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多拉号”寻到信号生命母体的第七十九天,飞船上所有人类都成功接取到了信号种子。
第一百零二天,伴随着一声悦耳的血肉爆炸声,最后一个人类完成蜕变,顺利升维。
这一刻,所有信号生命都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如被指引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颗水蓝色的巨卵。
巨卵中央,那颗庞大如小行星般的“核”彻底熄灭了。
它失去了最后一丝若隐若现的光芒,不再具有生命的气息,也不再散播飞舞的种子。
它的内部好像出现了不可见的黑洞,由内及外,吞吸着它,令它急速坍缩凹陷,眨眼便从一颗巨核变作了一团难以描述的混沌。
围绕着这团混沌,巨卵也开始向内收缩。
信号汪洋以一系列完全无法理解的变化过程,凝成了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的某种天体物质。表层破碎,光华崩散,从温柔的水蓝色渐变为炽烈的红。所有触手蜷缩,化作漂浮的星尘。
星尘笼住飘飞的母体残骸。
一片朦胧之中,巨核化作的那团混沌爆发出了强大而诡异的引力。所有残骸都被它吸引,向它飞去。
如被巨手拢攥。
它们包裹住了混沌的中心。
无数分得清、分不清的物质层层叠叠,聚合交融,在模糊的星云间渐渐成型。
那是一颗星球。
死去的信号生命母体从四维跌落到了三维,竟然变成了一颗星球,赤红、灼热,膨胀燃烧。
以三维人类命名的方式来说,这是一颗恒星。
维度的变化令周围宇宙的能量与引力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时间在这一刹那从抽象的概念变为了具象的刻度,它被以宇宙洪荒亿万年的速度向前推进着。
于是,在所有信号生命眼中,眼前这颗刚刚诞生的恒星,带动着四周更广阔的星域,开始疯狂地变化起来。
星云旋转、坍缩、吸积,令一颗颗更小的、无光的星球从尘埃颗粒中跃出,或远或近,环绕恒星,转动运行。
之后,大部分星云开始时如雾一般消散,小行星、陨石、颗粒物质减少,碰撞与摩擦不再,这片浑噩的星域逐渐恢复之前的清明,显露出宇宙无边无际的黑暗底色。
宇宙浩瀚空寂。
信号生命们呆滞着,悬浮在太空里,所有情绪都消退得一干二净,只余茫茫空白。
方才这一幕给所有信号生命带来的冲击,比之前初见母体时还要大上无数倍。
他们不敢置信,一片混乱,以为是在做梦,全都沉默着,迟疑着,面面相觑着。
这回,也许真是集体幻觉吧?
否则,他们怎么会亲眼看到,与人类所推测的太阳和太阳系的诞生如此相似的场景?
这完全无法用逻辑来解释!
他们的“核”闪烁不定。
而到这时,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片星域诡异推进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不知何时被一层奇怪的信号膜保护了起来,大概是母体彻底死亡前给予他们这些稚嫩的孩子最后的保护。
“你们……”
终于,有谁按捺不住,溢出了一丝信号。
可都不等这信号传递成型,便有一个信号生命突然冲出了信号膜,瞬移冲向距离那颗炽热恒星不远的,第三颗行星。
“安妮!”
“你要去干什么!”
“不要冲动!”
数个信号生命立刻追了出去。
剩下的信号生命犹豫了一阵,还是迅速瞬移,跟了上去。
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叫安妮的信号生命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这些追赶者意识深处生出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而言之,他们没能追上她,阻拦她。
她来到了那颗还覆盖着熔岩的行星前。
而就在这时,极遥远的方向,一颗彗星撞击而来。
巨大的爆炸照亮宇宙,岩浆迸溅,巨浪呼啸,大块天体物质四分五裂,又吞没融合。
一颗卫星由此诞生。
一场持续数百万年的暴雨也随之而至。
行星被大水淹没,表层炽热的岩浆冷却,形成地壳。
水火交融间,海洋山川形成,那令信号生命们屏住了所有信号等待的奇迹,也不负众望地出现了。
海洋之中,生命诞生。
接下来,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
某一个时间刻度,蓝藻开始释放氧气,这颗行星拥有了亘久的呼吸。
又一个时间刻度,地壳运动,岩浆喷发,大陆开始浮出海面,为这颗水蓝色的行星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很快,无脊椎水母孕育而出,海洋与陆地,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旺盛繁衍,引来了物种大爆发的寒武纪。
这颗行星的生命版图被彻底改变。
两栖类、爬行类,恐龙与哺乳动物,一次次生物大灭绝,灾难横行,一次次物种大爆发,重发生机。
生命的顽强,在这颗行星漫长而无尽的历史上,展露无遗。
宏大无边的宇宙,神秘广阔的维度,无可探知的无限之地,无数绚烂的神迹绚烂,无数不可言说的璀璨,却都只在这一刹那,沦为背景——
这是奇迹!
生命即奇迹!
时间的刻度一分一分向前推移。
在黎渐川迟上一步,终于追上这颗行星运转变化的步伐时,智人出现了。
他们从四足状态的灵长类进化而来,一步一步,抬起双臂,直起腰背,创造工具,点燃火源,从茹毛饮血的古猿,演变成了具有智慧、建立文明的智人。
部落、城邦、国度……
智人从原始的斑斓色彩中走出,成为了这颗星球新的霸主。
“这真的……不是地球吗?”
一道信号如稚嫩破土的芽,小心翼翼地传了出来。
行星上的演变仍在继续。
信号生命们立在高空,互相对视,交换着信号。
“这会不会就是地球?”
“不是说超光速航行的话,就有可能超过我们认知里的时间,抵达过去吗?‘潘多拉号’的超光速技术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超光速,但那点缺陷早就在信号生命参与航行后消除了……”
“再说了,我们走的还不是普通太空航路,而是升维通道什么的……”
“所以,我们误打误撞,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太阳系的过去,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我们的时空应该早就紊乱了,毕竟这个太阳是母体的‘核’坍缩而成,这个太阳系也是母体的残骸演化出来的。而在母体死亡前,我们就已经来到了这里,还接收到了母体最后的种子。”
“感觉怪怪的,太阳、太阳系,还有地球的诞生,其实大多都是猜测,没有决定性的、明确的证据。而我们看到的,竟然和人类一些主流的假说近乎一模一样……”
“难道真是幻觉?”
“我们都展开全部视野,以四维的视角去观测三维,谁又能在这种观测下制造幻觉,欺骗我们?就连母体都不能,我们同为四维生命!”
信号纷乱。
最终,法尔教授晃动着他数学符号模样的拟态,以一道信号压下了这对信号生命来说过于聒噪的现场。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想知道,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提议。
像是漫不经心。
信号生命们情绪翻涌。
没有谁拒绝这个提议,就连刚刚对眼前的一切抱有极大怀疑的信号生命也是如此。
“保持警惕。”
田栗道。
她也默认了他们的降落。
母体的消亡降维已经成型,这里的维度壁障正在生成,很快,没有破维手段的话,四维生命就没有办法再进入三维世界了。他们只能游离在围裹着这颗星球的更高一层的四维空间,遥望着它。
过多的犹豫也许会让他们错过与故土重逢的、唯一的机会。
“会有危险吗……”
有信号这样扩散着。
可没有哪个信号生命为此停步。
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维度的缝隙,将投影落入眼前的星球。
黎渐川心底再一次升起迷惑。
这些信号生命加起来,残留的人类意识可能都没有他一个人多,所以,按理说,他们对这片故土是没有太多感情的。可眼下,面对这颗熟悉的星球,却这样焦急迫切,宛如飞蛾扑火。
这是因为什么?
黎渐川不懂。
不知是否是巧合,他们投影降落的地点恰好是雪色皑皑的冈仁波齐。
屹立高峰,经过压制的四维视野放眼望去,在维持事物三维影像的同时,依然可以剖过事物,绵延万里。
时间的流动在此逐渐变缓。
华夏大地的变化在所有信号生命眼中涌动——
燧人取火,伏羲定文,神农跋山涉水,遍尝百草,五帝启千秋,大禹铸九鼎,华夏共主,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
商周青铜,金戈声振,帝辛鹿台举火,文王圣人至德,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老子道可道,孔子礼问礼,经世之才,战火熬煮,浩浩汤汤归于秦。
始皇千古,书同文,车同轨,万里长城巨龙盘。二世殁,楚河汉界,高祖斩白蛇,霸王别虞姬。
巍巍大汉,黄老之学养生息,武帝盛世,独尊儒术,将军一骑,封狼居胥。及至汉末,天下三分,煮酒论英雄。
司马定晋,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清谈聊聊,谁家风骨?南北四裂,生灵涂炭,观音土,易子肉。
隋立二世,运河千里,盛唐高歌,万邦来朝。
贞观之治,君舟民水,女帝代唐,日月凌空,劝农桑,薄赋役,开志科,取能人,兵略妥善,政启开元。玄宗中兴,海清河晏,安史之乱,一朝殆尽,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五代十国,民生多艰。黄袍加身,大宋之始。靖康耻,天下志,可惜难雪亦难明,生吞咽,汴梁梦。
蒙元入关,猪猡遍野,吐人言,是亡魂。
红巾起义,破鞋草帽重八,改换了天地,肩挑日月是为明。洪武百废待兴,永乐赋入盈羡,土木大变,天子如何守国门,君王何处死社稷?煤山一望,山河破碎。
清收台,平三藩,康乾大治,王朝余晖。舰炮轰国门,烟土败心肝。
辛亥天地新,五四志鸿鹄,红船涟漪,开天辟地,日军侵华,全民皆兵,一日红旗在手,五千年华夏,乾坤定鼎!
新世纪,新时代,天飞巨鸟可载人,地走蛟龙贯南北。
时光最是爱欺人,一眨眼,到了今朝……
“华国。”
一道信号忽然喃喃而起,拟似汉语故音,却是再也不能当真如故。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这片大地五千年的文明兴衰、凯歌绝唱令遥望这一切的所有信号生命都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悸动。
“我也想家了。”
法尔教授的信号传出叹息。
黎渐川的“核”甫一褪去历史悲歌造就的激昂慨叹,便被思念的情绪山呼海啸般淹没。他听闻了法尔教授的信号,却一时哽塞难答。
想家?
多年离乡,谁不想家?
故乡的土是黄的,天是蓝的。
茫茫旷野,三两行北雁,恰好避开的,是故乡的第一场雪。
时间的刻度越推越慢,周遭场景的变幻迟缓下来。
有信号生命望向人类的日历钟表,看到上面徐徐定格下来的时间。
2036年12月31日。
正是他们背离故土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再次申明:本文现代架空,平行世界,宇宙、地球演变和回顾历史的部分都是狗作者依据了解的部分知识编写的,水平有限,只是一用,勿要深究,咱还是架空哈。
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史记》
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孔子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