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博士……”
少年向前一步想要解释。
向筝却脸色骤变,拔枪的同时将他一拉:“退后!”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强横无匹的精神力量突然爆发,以宁准为中心,席卷整个陵园。
附近的能量监测器拉响刺耳的警报,贯彻晴空,惊起无数飞鸟。
自魔盒离去,魔盒玩家回归日常生活,类似的监测装置便开始安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最初还有一些魔盒玩家联名抗议,后来被说服,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了。
宁准也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现在,听着这成片的、尖锐的爆鸣,他才知道,它们是如此的吵闹,如此的令人厌恶。
腕上,扣上没多久,刚被体温暖热的“修普诺斯”震动着银白色的翅翼,试图以无可抗拒的睡意来将他拉入完美的梦乡。
可却没有成功。
归根结底,它只是一件被叫作“修普诺斯”的实验品,而非“修普诺斯”。
“宁博士!”
向筝艰难地喊出声:“控制你自己,冷静下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我们确实是有事隐瞒了你,但那只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家伙,被网络上一些胡言乱语带偏了,分不清是非,才做出这种事……”
他掩着少年。
两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半透明的、水母一样的奇怪头盔,似是科技与实验品的结合。
他们以此削弱了宁准的精神力量给他们造成的影响。
没错,仅是削弱,而非抵挡。
这从他们狰狞的面容、僵硬的躯体和时不时就会突然失焦一下的眼神便能清楚看出,他们的大脑仍无法摆脱宁准爆发的精神漩涡,即使宁准的精神力量已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流失太多。
“宁博士,我们不是有意隐瞒你,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黎将军也是英雄,我们怎么可能去侮辱他,肇事者已经被抓了,华国的法律一定会公正地处置他们!”
少年也竭力地喊着。
他和向筝握枪的手都在难以控制地发抖,无法扣下扳机。
事实上,就算可以,他们也不想扣下扳机。因为枪一旦响了,事情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宁准对他们的动静置若罔闻。
他眼里并没有他们的存在。
与狂暴地几乎要吞没整个陵园的精神能量不同,宁准面上的神色始终是平静的。
他平静地在口袋摸索,取出纸巾,平静地垂眼,一点一点擦拭墓碑与附近那些残留的污痕,又平静地拿来蛋糕,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点起蜡烛,并倾身在那张黑白双色的照片上落下一吻。
“哥,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疯狂的警报声里,宁准的声音又轻又淡。
就像身前那簇被白昼压了光辉的生日烛火。
“说来也奇怪。”
他望着那簇烛火,微微躬身,将它藏进自己的影子里:“我陪你过的生日,不论真假,过去总是没个消停,原本以为这一次总该是平静的、安然的,可最后却还是这样……”
“挺没意思的,对吧?”
像是疲累,又像是无奈,他的嗓子里飘出一声叹息般的自嘲。
“前段时间……老师出院,来看过我,问我是不是还会经常梦到你,还会经常觉得这个世界如曾经的愿望世界一样,是虚假的。我说不会了。老师虚着眼睛看我,不相信。”
“但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他。”
“我已经很少会梦见你了,也很少去怀疑这个世界了……”
“刚回来的时候,就算镇静拉到最大剂量,我只要闭上眼睛,也依然会看到你,看到你们。”
“你坐在火锅店靠窗的位置,敞着一副长手长脚,脑袋撇向窗外,一会儿望一眼,是在等我……谢长生划着屏幕点菜,沈晴自告奋勇去打蘸料,一共四碗,他两手拿不下,就在头上顶了一碗,用猫耳护着,背后还竖起猫尾,小心翼翼托了一碗……”
“真的一看就是梦,真实世界怎么会有人类长出猫耳猫尾?真实世界……你,你们,又怎么会还活着?”
“都是梦。”
“但都是很好的梦。”
“我醒不过来……”
宁准眼含着烛光,依在墓碑前,如跪在日光下忏悔剖白的罪人。
“我不止一次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做过最合理的猜想,就是我其实仍在最终之战里。我落入了最终之战的某个陷阱,在某一刻被改变了记忆或认知,来到了这个虚假的世界。”
“我四处搜寻线索,窥探细节,想要找到证据证明这个猜想……”
“但……我失败了。”
“打败我的,不是那些惊涛骇浪,也不是什么幽囚压抑,而是一件非常寻常的小事……”
“我和你说过吗?忘记了……抱歉,我的记性变差了。总之,那天是个休息日,我做了做家务,换洗了床单。洗完,在阳台晾衣服,我展开床单,挂上去,手掌摸到床单的时候……那种甩干了,却依然存留着潮湿的触感,一下子就让我……让我醒了过来。”
“什么是真实?”
“即使再怎样自欺欺人,我也要承认……”
“阳光落在脸上的微热,细雨扑来的寒凉,云朵的形状,风烟的味道……老人脸上笑起的褶皱,孩童眼里闪动的光影,星轨的移动,地球的温度……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这一切的一切,大到对宇宙的观测,小到对蚂蚁的观察,都是真实的。”
“是的,真实的,我知道。”
“可是……这里没有你,又怎么能算作真实?”
一声艰涩惶然的话语。
宁准的眼颤动着,猝然垂了下去。
盈满的烛光从他眸底落了下来,蜿蜒滑动,无声流淌。
“很多事,我都不在乎,不计较,可无论如何,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他压在墓碑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手背青筋绷起,似匍匐了血青的蛇。
“修普诺斯”的双翼震出了残影。
下一刻。
“砰砰砰——!”
陵园附近所有尖啸的监测器在同一时间全部爆炸,警报声戛然而止。
向筝与少年再支撑不住,虚软栽倒。
少年双眼空洞,呆滞着趴在地上,已经完全没了意识。
向筝表情如恶鬼,还在挣扎着去拿枪,只是手却不听使唤,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宁、博士……不要……一错再错……”
宁准如未入耳,只低头吹熄蜡烛,扶着墓碑起身,来到坟墓一侧,精神力量辅助,让他猛一用力,便硬生生将双手插入了垒就坟墓的砖块缝隙。
“你……你疯了!”
向筝看出了他的意图。
“他已经死了,你这是……想惊扰他的安宁吗!宁博士……冷静下来!一级警报拉响,这里已经……被围了,你的精神力量是很强,可你能带他去哪儿?你们……走不了……”
向筝嘶喊。
宁准没有应答。
他的手掌在强硬扯开砖块时,就已经血肉模糊,翻出白骨。
他恍若未觉,半跪下来,用力挖着这座浇筑严实的坟冢。
他挖得混乱,完全没有章法,砖块被一块块掰开、扯下,泥土裸露出来,血水、肉泥与咸腥的土壤混杂,扑染在他的身躯与衣裤上。
他浑不在意,只越挖越快,越挖越急,越挖越疯狂,好像他的爱人就因着这样一面墙与他相隔,他迫不及待凿穿它,与他重逢。
直升机低空盘旋的声音传来。
狙击枪的红点扫过,点落在一片泛黄草叶的尖端。
宁准跪伏在坟冢上,满身泥污。
很快,他摸到了那方厚重的盒子。
他一点一点将它抱了出来。
“宁博士!你……会死的!收起你的精神力量……你不能带走他!”向筝想要爬动阻止,却根本无法做到。
宁准低头,扫去盒子上的泥土。
这是他第二次将他的骨灰抱在怀里。
第一次是黎渐川的葬礼,他以未亡人的身份抱着它,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条路的尽头。
可很不幸,他还活着。
“宁博士,我是封肃秋!”
头顶的直升机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由扩音器播放,被秋风吹得散乱:“处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非常抱歉,没有守护好所有牺牲玩家的身后安宁……”
“我知道,怎样的道歉都弥补不了你们作为家属受到的伤害,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我们都可以谈……”
“如果可以,请先将精神力量收回,陵园附近还有一些来扫墓的人,和闻讯赶来的媒体,他们都是无辜的……”
封肃秋作为黎渐川的好友与上司,是这里最有资格与宁准打感情牌的人之一,但他没有。
这终于令宁准抬头,投去了一眼。
这一眼非常平静,却平静得令人心颤。
“我要带他走。”
宁准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因精神能量的扩散,直升机上的人都能清楚听见。
封肃秋沉默了片刻,扩音器里的声音辨不出情绪:“你要带他去哪儿?”
“如果我说,要带他去荒无人烟的地方,隐姓埋名,独自生活,你们会怎么做?”
“将我击毙吗?”
宁准似是好奇,似是随意地发问着。
他满手是血,衣衫单薄,抱着黑色的骨灰盒,微微仰着头。
秋风与秋日皆落在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那架直升机厚重的特殊金属,直射其内里。
“当然不会。”
封肃秋答得毫不犹豫,答完,一顿,迟疑两秒,又好似坚定了什么一样,不顾直升机内陡然而起的愤怒声音,径自道:“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么做的话,处里一定……”
“看护区。”
宁准打断了封肃秋的声音。
“……什么?”封肃秋顿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宁准垂下了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你们不是让我去公海看护区吗?我要带他走,带他一起去。”
“还有华国境内埋葬的所有魔盒玩家,只要他们的家属愿意,我都要带走。这就是我的条件。”
直升机上忽地一片沉默。
他们似乎没想到,宁准闹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这么一个要求。
扩音器里传出砰的摔打声,夹杂着封肃秋和一些人的模糊声音:“你们……欺人太甚……”
“他这是以退为进……难保不是在耍心机!”
“先答应他……”
“他的力量竟然还这么强……”
一道刺耳的电流音后,封肃秋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答应你的条件,宁博士,请收回精神能量。”
宁准没答,只是迈步,抱着骨灰盒向外走去。
而随着他的行走,直升机上飚红的能量值开始徐徐回落。
地面上,向筝从濒死的边缘回归,重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收回了掐住脖颈的手。一旁的少年抽动了下身躯,僵直的眼球微微一颤,亮起了光芒。
宁准穿过松柏夹道的大路,来到了陵园的大门口。
这里躺满了堵门的媒体和围观的普通人,他们在恢复,僵硬地转动着眼珠,追着宁准血色的影子。
有谁的手机夹在那些长枪短炮中间,掉在地上,屏幕没关,播放着社交平台上的新鲜事。
诸如“魔盒玩家”、“陵园”、“泼粪”等字眼,被格外大声地强调着。
“如果我也已经死了,躺在了里面,我是不在意他们做的那些事的。人死如灯灭,生前身后,哪有那么多需要在意的?”
宁准与黎渐川私语。
随着精神力量的回收,特勤进入,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但偏偏我还活着,所以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杀人。”
宁准诡艳的眼瞳蕴着血红的色彩。
他抚上怀里的盒子,似是在从中寻求安宁。
“可我又太过清楚,即使是将他们全都杀光,我们也不会自由,不会快乐。”
“况且,他们真的该杀吗?”
“人类就是这样的物种,我们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
“理智有时候也是一种挺恶心的东西。”
“哥哥会生气吗?我的那个条件,不管他们答不答应,都算计了他们。可我是真的很生气……不杀人,小小地报复一下,没关系吧?”
“网上那些人说得其实很对,也许死在那场最终之战里,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可惜,我错过了。”
秋日的长空掠过一行北雁。
青年静静望着,一双眼微阖,似桃花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