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有喜

“两教之人?!”

榆阿娘苍老的声音变得尖锐。

显然,她也并不清楚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道长嬷嬷怎么会突然闯入她的住处,仿佛有备而来一般,撞破这场隐秘的洗礼。

珠子三次轮回,也都未有过这种遭遇。

在确认宁准第一时间翻了进来,没有受伤后,黎渐川便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边稳住心神,继续洗礼的最后阶段,边快速观察局势。

外边来的人实在不少,粗略一扫,超过二十。

为首的是一名千胎嬷嬷,和那位黎渐川曾在小顺家见到的负责调查费深失踪一事的紫衣道长。他们应当已悄无声息地布下了某种手段,将这座院子与欢喜沟彻底隔绝,从屋内遥遥望去,村中的灯火都极为朦胧,好似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

无数黄符临空,乍看杂乱无章,实则形态奇诡。

细长的脐带组成舞动的触手,绕过千胎嬷嬷的身躯,蜿蜒攀伸如毒蛇。

半空、围墙、厢房的屋顶,一道道身影居高临下,挟强大而迫人的气息,凛然压来。

“果然是你在捣鬼!”

紫衣道长声音冰冷:“星轨错位,神力异乱……榆冉,你要毁了大祭,毁了欢喜沟不成!”

原来榆阿娘并非如村人所说,没有名字,只叫榆阿娘,而是唤作榆冉。

黎渐川暗道。

他已被黑红色的图腾糊了一身,面目不清,这位紫衣道长不知是没认出来,还是觉得他暂时不值一提,并未将目光分予他分毫,只冷冷盯着已非人形的榆阿娘。

榆阿娘却好像并没有被这阵仗吓住,除去一开始的尖声一惊,她的姿态依旧平常,只是出口的话半点不客气,凌厉如白刃。

“王训安,我劝你少在我这里狗叫,”她冷嗤,“我只不过是在家中做点小买卖,为来往游客祈祈福、纹纹身,星轨错位,神力异乱,与我何干?欢喜沟若真有诡变,你最该做的便是压制混乱,寻觅源头,而非来我这里胡搅蛮缠。”

“依我看,你不过是公报私仇,想在祭神之前寻个由头来攀扯我,你以为这样就能取代我,成为新任主祭?”

“虚伪小人,痴人说梦!”

被指着鼻子,紫衣道长却不见丝毫恼怒,反而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这话回得精彩。”

他抬指捋须:“你看准了眼下情形模棱两可,没有你的明确罪证,便先短短解释一句,再有理有据,倒打一耙,将公事化为私怨,试图引我等人心浮动,神思大乱。”

“若我猜得不错,你布置在这里的手段之一,便是由人心引出的诸多鬼蜮吧?”

“可惜,人心难算。”

“你纵有再多诡辩,也料不到我们确实是师出有名,方才也已记录了这场妖龙洗礼,现今现身,不过是来验证一二,且将你的阴谋阻止罢了。”

“若非顾及天君、菩萨皆予你的关注,我此刻又焉能与你废话这些?妖龙转世,包藏祸心,打杀便是!”

听这话音,两教之人竟是早已到了附近,只是按捺许久,直到这最后关头,方才出手。

他们这时机掐得未免太准,就不怕他与榆阿娘直接完成了洗礼?

黎渐川觉出不对。

“天君、菩萨?”

榆阿娘面上讥讽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浮起复杂神情,似喜似怨,似亲近似恐惧:“好,就看在天君、菩萨的面子上,我再问你,既然你们早就到了,还记录了证据,那便拿出来瞧瞧,你一人之言,我不信!”

她仍旧不服。

“让你死得明白!”

紫衣道长还未开口,一旁的千胎嬷嬷便似再忍不了般,脐带舞动,挥出一个带着奇异物品气息的玻璃球。

这玻璃球亮起光彩,便跟投影仪一样,于半空播放出榆阿娘屋内的场景,第一幕赫然便是黎渐川进门之时。

院内外大半人的目光都被下意识吸引过去。

就在这一刻,紫衣道长突然反应过来,面色陡变:“不好!”

他们到底还是中计了!

话音未落,紫衣道长猛地回头,拂尘顺势而飞,散开三千白发,恰好拦住如蛰伏的毒蛇般悄然刺来的脐带。

“陈嬷嬷!”

隔着轰然碰撞的气息,他望见了千胎嬷嬷刹那怨毒的眼神:“你竟敢背叛神教,与榆冉沆瀣一气!”

“只知害人的神教,背叛又能如何!”千胎嬷嬷迎着拂尘,倏忽逼近,“当年若非榆阿娘救我,我早已死在了十胎之时,何来今日?爬到这一步,她便是要我弑神,我又有何不敢!”

血色环佩与射来的黄符悍然相撞。

千胎嬷嬷体内窜出无数婴儿鬼影,周遭来不及躲闪的数名道长嬷嬷尽皆发出惨叫,血溅夜空。

其余人反应过来,顾不得为千胎嬷嬷的突然背叛而惊慌愤怒,手段尽出,返身便要齐齐攻上。

“不必管她,擒住院内之人!”

紫衣道长冷喝,头顶浮现出血色符文。

符文中央,一只闭合的眼瞳颤颤巍巍,似要睁开。

千胎嬷嬷动作一滞,如陷漩涡。

而与此同时,受命于紫衣道长,转头冲向院内的众人也倏地一顿,行动迟缓起来,犹如落进泥潭,被甩不脱的黏稠液体纠缠,连甩出的攻击都慢了数分。

空间闪动,整个小院似乎在某一瞬间显出了原形,像是巨兽的胃袋,盛满黏液,不断蠕动。

“专心聚神,”榆阿娘掠过大坑,在黎渐川耳畔留下低低的声音,“速速激活神力,我们已经等不了了……”

“祭神之时才是送你成神的最佳时机,可惜,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我们的计划竟然暴露了……也罢,既然他们都知晓了,再拖到明日也没有意义,三神可不会坐以待毙。”

“今晚真正的大人物都没有来,他们这边擒我们,另一边肯定还在准备请神仪式,我们也不等了,一会儿到得子时,请神一刻,我会出手,你也做好准备,提前引动神力……”

这声音如风一般,瞬息而来,瞬息而散,只入了黎渐川一人耳中。

与这声音一同到来的,还有榆阿娘趁黎渐川分神,悄悄丢向他脊背的一只蛇形小虫。

若非黎渐川始终没有放松警惕,在紧盯外头、分神听音的同时也留神着榆阿娘的动作,还真要被她设计中招。

看来只有洗礼将要完成时才是动手脚的好时候,洗礼前期与洗礼完成后,大概都效果不佳,否则榆阿娘不会在此时两次出手。

小虫落下,黎渐川表面故作不知,暗中以精神细丝一撞,魔盒一闪,开合间将其暂时收入。

榆阿娘并未察觉,庞大而畸形的身躯已到了黎渐川前方,砰的一声撞破门廊。

她仰天长啸,嘴巴一张,射出团团黑泥。

黑泥如有生命,扭曲蠕动着,糊向紫衣道长。

同时,受她引动,院内砖瓦草木全数坍缩,砰砰炸开,化为铺天盖地的喜鹊,疯狂淹没四周一切。

乌鸦食腐肉,喜鹊吃活人,尖利的鸟喙啄动着,清脆的叫声连成一片,好似最为欢欣诡异的歌谣。

惨叫声穿破夜空。

淅淅沥沥的血水伴着肉块掉落。

“这些布置……你当真早有异心!”

紫衣道长怒目。

“你们不是常骂那妖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榆阿娘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露出隐藏其下的无数细密蛇鳞,“那我作为妖龙之后,怀有异心,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难道你们还妄想,只凭多子与福禄那假惺惺的愧疚与补偿就让我老老实实给你们做狗?”

“真真令人作呕!”

她嘶叫,身躯炸作无数巨蟒,虚实难分,冲向紫衣道长。

轰的一声!

被层层羽翼覆盖围困的半空,突地亮起一团火焰,如烟花般炸开,喜鹊们被轰碎,啼鸣陡然凄厉。

数名红衣道长杀出,三名百胎嬷嬷紧随其后,一方拂尘甩动,操纵金木水火土五行,冲向榆阿娘,一方肢体伸缩,显出形态各异的古怪虚影,直奔黎渐川而来。

嗖——嗖!嗖!

大坑周遭刺出无数女人与婴孩的身体。

它们扭曲缠绕,飞快地长成一株又一株有着人类肌肤血肉的苍白石榴树。

石榴树将大坑围成牢笼,滋生枝叶,开花结果,长长的枝条坠下一颗又一颗血红的石榴。

石榴如炮弹,一颗又一颗落下,砸向大坑。

榆阿娘遗留在大坑旁边的黑头巾忽地飘起,化作大团黑雾,将大坑护住。

石榴砸在雾中,如虫卵击石,啪啪碎裂,淌下浑浊的黏液。

黏液里,无数石榴籽一般的婴儿爬出,像小虫,嘻嘻笑着,四处溃散乱钻,想要穿透黑雾,啃食血肉。

石榴不断碎裂。

密密麻麻的婴儿虫扑入黑雾,里三层外三层将大坑裹住,黑雾支撑不住,开始消散。

三名百胎嬷嬷落下。

一人持红色剪刀,一人拿染血白布,一人铺开咒印,脊背剖开,挤出臃肿血块。

“开!”

一剪之下,黑雾颤抖不已,撕开一道缝隙。

婴儿虫尖叫,纷纷涌入缝中,扑向黎渐川。

黎渐川身躯不动,魔盒开合,一面取自天空城的盾牌霍然展开,光芒耀眼,将黎渐川四面护得密不透风。

然而,下一刻,臃肿血块砸落,盾牌如被侵蚀,冒出滋滋黑烟。

黎渐川眼皮微抬,除“忘忧桥”外,于副本内得来的奇异物品尽出,在他周身组成五光十色的帷幕。

三名百胎嬷嬷不惧,再次逼近。

黎渐川眉头拧紧。

在他眼中,欢喜沟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不再是一座村落,而是一处废墟,其上盘旋着茫茫诡异虚影。

他的精神感知散开,这些虚影便蠢蠢欲动,如被他吸引一般,嬉笑着投奔他而来。可当他想要抓住它们,融合它们,它们却又如游鱼,自旁边滑走,让他不能得逞。

黎渐川不断尝试,又不断失败。

在这个过程里,他隐约触摸到了一点别的什么,只是这并非来自欢喜沟,而是出于他自己体内。

像是他在天空城中曾感受到的时间之力。

他略一犹豫,放弃虚影,转而想要调动起这股时间之力。

“砰!”

盾牌在咒印的侵袭下溃散。

“滋滋——滋滋!”

灼烧的火焰奋力挣扎,又无声熄灭。

“咔嚓!”

偷袭的绳索被剪断。

一件又一件奇异物品被攻破。

它们本就不太强大,此刻没有主人的操控,更是难以抵抗那疯狂的攻击。

僵硬的手掌颤抖起来。

黎渐川心神沉淀,意志凝聚成浪潮,不断地冲击着某扇巨门,想要唤醒其内的沉睡之物。

无孔不入的婴儿虫钻了进来,啃咬黎渐川身上的图腾,往他体内更深处钻去。

黎渐川额角跳出青筋,不管不顾,继续撞击精神巨门。

巨门轰轰作响,有缝隙隐约裂开。

染血的白布缠来,绕上黎渐川的脖颈,用力一扯,黎渐川浑身上下的图腾便止不住地震颤起来,好似要被扯出。

脖颈的血肉也开始融化,露出黎渐川脆弱的喉管。

“还差一点……”

黎渐川感知到了巨门内泄出的时间之力。

他缓缓抬起僵硬的手掌,一把攥住白布。

“轰——!轰——!”

潮汐嗡鸣。

黎渐川身上的图腾忽然如火一般燃烧起来,连带着他冲撞巨门的意志也沸腾起来。

巨门不堪重负,终于轰隆敞开!

强大而诡异的气息扩散,所有人的动作都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时间暂停。

一片倏然而至死寂之中,黎渐川睁开双眼,瞳色深蓝。

他扫向四周,正要出手,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突地贯穿胸膛。

血花飞溅眼前,青年的声音如风似雾:“我也不想的,哥哥……可是,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抛下我……”

黎渐川一滞,霍然回头。

宁准双眸抬起,桃花垂泪,其脑后,福禄天君与中枢大脑的虚影缓缓浮现。

几乎同时。

一道与黎渐川极为相似,却没有图腾在身的影子出现在黎渐川身前,穿过静止的时间,发出无奈的轻笑:“没想到你会和‘它’搅在一起,也对,若没有‘它’这更高维的引诱,你福禄天君又怎么舍得真正出手?”

“但我可不喜欢‘它’。”

“不过,看在这次你也算是帮我一把的份儿上,我答应,等你明日醒来,给你留个全尸。”

说着,祂抬手,一指点出,以时间牢笼困住宁准脑后虚影,继而向下,指尖按在黎渐川眉心。

磅礴的时间之力化作有形之物,被徐徐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