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公正,“潘多拉号”的这场全民投票被定为匿名投票,凡年满十六周岁的船员均可行使投票权,通过“伽马”创建的封闭信息房投出代表自身意志的一票。
封闭信息房设立在各区中心位置,共十间,内部无任何信息采集装置,充分保护了个人的信息隐私。
投票活动宣布开启后,“潘多拉号”满足条件的船员几乎都来了。
他们或集群成队,或单人独行,在一间间封闭信息房前排队,时而小声议论,时而沉默不语,皆神色各异。
黎渐川并不想窥探票选的内里,于是压制了视野,将信号收敛在自己的空间范围内,只遥遥观察着这场投票的情况。
已经与他熟悉起来的法尔教授也在一旁,压制着视野,与他并肩而坐。
其他信号生命则被黎渐川的信号海洋拦在更远处,无法靠近。看不成热闹,他们时不时便散发出骂骂咧咧的信号,斥责黎渐川霸道。
但碍于先前大部分信号生命们对人类的抗议升维举动不满的情况,黎渐川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他们过来的。
“你似乎非常关心这场投票,黎。”
法尔教授道。
他正弯着他数学符号的形态,研究一小块从太空里攫取的天体碎片。
“您不关心?”黎渐川道。
“关心,当然关心,”法尔教授笑起来,“如果不关心,我就不会向你下了保证,出现在这里了。”
这些日子,黎渐川对法尔教授这位曾经辉煌过一个时代的天才科学家也有了些了解,闻言也不再按捺,直接问道:“您看了这么久了,您觉得……这场投票的结果会是什么?”
法尔教授却没回答,而是忽然问:“‘潘多拉号’的研究中心对人类体内信号种子有什么新的研究发现吗?”
“第一版防护服第一阶段的实验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吧,可以剔除或压制信号种子吗?”
信号生命们几乎不会去“潘多拉号”的研究中心,法尔教授也不例外。
“没有,防护服也实验失败了,”说起这个,黎渐川也不由情绪低沉,“研究中心在设计新的方案。”
法尔教授道:“所以,这还不够清晰明了吗?”
“不管这场投票的结果是什么,未来的结果都是不会改变的,至少在你我可以观察到的时间长度里不会。你可以关心这场投票,却不该关心这场投票的结果,那是没有意义的,黎。”
“选择本身就是意义。”黎渐川皱眉。
法尔教授摇头:“选择不代表就会有结果。有结果的选择才有意义,有结果的选择才是有权力的选择。没有结果的,没有意义,只是一些蠢蛋可笑的意气。这对人类的进化没有任何帮助,只是对能量的无用消耗。”
黎渐川道:“既然您认为没有意义,那为什么还要来观测这场活动?”
法尔教授道:“没有意义的是结果,而不是这场活动。观之前人类的会议有感,我最近打算去研究一点新东西,比如人性对人类的生存是否有益、去除人性是否才能令人类实现真正的进化等。”
“这场投票就是我研究的切入点之一。”
“它展现出的人性非常简单,就像显微镜下扁平的单细胞生物——也非常复杂,至少是三十万字的论文都无法分析清楚的。”
“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我对这种抽象的、主观的东西不感兴趣,但现在……也许宇宙的底色就是抽象的、主观的,而非具象的、客观的?甚至,它或许都不是物质的?”
黎渐川听得有点头大。
尽管法尔教授与他们交流已经不会再动不动就是这个物质、那个能量,这个定律、那个猜想,又或者什么亚原子粒子、氢氦分子云,什么态射、满射之类的了,但很多时候他依然听不太懂法尔教授的话。
或者说,听得懂,但不清楚更深层次的意思和关联。
这往往比完全听不懂还令人恼火。
“所以说,”黎渐川把话茬儿拉回来,“假如抛去信号生命的立场,您仍是升维派。”
“这个‘仍’用得很好,”法尔教授的信号非常平稳,“所有信号生命都是天然的升维派。但假如抛去这种天然的立场,以前的我也仍然会更支持升维。”
“你这些天泡在研究中心,应该也已经发现了。”
他道:“研究人员里很少有人彻底反对升维,大多数人都更支持升维。相反,更多反对升维,而支持升维的,都是会议室里那些政治动物。我们是不同的。政治更需要规则,而科学更需要探索。”
“未知,对我们来说是未来,对他们而言却是恐怖。”
“‘我们是食不果腹的成年孟加拉老虎,在笼子里来回踱步,对前后左右的每一寸空间都了如指掌。我们进化成了囚徒,一旦我们当中有人成功逃脱、获得自由,我们便到处司找墙壁、寻找天花板。我们渴望回到室内,渴望回到时间中。我们四处寻找笼子。我们奋力探求规则。’——一位华裔作家写过这样一段话,用来形容会议室里的政治动物们恰恰好。”
“当然,它也可以用来形容大部分人类。人类是天生的社会化、政治化动物。这是很多人类自己或许都察觉不到的。”
黎渐川已经明白:“即使不是信号生命,您也有您的立场。”
“是的,”法尔教授道,“你为什么不继续问了?问我假如再抛去研究人员这一立场,抛去那些社会化、政治化的干扰,抛去一切后天的因素,以一个完全纯粹的、普通人类的身份,会是什么选择?”
抛去一切?
黎渐川拟态的面容微怔。
法尔教授道:“人类褪去一切冗杂,完全地归回本质,还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
“生存。”黎渐川道。
“没错,生存,”法尔教授情绪微扬,“那么,为了更好的生存,我现在应该做出什么的选择?”
“还是升维。”
法尔教授直接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们必须要承认,我们对宇宙的了解确实很少,也很局限,甚至偏颇。用你们东方的一个成语来说,过去我们对宇宙的研究就是坐井观天。”
“而现在,‘潘多拉号’被迫跳出了这口井。”
“井外充满了未知。为了在这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升维是我们最好,甚至唯一的选择。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一定会后悔的。人类太过脆弱,这样的迷航漂泊,他们或许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但绝对无法永久安稳。”
说完,法尔教授忽然道:“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但你其实是反对升维的,对吧,黎?”
“能说说原因吗?”
他压制了许多的视线投来。
黎渐川同法尔教授对视着,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也说不清他到底为什么反对。
“是一种……潜意识里的不安,直觉上的……反感?”他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语言,“我也不知道。”
“很奇妙的想法,”法尔教授道,“这也许和你诞生时没有磨灭过的人类意识有关。”
“之前你也旁观了,所有信号生命,包括我,和最近那些新生儿,在升维异变的过程中都会被磨灭人类意识,重新塑造,只有你是例外。这很不寻常。可惜你还不太信任我,我是真的很想研究一下……”
黎渐川看着法尔教授研究天体碎片的操作,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移动空间,飘远了点儿。
法尔教授瞧见,嚯嚯一笑,数学符号背后挥舞出无数细长的小手。
“潘多拉号”的全民票选持续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临近晚上八点,飞船响起广播通知,催促所有未投票的人员尽快投出宝贵的一票。
在这之后,委员会将公开唱票,公布投票结果。
原本已经消停了半天的封闭信息房前,再次迎来了人流高峰。一些犹豫迟疑许久的人,也终于要作出选择。
黎渐川与法尔教授都没有离开。
他们从高维的角度观察着这场投票。
黎渐川看到田栗和艾登也出现在了封闭信息房前,面容非常平静,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潘多拉号”的时间来到了八点,所有封闭信息房全部锁定,投票截止。“伽马”透明化地抽调出数据,显示在各处的大屏幕上,唱票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被黎渐川拦在远处的信号生命们忽然躁动起来,所有发散的信号也变得无比杂乱。
“什么情况?”
黎渐川和法尔教授同时投去信号探测。
“……森林!是森林!”
“真的是森林!”
“怎么会有森林?!”
什么森林?
黎渐川诧异的同时,越过这些杂乱难辨的信号,跟随他们探知的轨迹,穿透“潘多拉号”的空间和一定范围内的时间。
信号生命可以看到自身信号覆盖或对接的区域里一定时间内的未来和过去,也可以在这段可见时间内穿梭,时间对这类四维生命而言不再是完全的枷锁,但这种“看到”和“穿梭”是有范围限制的,且因个体能量强度而异,以黎渐川个人来说,是人类时间的一个小时。
突破附着的空间,黎渐川的信号射入太空,向外蔓延。
时间轴向前拨动,推往未来,黎渐川的视野逐渐抵达无法言说的宇宙深处。
忽然,“潘多拉号”航线前方极远处,无限的黑暗之中,有什么轮廓隐隐浮现出来。
黎渐川心神一滞,压制的视野陡然张开,探向前方的轮廓。
等等,他没看错吧?
那是一片飞速生长的……森林?
在宇宙真空环境里,怎么会长出一片和地球上一模一样的森林?
这一刻,黎渐川严重怀疑起了自己的感知。
难道南娅所说的并非真实的人生,是指这个?
这都是他的幻觉,他其实还在地球,只是被拉进了某种意识测试实验?
纷杂的猜测冒出,旋即又被否定。
作者有话说:
我们是食不果腹的成年孟加拉老虎,在笼子里来回踱步……我们奋力探求规则。——《时间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