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交握的那只手

陶野忙完了工作上的事,第一时间赶回酒店。

夏星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等她,肯定无聊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得快点回去,陪陪她,给她买午餐,给她买她想要的那种素洁正经的新裙子。然后,带她去她们这次来岸阳的最重要的目的地。

但陶野回到房间,才发现夏星眠不在那里。

她环视空荡荡的房间一周。

莫名地,出了大概两分钟的神。

走廊里不知是谁经过的脚步声响起,才惊醒了走神的陶野。

她连眨几下眼,有些顿挫地低头找出手机,给夏星眠打去电话。

夏星眠很快接了起来:“姐姐?”

陶野:“我回来了,看你没在房里,你去哪里了?”

夏星眠:“嗯……你走的时候说下午才回来,我就跟着穆姨和周总还有她们几个朋友一起吃午饭呢,因为快到饭点的时候刚好遇上了。”

“这样啊……”

陶野已经习惯了每次回到家、咖啡厅、或者她和夏星眠一起待着的地方时,夏星眠总乖乖坐在小沙发里等她的情形。

这次没见夏星眠,还听到她和别人一起吃饭,心里多少生出些失落。

倒不是吃醋,只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抑不住地有点怅然。

陶野清咳一声,掩饰住那点怅然,只问夏星眠:“什么时候回来?”

夏星眠:“已经差不多吃完了,要来找我吗?餐厅就在酒店出门向北二百米。”

陶野才刚在床边坐下,但听到夏星眠这样问,马上就站起来。

“好,我去找你。”

尽管只有二百米的距离,夏星眠还是发来了具体的定位。

陶野又下了楼,顺着定位找过去。

今天的天气不错,没有很大的太阳。

天空中铺满洁白明晰的大片云朵,衬在湛蓝的天空下,云层边缘的飘絮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

走在街道边,迎面会吹来清爽的风,穿过头发,溜进领口。

衬衫被吹得在身后微微鼓起来。

胸前的布料却被风带得紧贴向身体,在人步行的轻微摇摆中,勾勒出起伏颤晃的轮廓。

陶野走到了餐厅门口,将鬓边被风吹乱遮住视线的头发挽向耳后,握住门把手,就要推开。

正要推时,动作却一顿。

透过透明的大门,她看见冷清的餐厅一角坐着孤零零的一桌客人。

一个穿着正装黑衬衫的女人坐在主座,正在伸出手拿酒,袖口钉着一枚显眼的深蓝色虎睛石袖扣。

另一个白色小西服的女人依偎在她身边,帮她挪挪酒杯,手上戴着一枚与衣服风格略微有点冲突的古白玉戒指。

桌子另一侧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一女一男,都是正装,双手捧起空杯子倾向主座,方便对方倒酒过来。

夏星眠背对着门坐在最下位。

她的背影本来和往常一样沉默,但就在主座的人要拿酒瓶时,她噌的一下主动站了起来。

她先一步拿起了桌上的酒瓶,躬身探手,从主位到副位依次为所有人斟满酒。

主座上那位戴着虎睛石袖扣的女人笑了笑,说:“我是主,你们是客,理应我来倒。”

夏星眠却颔首,“我是晚辈。按酒桌规矩,倒酒这事儿,晚辈先于主人。”

“嗯,你倒是很懂事。”

众多杯子碰在一起时,夏星眠把杯沿压到了最低的位置。

陶野紧握门把的手不知何时慢慢松开了。

五指将离未离地搭在木质门把上,目光望着夏星眠的背影,蕴着抹不知名的情绪。

还是第一次从夏星眠的口中听到「酒桌规矩」这种字眼。

穆雪衣眼尖地瞅见玻璃门外站着一个美丽得扎眼的女人,光站着,也不进来,就呆呆看着夏星眠,忙兴奋地拍了拍身边周枕月的胳膊,“阿月你看——”

周枕月顺着穆雪衣指的方向瞥了眼,冷哼一声,“哼,你什么年纪了,看到漂亮姑娘,还激动成这样?”

穆雪衣嗔怪地又拍了一下周枕月的胳膊,“胡说什么呢。那个人,我估计就是小星星喜欢的人,就是那个……”她凑过去,小小声地在周枕月耳边吐出两个字,“陶野……”

“既然如此……”周枕月扭头对助理说,“去请陶小姐进来。”

助理便走到门口,拉开门,很客气地抬手示意,引着陶野进店,一起走过来。

夏星眠听到脚步声在身后了,一回眸,这才看见陶野来了。

“姐姐……”

她马上站起来,对陶野笑。

“原来真的是你。”

周枕月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下陶野。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说进包间,小夏却劝我坐外面,说一会儿陶姐姐肯定来找她。她说,她怕陶姐姐来的时候,没有办法一眼找到她。”

夏星眠没有羞赧,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向陶野介绍:“这是周总,这是穆总,她们都是溪泛的妈妈。”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小周有两个妈妈。”陶野依次和周枕月与穆雪衣点头示礼,“周总好,穆总好。”

周枕月抬手:

“坐一坐吧,喝口茶。”

陶野本不想多留,但对方既然开口了,她也不好拒绝,就挨着夏星眠坐了下来。

周枕月的言行举止很有一种常居上位者的沉稳与压迫感,表情总是压得很严肃,没有穆雪衣那么亲切爱笑,让人不自觉地在她面前紧起皮来。

明明是普通对话,却像是受审讯。

周枕月:“陶小姐今年贵庚啊?”

陶野:“才过31岁。”

周枕月:“祖籍哪里?”

陶野:“暨宁……”

周枕月:“常居地呢?”

陶野:“目前是在云州。”

周枕月:“职业?”

陶野:“自己开了间小咖啡厅。”

周枕月:“有房和车吗?”

陶野:“没买房,不过,不久前才买了辆车。全款买的,不用还贷。”

周枕月:“生意是负债还是盈余?”

陶野:“投入已经收回来了,没有负债,赚着一点小钱。”

周枕月:“嗯……”

周枕月端起杯子抿了口酒。

陶野虽然一路回答地很从容,指尖却在桌下抠紧了膝盖,后背也隐约出了点汗。

“你也知道,夏家父母走得早。”

周枕月放下酒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幽深地盯着陶野,也不绕弯了。

“我们虽然不是夏怀梦和夏星眠的血缘亲戚,但比起夏家那些不来往的远亲,我们作为商业伙伴和隔壁邻居。

反倒是除了夏英博夫妇之外和她们姐妹最亲近的长辈。以前不管,是因为溪泛不想伤她好友的自尊,不允许我们管。

可如果小夏愿意,我们也可以从现在起就真的成为她的长辈,日后,像为亲生女儿撑腰一样,也为她撑腰。”

她略做停顿,直起背来,呼吸缓慢而深沉。

“抱歉,我与你还不了解就说这些,但丑话总要先说在前面,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不要以为小夏家里没大人,就随随便便怠慢或是欺负……”

穆雪衣着急地干咳一声打断周枕月。

“嗯——咳!!”

她用一种你啥都不清楚等我回去再和你细说的眼神疯狂递眼色。

陶野的手指又抠紧了一点膝盖。

她眨了眨眼,在心里飞快准备着措辞,正苦苦思索要怎样用进退有度的回答打过这个圆场时,才张开口,便听到身旁的人先一步说道:“周姨……”

夏星眠沉稳地微微一笑,在桌子下面按住了陶野的手。

“没想到今天来吃饭,还能听到周姨说这番话,我真的太感动了。说起来,我只是您女儿的一个朋友,小时候有幸去您家里玩过几天而已,居然就能得到您这样的重视,我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激您的。”

她五指收拢,愈发紧密地包裹住陶野的手背。

“不过,您不用担心。姐姐人特别好,真的。在我最困难的大学时期,她也是泥菩萨过江的时候,都是她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我。

您想,生活艰难的时候都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了,如今生活都已经变好了,她又怎么会想要欺负我呢?”

周枕月听后,看陶野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了不少。

“是吗……”

“当然了……”

夏星眠的脸上出现了那种讨好长辈的笑。

“而且,您刚刚说要给我撑腰的时候,我真的开心得不得了,心里感觉特别温暖,就好像我又有了一个妈妈一样。

您知道吗,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一直想,如果妈妈还在,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家给妈妈看看。

我本来以为这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遗憾了,可是刚刚,我又突然觉得,好像……已经实现了一样……”

周枕月轻笑一声,“这么说,让我看过,也算是让你母亲看过吗?”

夏星眠万分陈恳地颔首,“您就像这世界上,我没有血缘的另一位母亲。”

周枕月对夏星眠的话很受用,那笑意终于在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弯着嘴唇,颇为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这么愿意倚靠我,她又对你这么重要,那从今以后,我肯定是不止为你一个人撑腰了。”

她再次转头看向陶野。

这次,目光中所剩无几的严肃也都消融殆尽。

“陶小姐,刚刚说是在开咖啡厅是吗?我最近手里倒是有几个地产项目都在进行中。或许,我们可以改天再约顿饭,聊一聊之后几年,你们在那几个项目地盘上开分店的可能……”

陶野始终紧吊着的气终于松开。

她一边得体地对周枕月做出应答,一边分心瞥了眼夏星眠按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

也不知道为什么,陶野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暨宁大学的教室里,她和夏星眠一起听课,一起在本子上下五子棋的情形。

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记忆早就变得模糊,可她还是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所有细节。

她记得她那天特意染回了黑发,还没有化妆。也记得夏星眠一直别别扭扭地斜着身子,帮她挡去所有同学好奇的视线。

更记得夏星眠在纸页上画下棋子的同时,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手心里满是黏糊潮湿的汗。

那个下午的阳光从教室的窗口淌入,淌过夏星眠青涩的脸,流过那年轻绯红的脸颊,最后点染在紧张到颤抖的睫毛上。

当时夏星眠的姿势,和眼下几乎一模一样。

夏星眠的手,都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可是,好像又不一样。

这一刻,夏星眠握住她的力度那么踏实,有力。再没有那些沾着欲望和青涩的汗,干爽而温暖,像雨天里的木亭,风雪中的壁炉火光。

她感觉到的,只有被保护的稳妥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