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最终·潘多拉魔盒

黎渐川对人生的明确记忆开始于四岁的一个夏天。

外头在下雨,他蹲在黑漆漆的堂屋里头,隔着一道彩色塑纸串成的门帘,望着外头的一截水泥地,和水泥地外的几小块菜畦。

菜畦里,长得正旺的瓜果蔬菜全被洗得鲜亮新绿,边垄附近积了水,有不知是青蛙还是□□的东西动来动去,在雨幕中,像是看不清的土块,被无形的手拨弄,一下又一下地翻滚。

黎渐川专注地看着,小小的心脏也随着那东西的翻滚一下又一下地跳着。

他害怕它冲进来,又担忧它在泥泞里挣扎会否死去,还好奇,它是在觅食还是在玩耍。

更羡慕,它这样在泥里打滚,弄脏也不怕,一个抬头,就又能洗干净了,这样大的雨,和站在天地间冲澡有什么分别?

想想就又痛快又好玩。

清凉的雨气从门帘的缝隙吹进来,带来自然的芬芳,干净新鲜,荡涤肺腑。

黎渐川却打了个哆嗦,被一旁研究新鸟笼的爷爷瞧见,一把揪住,在小短袖小短裤外,套了件比小孩人还长的大外套。

外套上一股烟草味,淡而不燥,是黎渐川记忆里爷爷的味道。

黎渐川的童年,除去父母,排在最先的便是爷爷。

可你要问他,你爷爷究竟哪里好,他大抵是说不上来的,只会说爷爷给我零花钱,爷爷自己舍不得吃的,留给我吃,爷爷接送我上下学,风雨无阻,爷爷嘴上不会说爱我,但他望着我时,那双眼睛就会说,这个小孩是我家的,我是真的喜欢。

黄土地,西北风,长长的国道上,顶着寒风,蹬着自行车,一下一下,嘿咻嘿咻,跑去赶大集的爷孙。

厚实的棉袄底下,钻出两只不安分晃动的小脚丫。

盛夏天,大门外,短短的小道上,满头大汗的爷爷拎着扫帚,追赶犯错耍赖的小孩。

小孩跑着,耳朵翘着,听闻身后动静慢慢小了,担心地停下回头,却被一把揪住,哇哇叫着,屁股开花。

草长莺飞的时候,换上春衫的小孩总是会窜上小镇外最高的小土包,幻想那是一座山,他望着山外的世界,是长大后的天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比天上的风儿还要快活。

于是他催促自己,要赶快赶快地长大。

雾凇挂枝的时候,裹成粽子的小孩又开始畏惧了被窝外的凛冬,只想缩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把小手塞进爸妈的掌心,把小脚蹬进爷爷的怀抱,悄悄偷来大人的手机打游戏。

于是他又放纵自己,暂时不要长大了,大人看起来是很厉害,可却总是烦恼多多。

但长不长大,与小孩愿不愿意长大,是没什么关系的。

所以,十岁的秋天,黎渐川失去了自己的奶奶,又一年冬天,失去了自己的爷爷。

奶奶与他感情淡,葬礼上他哭了很久。

爷爷与他感情深,可打爸爸将他从被窝里挖出来,告诉他爷爷一夜之间忽然没了的那一刻,到最后下葬、吃席、稀稀拉拉收拾遗物,他都一滴泪没掉。

他跨过了那座小土包,离开了小镇,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再也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爷爷。

之后的很多年,他只在梦里见过他。

挂着鸟笼的山楂树,和树下端着鸟食,笑着逗鸟的老人。

清瘦,挺拔,又高大。

原来这就是死亡。

他与他爱的人,只能在幻梦中相见。

长成少年的小孩终于开始懂得它,畏惧它。

他明白了什么叫珍惜。

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只要值得,他便都愿意用一颗真心来换。爸妈都惊讶,时而望着他,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疼地叹息,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黎渐川无法从他们那复杂的神色里看出这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他只偶尔盯着他们那尚还乌黑的头发出神,开心而平常地想着,他们还拥有的、很长很长的未来。

他认为,死亡的课题短时间内不会再摆到这个家的面前。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教过他,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于是,十六岁的夏天,他站在嘈杂的急救室外,见到了先后两张死亡通知单。

当时他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一场问询调查里,有人问出这个问题,黎渐川坐在桌子的一端,想了很久,说了一番听起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他说,他当时想的是他上幼儿园大班的某一天。

那是个秋日的午后,他自告奋勇,与小伙伴结伴,独自去坡道另一头,家附近的幼儿园上学。

那天,他带了一颗心爱的果丹皮,下坡时,路边草丛里有小猫窜出来,吓了他一跳,他手一松,手里的果丹皮就掉了,顺着坡道往下滚。

他赶紧追,却没追到,又钻进草丛里找,也没找到。

小伙伴叫他去幼儿园,要上课了,他也不去,非要找到不可。

但最后他也没找到他的果丹皮。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哭着跑回了家。

奶奶在家,拉住他,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的果丹皮丢了。奶奶说,丢了就丢了,这东西又不值钱,家里还有很多,想吃再拿,哭什么?

对呀,果丹皮,又叫山楂卷,就是一种小零食,便宜得很,遍地都是,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可哭的?

他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那么委屈,那么难受,好像天塌了一样,除了哭喊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回答奶奶的话,他说,不是,不是!家里的果丹皮,不是我的那一个!

后来,站在抢救室外,接过两张死亡通知单的他,与当初丢了果丹皮的小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

机动队的审查官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半晌,低声问道。

“我最心爱的、最珍视的,已经没有了,”黎渐川平静道,“再也追不到,找不回。我不是没有得到过,而是得到过的足够好,它们埋在我的心里,从来不是我的弱点,而是我的动力。”

“我申请加入机动队,不是因为无家无业,无所谓自己的一条命。事实上,我的命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只是,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了更多人心爱的、珍视的而付出它。”

“这就是我的想法,希望您明白。”

审查官定定地望着这个因体质特殊而被报到机动队的十八岁少年,片刻,嗤道:“和我打感情牌……谁教你的?你们队长?我跟你说,我是不吃这一套的,我只看人,不讲情……”

说着,他捏起印章,在黎渐川的申请表上盖了个戳儿。

“审查通过,欢迎加入机动队!别高兴太早,这里和外头可不一样,以后的训练,可有你小子好受的……”

黎渐川却没再多听,他接过申请表,一个箭步就冲出了会议室。

走廊里,陪他一起来、同样要参加与他相关的审查问询的队长和战友,一见他出来,纷纷起身涌过来:“怎么样?过了吗?”

“过没过?你小子倒是说话呀!”

“看他这模样……过了!肯定是过了!”

“我就说没问题吧!”

“请客!必须得请客!”

黎渐川被这闹腾感染,原本因往事而浮上心头的一点郁色瞬间消散。

他大笑起来,与战友们撞在一起,狠狠拥抱了几下,欢呼着挥舞申请表:“过了!”

“感谢我亲爱的队长,感谢我亲爱的战友们!今天食堂,我请客,咱们敞开吃!”

亲爱的战友们脸色瞬变,嘘声一片:“啊?食堂啊……”

“不去食堂还能去哪儿?还想请假出去呀?做梦呢?”队长开口,压下这动静,“行了,都别闹了,这还在楼里呢,声音太大,妨碍人家其他人……走吧,都回了。”

“黎渐川,来。”

队长把这群泼猴赶跑,朝黎渐川招手。

两人落在最后,边往楼外走,边聊着之后打退伍报告,去机动队的交接安排。

黎渐川十六入伍,不算新兵时间,也在这个特殊部队的作战队待了整整一年,他与作战队的队长、战友们的感情,已经非常深厚。

这次机动队来他们这里招人,他有些心动,但不知为何,总是犹豫,下不定决心,最后还是他的队长和战友们鼓励他,让他坚定地递出了申请表。

今天问询审查前,队长还特意将他叫过去,跟他说这位审查官是他曾经的战友。

多的队长也不能多说,只能告诉他,自己的这个战友有火眼金睛,这次审查,黎渐川一定要说实话,表真心,不要妄图欺瞒什么,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不行,不然必会适得其反。

黎渐川本来也没打算欺瞒什么,便照队长的叮嘱做了。

果然,审查顺利通过,他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吞回了肚子里。

“……这一支机动队是新成立的,听说是走国际方面,具体怎么样,都是保密,咱们也不知道,反正你不用太过担心,所有机动队的情况应该都是大差不差的,就是训练难熬点,任务艰巨点。”

“放平心态,等过几年退下来,想做的贡献也做了,心里安定,待遇也高了,那就可以安心退休养老了……”

“到时候你那肩上的章,可要比我辉煌多了!”

“当然,除了心里头这点信仰,最重要的还是这条小命……一定要注意安全……”

队长絮絮叨叨,是个碎嘴子。

黎渐川听得却不腻歪,有人关心,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只是两人刚出作战基地的大楼,便迎面撞上了一行人,导致这关心的絮叨不得不半途中止。

这一行人是刚从一辆毫不起眼的大巴上下来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目光锐利的男人。

他迎面过来,似乎与队长认识,两人打了个招呼,黎渐川听见队长称呼他“封队”。

“封队也是来选人的?”队长简单问了句,又赶紧道,“哎,随便寒暄,要是保密就当我没问哈。”

封队身后,一个笑眯眯的胖子接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李队现在不问,我们待会儿还是得来跟李队说,没错,我们就是来选人的,研究所缺人,后面还说要过一两年,看情况建个新部门,明面上当保卫处什么的……唉,总之就是缺人,希望李队多多推荐你们作战队的人才呀。”

“肯定!”队长拍胸脯,“别的不敢说,特殊部队里,这整个作战基地,就我们作战队人才济济!来找我,准没错!”

“这位也是你们作战队的?”封队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黎渐川身上。

“对,”队长笑道,“我们作战队的,黎渐川,全能型人才,刚才去那边,过了机动队的审查,没几天就要去机动队报到了。”

封队也笑了下:“机动队也不错。只是可惜,这样的人才没有落进我们研究所。”

“行,咱们待会儿再聊,上面还有人等着,我们先过去。”

两边又寒暄两句,封队带着人进了楼,快步上去了。

“封肃秋……也是个能人呀。”

队长感叹了声,正要继续絮叨,一转头,却发现黎渐川停在原地,面上怔怔,似是有些呆愣。

“怎么了?”

队长伸手在黎渐川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黎渐川恍惚回神,压着心头莫名涌起的奇怪感觉,道:“刚才那些人……感觉有点眼熟。”

队长笑着拍他:“他们呐,研究所的,也是作战方面的……你见过他们?感觉不能吧……还是说你想加入他们?那边现在都是零散小队,还没有个具体的体系,不过看刚才卢翔那意思,这两年应该会建起来吧,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行了,别琢磨了,走吧。”

黎渐川被拉着向前。

走出一段距离,他下意识回头,望向楼外悬着的一块电子日历。

2036年9月9日。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的时间没错,这是这场最终之战内的,这里老黎2036年十八岁,比真实世界早出生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