暨宁又下雪了。
周溪泛早已忘了她见过多少次暨宁的大雪。
她生长在多雨的南方,第一次来到暨宁,是在六岁时陪同妈妈和小妈妈去暨宁的温泉山庄。
因为妈妈和小妈妈的婚礼就是在那个温泉山庄举行的,所以那一年她们就带着她一起去,想要故地重游怀个旧。
结果去的第一次,她和妈妈们就被暴雪困在了山腰。
困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是温泉山庄的老板带着搜救队找到了她们。
周溪泛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早晨。她第三次在荒废的破屋里醒来,又饿又困,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远处妈妈和小妈妈在与消防员交谈的背影。她张了张嘴,却因为太渴而喊不出“妈妈”两个字。
这时候,从温泉山庄老板的身边走过来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女。
亭亭而立,清秀漂亮,向着她弯下腰,递给她一瓶打开了盖子的热牛奶。
远处,温泉山庄老板和妈妈客套道:“谢什么呢!以前就是合作伙伴,我们家又要搬去岸阳一段时间,以后咱们更是邻居,费点心不是应该的么?”
周枕月握了握夏英博的手,客气地笑:“是啊,邻居。”
周溪泛怯怯地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女孩也对着她笑:
“快喝吧,小邻居。”
清脆欢快的嗓音,已经脱去了孩童的稚嫩,透着青涩的成熟。
后来,周溪泛从小妈妈那里得知,那天递给她热牛奶的大姐姐就是温泉山庄老板的大女儿,夏怀梦。正在念高二,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大学是什么?
这对于还在小学一年级的周溪泛来说,过于高远。
她搞不懂,所以她想要探究。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周溪泛后来常常主动跑到隔壁的夏家,看夏怀梦写作业。
她会悄悄翻看夏怀梦放在一边的课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笔记,从里面艰难地挑拣出自己零星认识的几个字,在心里尝试着把它们组成自己能懂的句子。
这时候,夏怀梦就会把偷翻课本的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说:
“看不懂就不要看啦,我给你画小兔子看,好不好?”
周溪泛乖巧点头。
夏怀梦会叫家里阿姨泡一杯热牛奶来,插上吸管,放在桌子上给周溪泛喝。然后抱着小小的邻居,在厚重的课本上摊开一张白纸,用考试专用的黑色中性笔画下一只只可爱的小兔子。
夏怀梦有时候画兔子,有时候画山水,有时候也会画周溪泛最近看的动画片里的人物。
画到动画片,她还会给周溪泛边画边讲故事。
“你看,灰太狼又要吃喜羊羊咯。”夏怀梦把小羊画在张着血盆大口的狼下面。
周溪泛急得咿咿呀呀说:“不、不……”
“别急,看,红太狼拎着平底锅,在后面呢。”夏怀梦又在狼的后面画上一只漂亮母狼。
周溪泛放心了:‘唔,好。’
“可是,灰太狼躲过了平底锅,他又拿出一条绳子——”夏怀梦再给狼的手上画一条狰狞的长绳。
周溪泛又急了:“不、不……”
“就在这时,喜羊羊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十八米的加特林,砰砰砰!”夏怀梦画上一把夸张的机械重枪,嘴里还模仿枪声,“把灰太狼打跑了!”
周溪泛就再次灿烂地笑起来。
她笑夏怀梦不懂动画片:“姐姐好笨,大草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枪呢?”
“是吗?”夏怀梦笑着转笔,“没关系啊,我会画画,我有笔,我想让哪里出现这么大的枪,哪里就可以出现呀。”
夏怀梦在繁重苦累的现实生活上,画着属于她和小邻居的天马行空的梦。
周溪泛看着夏怀梦,觉得大姐姐手里拿着的仿佛是马良的笔。
她画什么,什么就是真的了。
夏家在岸阳住了几年后,又搬回了大雪纷飞的暨宁。
夏怀梦带走了载满蚂蚁的课本,带走了马良的笔,带走了周溪泛生活里的所有奇幻与梦。
周溪泛哭了好久。
直到小妈妈和她说:“以后寒暑假,我们都去暨宁看梦梦姐姐和小星星好不好?”周溪泛才终于不哭了,抹着鼻涕眼泪说好。
之后的每一年,周溪泛都会去暨宁看一场雪。
夏怀梦还没有离家出走时,她就和夏怀梦与夏星眠一起看雪。
夏怀梦走之后,她一个人,坐在夏怀梦房间的床上,从冻满寒霜的窗户看雪。
她有时候会问夏星眠:“梦梦姐姐还会回来吗?”
夏星眠非常理智地回答:“应该不会了吧。”
“会的!”周溪泛很认真地看着夏星眠,“她答应我会回来的,我的玉戒指还在她那里,她答应会回来还给我的。”
“哦。”夏星眠平静地点头,“那就会吧。”
周溪泛知道夏星眠在哄她。
她知道。
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还相信夏怀梦会回来了。
.
暨宁的雪好像从未变过。
一旦下起来,就连绵多日,雪花大得仿佛鹅绒,直到把天地都覆盖成纯白。
周溪泛又坐在屋檐下看雪。
不知不觉,那些记忆竟已变得如此陈旧。她如今还差两三年,就到三十岁了。
二十岁之前,她还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等待着夏怀梦的归来。
二十岁时,等到了,却又好像根本没等到。
二十岁之后,她一步步踏在夏怀梦走过的脚印上。走夏怀梦走过的温泉山庄,走夏怀梦走过的暨宁。走得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她不再有梦想,不再有自己的生活,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帮夏怀梦带孩子,帮温泉山庄打扫卫生、修剪花枝。
她活过的全部时光,似乎都在等夏怀梦回头。
后来,她等累了,和夏星眠说自己要放下了。
但其实,她没有那么洒脱。
她和夏星眠说完,又亲自和夏怀梦说。她生怕夏星眠没有把自己的“放弃”传达到位。
她对夏怀梦说出自己想要放弃的时候,难道真的是在告别吗?
不是。
她想看到的是挽留,是不舍。
可是夏怀梦没有挽留她。
都已到了这个地步,夏怀梦哪怕一个人憋着流泪,也还是不肯回头看看她。
所以,后来在音乐会门口,看到夏怀梦对自己和温灿在一起有反应时,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
宛如往湖里投了多年的石头,终于泛起了涟漪。
那种微妙的爽快感,欣喜感,复仇感,让她欲罢不能。
于是她一次次带着温灿在夏怀梦面前晃悠,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只要看到夏怀梦痛苦,她就开心。
仿佛夏怀梦越是难过,她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就越得到填补。
到现在,她愈来愈疯狂,面目愈来愈丑陋。
她和夏怀梦似是变成了敌人。她用尽一切心血,只是想看到对方痛苦。
就像是……
如果我已经沦入了地狱,你也必须要来给我陪葬。
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她已经歇斯底里得都不认识自己了。
可即使她已经歇斯底里至此,这么些年,这么多个场合,这么多次机会,夏怀梦也不曾有哪怕一次从温灿的胳膊上抢过她的手。
没有勇气的人,会质问,会痛苦,可到最后,也还是学不会真正的勇敢。
于是,她的所有歇斯底里,就变得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闭上眼,仰头靠向椅背,鼻息呼出的热气与冷风碰撞出白雾。
怎么……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须臾后,一件外套落在了被风吹得僵硬的肩上。
周溪泛回过头,看见温灿。
温灿在她身边拖了把椅子坐下,递上一个温热的陶瓷兔子杯。
周溪泛接过来,掀开盖子,是满满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不禁笑了笑,“你是听家里阿姨说我喜欢喝牛奶的吧?最近好像总是帮我泡牛奶呢。”
温灿:“嗯,是。”
空气沉默下来,只听到屋檐外的风雪声。
过了一会儿,温灿主动开口说:“我晚上就回乐团了,这次演出很重要,接下来半个月我都没办法从乐团抽身。你要是再需要找我去刺激夏怀梦,起码得等半个月之后……”
周溪泛:“阿灿。”
温灿:“嗯?”
周溪泛捂着杯子,沉沉地叹了一声,闭上眼,“我真的好累啊。”
温灿:“……”
周溪泛抬眼看向檐外的大雪,问温灿,也像是问自己:“你说,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温灿轻声回道:“她好像也没有对你做什么。不肯放过你的,不是你自己吗?”
“是么?”
周溪泛的大脑也变得和外面的雪一样,苍茫空白。
“……是啊。”
她的喉咙像是有了自主反应,又喃喃自语着做了回答。
温灿也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摩挲着掌心。
“我最近总是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
周溪泛看向手里的热牛奶。
“越是回想,就越发现,我和她都变了好多。我早就不是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小孩子,她在国外结婚、生子、遭遇家变、找流离失所的妹妹,也早就变得世故又疲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拿着笔说她想要什么就能画出来什么的邻居姐姐了。”
温灿:“人长大,是会变的。”
“对,是会变的。而且……是没有办法逆转的变。”
周溪泛抬起眼,好像又看到了那些年,夏怀梦把她抱在膝盖上,画的每一张青涩却梦幻绮美的画。眼眶溢满泪水。
“人都不是原来的人了,又怎么画出原来的东西呢?”
温灿心里一痛。
“所以……你是想明白了吗?”
“明白了么?……明白了么?”
周溪泛重复了许多遍这个问题。
她坐在屋檐下,看了一整天的雪。看到天边暮色沉落,白雪成灰,一口没喝的奶变温、变凉,成捂在手里的一块刺骨的冰。
天黑透后,温灿为了赶飞机,先离开了。
温灿走后,周溪泛又待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浓,积雪厚重,她自己也咕哝够了那个问题。
她把手里的牛奶放在地上,从椅子上疲倦地起身。裹紧身上的毯子,转身向屋里去。背对着漫天大雪,再不愿多看一眼了。
行至门前,蕴着几分释然的笑忽然响起。
“其实……其实我一直都明白的。”
周溪泛握住门把手,脚步忽停,开始自言自语。
眼泪垂落到了她的鼻尖,摇摇欲坠。
“夏怀梦。”
她在她的嗓音里,最后一次为了夏怀梦这个人涂抹上最真挚、也最释怀的哽咽。
“在你当年背着画板离开夏家的时候,我们这一生,就已经错过了。对不对?”
这句话说出口的那瞬间,她全身上下陡然轻松了起来。
像是甩掉了压在身上多年的巨石。
她知道,她终于肯清醒了。
她终于放过了夏怀梦,也放过了她自己。
.
这一次离开,周溪泛谁也没有告知。
她不再抓着朋友说自己要选择放弃了,也没有在跑回家在妈妈和小妈妈面前痛哭,甚至没有深夜去酒吧好好买一场醉。
她只是收拾好了在暨宁别墅里的所有必需品,把房子交给了卖房的中介。
然后背着行囊,去到温泉山庄坐落着的长湖山脚下,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里的天空与云。
这里很好。
即使她在这里挥洒过无数愚蠢与痴迷,但她仍然不想否定自己的所有曾经。
就像她现在决定要放下夏怀梦了,也不会把夏怀梦定义为一个单纯的狼心狗肺的负心人。
长湖山的天很清澈,云也很美。夏怀梦在她回忆里,也永远都会是那个仿佛拿着马良神笔的年少的邻居大姐姐。
只是,外面一定还有更蓝的天。
更好的画,和更值得的人。
两天前,她决定要卖房子时,给温灿打过一个电话。
她说,怕温灿下次回国又跑到暨宁这边来,所以提前说一声,以后都不必再来了。庭院门口的指纹锁里,所有人的指纹都已经删掉了。
温灿听后,沉默了好阵子。
“就……不能留着那里吗?就算是为了我……你知道,我回国后一直没地方去,跟你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习惯把你那里当成一个‘家’,就这么……”
“总跑到我那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周溪泛笑着叹气。
“阿灿,以后一定会找到一个能真正给你个家的人。那种——门口会放着只属于你的拖鞋,不管什么锁都会给你钥匙、录你指纹,户口本上的某一页印着你的名字的家。没准儿,家里还会有另一个主人,会像陶姐姐等眠眠那样,温好饭热好菜等你每一次演出回来呢。”
温灿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人,不能是你吗?”
周溪泛握着手机的手倏忽攥紧。
“……她不需要你,所以你要走。可是如果我需要你呢?”
温灿终于鼓起勇气,把深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我需要你,你可以为了我,留下来吗?”
周溪泛的手攥到发白。
良久,她的手指又一根一根松缓。唇角弯起一个笑。
“不会。”
她轻轻地回答。柔和而坚定。
“我不会为一个不需要我的人留下来。更不会仅仅因为另一个人需要我,就改变我的决定。”
温灿:“……”
周溪泛:“阿灿,我不想再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延缓我向前走的脚步了。我或许不是什么完美无瑕、有无限魅力的人,不是拥有荡气回肠的爱情的人,可能丢在一堆人物传记的书里,都做不了一个惹人注意的配角。可是,即便如此……”
她极轻地一笑。
“即便如此,我也有只为自己而活的权力。”
如今站在长湖山下,周溪泛握着肩头坠着沉甸甸包裹的背包带,仰起头,看着头顶一片片云掠过自己的躯壳,目光清澈坦然。
选择执迷到底是一条路。
选择另结新欢也是一条路。
可世上难道就只有这两条路吗?
在爱上世间万物之前,先学会好好爱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条鲜少人踏足却也洒满阳光的路呢?
周溪泛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间清新凉爽的空气。
她高高地扬起手,向天空、云、高山,还有风、太阳、飞鸟,向暨宁,向过去,向充满无限可能的遥远未来:
“再见!”
手臂顺着风的方向,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