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拿人类当蚂蚁消遣?”
黎渐川有些不舒服。
他的意识深处翻涌出悚然而又愤怒的情绪。
这情绪强烈得令他感到惊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汹涌激烈的情绪,就好像不单纯是因这句话而来,而是源于某些更深的、他并不知晓的烙印。
“你果然还保留着相当多的人类意识,”短平信号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不过,别误会,我们虽然不如你保留的人类意识多,但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的出身,我们是由人类进化而来,我们认同曾是人类的自己。”
“只是你所说的告知人类真相之类的,我们商议过,认为不能做,也没必要做。”
“不能做,是因为我们曾是人类,也最了解人类。在另外的、并不远远弱小于人类的生命出现在人类世界,尝试与他们沟通时,即使这个生命再如何友好,人类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也绝对不是和平的交流,而是警惕、戒备与无法消退敌意。”
“我们没有把握说服他们。”
“更甚者,我们怀疑,在我们现身的那一刻,长期承受着沉重精神压力的他们很有可能会直接与我们开战,或彻底崩溃。”
“并且我们研究过,人类分辨不出我们的信号,目前我们要想与他们沟通,只能通过投影,这也是极大的交流障碍。人类历史上因交流障碍而产生的误解和悲剧实在太多,我们不希望它们在‘潘多拉号’上重演。”
“没必要做,是因为‘潘多拉号’上的人类早晚都会异变,加入我们,到时候也就知道真相,明了一切了。”
“与其多做什么去画蛇添足,让双方出现不可控的危机和意外,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
“所以,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也没必要做,那看着他们的忙碌,权当一个消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短平信号的表达非常直白。
黎渐川听着有些道理,却又感觉哪里不对。
“你们说这些事背后没有任何阴谋和幕后黑手,那你们是怎么清楚这些原委,还这么肯定地认为自己进化了,成了高层次的四维生命?是谁告诉你们的?”黎渐川问。
短平信号道:“没有谁告诉我们,等你出来,接收到来自整个宇宙的、整段时间的信号时,你就自然而然会知道这一切。我们与三维生命不同,我们已经掌握了部分时间方面的能力,可以观看部分过去与未来。”
“据此,法尔教授猜测,在我们之上,在五维或六维生命的世界里,时间将不再玄奇,而只是和空间一样,是可见的、可控制的、可利用的、可创造的寻常东西。”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低维窥探不了高维,也想象不了高维,这是宇宙间无须言明的明确法则。”
“还是那句话,你出来,接收到宇宙天然存在的信号,自然就懂了。”
黎渐川也已经腻烦了这样云山雾罩的交流,他直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已经掌握了部分屏蔽视野和感知的能力。”
他维持着短平信号所说的半眯着眼的状态。
“只要你觉得可以,现在就能出来,”短平信号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我们从不限制任何一位伙伴的自由。你是否离开保护膜,也不需要征求我们的意见,需要为你的行为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跟那些光波对接……是的,就是那些烟雾一样彩色的东西……”
“你会看到通道。”
黎渐川遵照着短平信号的指引,不太熟练地操控着自己的信号波段,与彩色云烟相触。
一个离奇的、裂缝一样的磁场空隙出现了。
“他要出来了!”
“嘘!”
“他会喜欢这个欢迎仪式的!”
不需要动用他浑身上下的“手”和“脚”,只随着光波将信号稍稍延长了一段,黎渐川便像被漩涡吸出来一般,从那个虚无的空间钻了出来。
“欢迎你,我们的新伙伴!”
“喔喔喔!”
“光带!喷发!”
好似欢迎彩纸一样色彩缤纷的光波连成一片,在空间里挥舞,吵闹的信号一下子离得更近,黎渐川经过控制的视野里显露出一些摇晃不定的影子和光亮不一的“核”。
“这是……”
他看向四周,发现他们应该仍是在“潘多拉号”上,只是这个“潘多拉号”又和他作为三维人类时所见到的并不相同。
它不再像一艘飞船,而更像是一面立体的飞毯。
飞毯与宇宙之间,一个好似夹缝,但却又比夹缝、甚至比“潘多拉号”内部更加宽阔无垠的,没有任何引力、也不存在所谓真空的奇异空间环绕包裹着三维的“潘多拉号”。
黎渐川很难用语言去描述这个空间的奇妙。
这不是人类所理解的物质空间,也不是幻想中的意识世界,而是一种更加诡谲的东西。
他和其他信号生命就处在这个空间里,正跟随着“潘多拉号”飞行。
透过空间的壁膜,他向外望去,同样惊奇地发现,在现在的他眼中,整个宇宙也完全不同了。
如果单纯以信号生命观察到的画面来命名,星球也许不会再被称为星球,而是该被称作星团,或别的什么。
因为黎渐川所看到的,漩涡星域的那些星球,不再是物质凝结的球状天体,而是以一枚与信号生命不同的“核”为中心的,无数信号与信息的集合体。
人类认为的、天体之间可以被称之为引力的东西,在黎渐川的信号感知里也有了更精细的划分,那是信号波段不同的能量。这些能量由“核”散发出来,强弱不一,作用不同,但却拥有共同的能力——凝聚并衍生出无数信号与信息,将之成团。
这些星团,小一些的,是人类眼中的星球,大一些的,是人类眼中的漩涡。这就是黎渐川此刻所见的漩涡星域。
而宇宙,也似乎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有层次的。
这种层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称之为维度。
黎渐川无限地蔓延着自己的信号,隐约地好像触碰到了某种隔膜。那或许就是维度的边界。
这不是人类观察到的宇宙。
它除去依旧虚无的黑暗外,简直大变了模样。
这就是四维的视野。
三维人类所见到的世界是由光的反射形成,而四维生命则是通过其它方式来看见或感知他们的世界。
一切都是不同的。
所以,宇宙的黑暗或许也不是真实的。毕竟在四维之上,还有五维、六维,以及更高层次的生命。
他们眼中的宇宙应当更加不同。
黎渐川在接受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的冲击的同时,也感知到了短平信号所说的宇宙间天然存在的无数信号。
它们蕴含着庞大的信息,与生命有关,与时间有关,与宇宙有关,是三维人类无法捕捉并理解的。
黎渐川接收到了它们,从中看到了从遥远的不可知之处飘荡而来的信号种子,看到了“潘多拉号”上人类的爆炸与异变,看到了时间作为一条线段被截取,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无数种未来。
在那些信号生命选择与人类交流的未来中,不太乐观的的画面占绝大多数,也许这就是信号生命们的顾虑。
庞杂而巨大的信号冲刷下,黎渐川记忆里有关信号生命的部分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分,剩余的、有关人类的,不得不被塞到角落。
即使在黎渐川的意识里,属于人类的部分从未被磨灭,但就像人类的成长一样,六十岁人类的大脑里,十岁以前的记忆虽然没有消失,却也无法占据太多空间,因为十岁到六十岁这五十年的信息实在太多太多,十岁以前的稚嫩,不得不为它们让路。
“很震撼吧……”
短平信号道:“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每一个信号生命都是生而知之,生而强大的。”
“我们没有忘记我们的根是人类,但你应该也体会到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我们已经是一种新的生命了。”
黎渐川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边小心地观察着周围那些自顾自欢庆的奇形怪状的信号生命,边看向那道短平信号的发出者,一个外形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方块的家伙。
他的“核”很明亮。
通过“核”与信号波段,他可以感知到其他信号生命的情绪和基本状态。
信号生命的情绪似乎都非常活跃,远超人类。他们并不跟某些人类一样,把情绪视作废料,反而特别重视它。硬要比喻的话,他们情绪的波动大概就相当于人类的运动,生命在于运动,这是有好处的。
黎渐川知道的这些信息,都来自于宇宙间的信号,它们或是源于能量,或是源于天体,或是源于虚无,难以追溯,但确实存在。
方块道:“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离开‘潘多拉号’,在太空之中随意行走。当然,前提是你学会信号生命的走路方式。我们不受氧气和引力的限制,但我不建议你离开‘潘多拉号’,因为我们还没有摆脱最基本的一样生存需求,我们需要进食。迷失在宇宙中,是很难找到食物的。”
新的走路方式,黎渐川已经有本能的感知了。
大概就是信号所能覆盖的范围,他都可以用传播的方式抵达,类似于瞬移。
至于另一个。
“进食?”
黎渐川按捺着自己有些混乱的思维:“我们的食物是什么?”
“信号,”方块回答,“那些没有生命意识的信号,在我们看来就和人类世界的动物、植物差不多。我们作为信号生命,以它们为食。”
“宇宙间这种无生命信号非常多,但你刚才接收宇宙间的信号时,已经一口气吃掉了你目前所能感知到的绝大部分。它们被收割过,即使存在,也不能再吃了。”
“而可以重复再生的无生命信号,只有宇宙间的生命体才能散发出来,这片星域的生命体只有我们和‘潘多拉号’上的人类,所以,我们是群居生命,要聚在一起,不能单独脱离太远太久。”
生命和非生命体都能产生无生命信号,生命的可以再生,像割不完的韭菜,非生命体的却是一次性的?
黎渐川努力理解着这一切。
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们进化到了这种程度,应该也有了重返地球的能力吧?”
“你们跟随‘潘多拉号’,除了等待更多同类的诞生,就没有想过,寻找地球的坐标,回去故乡?”
他殷切地望向这些新鲜的生命。
欢庆的生命们像被按了暂停键,全部停了下来,齐齐望着他。
方块叹了口气:“我们找不到地球的坐标,你也可以释放信号试试……法尔教授怀疑我们早就已经不在三维世界了,在进化前,‘潘多拉号’就已经误入了升维通道。”
黎渐川不解:“四维生命已经超出了三维世界,三维世界在四维生命眼里大概只是一张展开的纸,想回去不是应该很容易吗?”
“不,不容易,”一个信号从一群信号生命里传出,他给自己捏造的形象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数学符号,“高维想影响低维,进行降维打击,也许很容易,可想进入低维,却很难。”
“你想想,人类想改变一本漫画的内容,是很简单的,铅笔和橡皮,甚至单纯的手指,都可以做到,但是想进入到漫画里,却是不太可能的。四维生命对三维世界,也是这样。”
“不过,在我最近接收到的信号里,有一些模糊的信息,似乎是在表明,高维想影响低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维度也许存在一种天然的自我防护机制,高维影响低维,可能也需要某种手段或媒介……”
“法尔教授!”方块这样尊称他,“您的研究结束了?”
数学符号道:“是的,先这样吧,没有什么有趣的成果,不如来看看我们的新伙伴。”
“看来大家都喜欢热闹,除了王,都来了呀。”
他笑呵呵地说着。
都来了?
黎渐川一愣,不算自己,1.19案迄今为止死了十九个人,可这里却只有十个人,除去那个王,另外八个呢?
黎渐川无法从这些信号生命的外表和“核”上分辨出他们作为人类时的模样,但“八”这个数字,却有点巧合了,这正好是十九个受害者里,切片而死的人的数量……
回想刚才短平信号的话语,和自己接收到的、不完整的“潘多拉号”的信号,黎渐川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只有爆炸的人类才是因为种子进化成了信号生命,而被切片的那些不是,”他道,“被切片的,是被杀了,对不对?”
“是谁杀的?你们?”
他的“核”翻涌出冷酷而又愤怒的情绪,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信号生命们全部散发出惊惧的情绪。
但却没谁回答。
“不,不是我们,”方块开了口,“是王。只有王才有抹除掉‘潘多拉号’上部分信号痕迹的力量。”
“为什么?”黎渐川压抑着怒火。
方块道:“我知道你的人类意识很强烈,这是因为你刚完成进化,而且进化时自我认知保留的很多,等之后就会……”
“我问为什么!”黎渐川打断他。
方块的信号一断。
一片沉默里,法尔教授叹息的信号出现:“我们的新伙伴,你或许听过人类电影里的一句话,‘高等生命戏耍低等生命,不是我们想这么做,而是我们有权利这么做’。”
黎渐川沸腾到极致的怒火瞬间冷了。
如恒星爆炸前的冷寂。
他的目光缓缓逡巡过在场的所有生命:“你们……都认同这句话?”
信号生命们没有回答。
于是黎渐川懂了他们的答案,不是认不认同,而是无所谓。
“法尔教授,”黎渐川看向数学符号,传递出的信号波段礼貌而温和,“您是博学的,所以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只要捏爆一个信号生命的‘核’就可以彻底杀死他,这个信息是正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