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是什么人?
黎渐川思考着。
他与他们的交集只有昨天中午小卖部外的一顿饭,他偷听了他们的闲谈。
他们的闲谈只着重提了两件事。
一是福禄观高层内有人叛变,加入轮回秘会,二是两教的高层提前自京城来到了欢喜沟。前者的表述存在误导,后者则像是站在轮回秘会的角度,在特意给轮回者泄密。
两者结合,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这桌人不属于轮回秘会,但却愿意对轮回秘会表达善意。
当然,也不排除是轮回秘会使用的障眼法,但这桌人要真是轮回者的话,他们专门来他面前演这一出,着实是动机不足,没什么必要。
此外,这桌人对他必然有所了解,特意向他透露消息,既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试探。
眼下的欢喜沟虽然是一滩浑水、鱼龙混杂,但能算得上势力且对欢喜沟有一定人员渗透的,归根结底也只有三教,其余不是小打小闹,就是单打独斗,不会与这桌人有太大关系。
排除掉轮回秘会,另外两教里,多子神教管理统一,信仰纯粹,目前没听说有什么有规模的异端势力,而福禄观,因福禄天君御下松散,不理俗务,一直都是比较混乱的,已知的便有一力推行唤神计划的保守派和暗中拥护或利用周沫,想要取代福禄天君的激进派,其内就算再有第三股势力,也是正常。
黎渐川更倾向于这桌人是福禄观内的某股势力。
只是以福禄观内的情况和这桌人的行事来看,福禄观的整体局势是保守派与激进派做大,这股势力还不成气候。
“是盯上了我,还是仅是试探?”
黎渐川心头思绪转动:“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看来,我身上可以利用的地方确实是不少。”
仔细想了想,黎渐川将这桌人抛到了一边,暂时不打算理会。
从他发现他们,而他们仍未察觉到这一点开始,明暗就已经倒转。他在暗,他们在明,谁利用谁还说不好。
理着看似越来越乱、实则越来越清的局势,黎渐川快速高效地结束了这顿午餐,开始了下午的行动。
他和宁准先去了张秀兰家。
按小顺所说,近几天他和母亲张秀梅都会在张秀兰家料理张秀兰的后事。打着问候或帮忙的旗号,过去探一探,合乎情理,寻找或制造机会单独和张秀梅聊聊,再试探下小顺,也不是不能办到。
只是没想到,黎渐川和宁准赶到时,小顺和张秀梅竟然都不在。
这座昨天上午恍惚给了黎渐川畸形怪异之感的四合院内,只有张秀兰的儿子阿祥一个人。
黎渐川意图从这位五表哥身上套套话。
但不管问什么,这位跪在灵堂上的五表哥都只会木讷摇头,唯有问起小顺与张秀梅的去向时,他机械的动作才停了停,沙哑道:“他们去城里了,要采买办丧事用的东西。”
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便又继续木讷摇头了。
黎渐川见状,也知道从这里再问不出什么了,便祭拜过后,径自离开了。
小顺和张秀梅不在,试探三人的计划还剩一个周沫,黎渐川找闲坐的大爷大妈们打听了两句,得知周沫和普查小组的人午时刚过就上了福禄山,至今还没下来。
琢磨了下,黎渐川没有立刻就上福禄山,而是打算按照裴顺血书上所留的地图,先去找找巨蚺曾在的深潭。
两百年地貌变迁,欢喜沟已有了太多不同,黎渐川费了一番功夫,攀过一片峭壁,才在多子山的背面附近找到了自己曾在无忧乡内见过的那处深潭。
周遭地形变了很多,可这处深潭却始终如旧,在参天古木的遮掩下,如一面古镜,神秘幽深。
黎渐川和宁准分头行动,搜寻这片深林内可能存在的异常痕迹。
虽然当年之事距今已有两百年,大多线索都被岁月冲毁,可有些痕迹,却并不是说消失就一定会消失的。
比如,某些疑似巨蚺尸体的蛇骨。
再比如,某些沉落在潭底、看似寻常的碎镜片。
从前者遗留的部分痕迹和玉册与血书的相互印证上,可以知道,裴顺所言的两神隐秘应当有不小的真实性。
至于后者,在黎渐川眼里,却并非如裴顺所认为那样普通。
黎渐川潜入水下,第一眼看到它,就知道这碎镜片绝对不一般。
他在无忧乡内借裴山的身份经历真假虚实时,曾看到文宗举行祭礼,欲以巫术弑神的一幕。
祭礼中,大巫取出了一面圆若玉盘的玻璃镜,而潭底这些碎镜片给黎渐川的感觉,就和大巫手中那面玻璃镜一模一样。
当时,那位大巫被杀后,玻璃镜和大巫的尸体一同被丢进了大火中焚烧。火灭,玻璃镜似乎并未被烧毁,原地还疑似出现了一块玉石。玉石诡异地融入了玻璃镜中,之后,有士兵奉命,打碎了玻璃镜,将其碎片带走了。
深潭里的碎镜片是裴顺发现的,无法确定是巨蚺还在时便有的,还是后来才出现的。
若是前者,巨蚺的神异不同便极可能与其有关,更进一步,还可以去追溯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来源,是魔盒,还是别的。
若是后者,就要去看这些碎镜片是否是来自大巫那面镜子——是的话,需要想想,把碎镜片丢进来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不是的话,也要去猜,这碎镜片究竟来自何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在黎渐川的判断里,他认为深潭的碎镜片与大巫的玻璃镜并非同一面镜子,但八成是同源的、相似的。
因为他的特殊能力是镜中穿梭。
在这项特殊能力的感知下,黎渐川知道大巫的玻璃镜无论是完好还是破碎,都无法建立镜中通道,也无法进行镜面穿梭,深潭的碎镜片略有不同,它虽然也无法建立镜中通道,但却可以进行镜面穿梭。
碎镜片内似乎本就拥有一条镜中通道,不需要建立,也不可被改变。
而黎渐川进入这个副本后见到的其它所有镜面,包括西门房内的古董镜,都没有两者身上这种异常。
这类散发着相似气息的异常镜面之间,不可能毫无关联。
黎渐川直觉,它们也许会是这局游戏解谜的关键之一。
“仅有一次的特殊能力使用机会……”
黎渐川潜在冰冷幽暗的潭底,小心地将碎镜片收进魔盒时,有那么一刹那,仿佛被蛊惑一般,想要直接动用镜面穿梭,进入碎镜片中,穿过那条唯一的、古怪的镜中通道,去一探究竟。幸好他的理智还未丧失,及时阻止了他的冲动。
仅有一次的镜面穿梭,不该用在一条毫无了解的通道上,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查完计划里福禄山外该查的一切,下午四点,黎渐川和宁准终于踏上了这次时间线或这次轮回里的福禄山。
黎渐川去小卖部解决午饭时,已经顺路从十字树下拿了小队任务所需的破坏物,是一包足有手指长的漆黑钉子,钉子上刻着藤蔓一样的模糊阴文。
包着钉子的旧报纸内侧画了一个简易的福禄山地图,标注了几处地方,就是需要插钉子的。
黎渐川粗通易学,简单研究下了,却没从中看出什么风水八卦的影子,这几处地方选的实在颇无章法。但他照旧留了个心眼儿,去这几处地方时,并没有将黑钉子全部插好,而是悄然替换了一枚。
一路上,他没有遇到双胞胎姐弟,也没有见到任何其他疑似轮回者的人,这令他不由警惕。
小队任务完成之时,也是黎渐川和宁准溜溜达达抵达山顶福禄观之际。
今日的福禄观与之前相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祭神之日越来越近,来往的游客变得更多了一些。
黎渐川转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普查小组的人。
寻个道童问了问,才知道普查小组虽上了福禄山,但却并没有来福禄观,而是似乎只在山间探索着什么。可黎渐川埋钉子时已走过大半个福禄山,却没有看见他们。
也是奇怪,他想试探的三个人,竟然一个都没找到。
这是巧合,还是某种意义上的鬼打墙?
黎渐川拧眉思考着,与宁准乘着夕光下了山。
一下午过去,他好像并没有自己以为的一般,收获颇丰。
日落前,他和宁准回到了小顺家。
进门后,黎渐川习惯性地观察院子,目光扫到某处时,忽然一顿。
与往常一样毫无动静的正房照旧关着门,挂着锁,拉着不透一丝光亮的厚重窗帘。可和之前不同的是,此时的正房,有一扇窗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内幽黑一片,隐约传来苍老的、压抑的低咳。
黎渐川突觉恍惚。
他的身体好像在刹那间也随这低咳变得苍老起来,沉重又乏力,畸形又腐朽,仿佛随时都能被拖进棺材埋葬。
他想动弹,时间却好像忽然从黄昏冲进了黑夜,四合院环绕四面的屋檐阴影陡然拉长,如诡谲的巨口,笼罩向他,欲要将他吞吃。
“哥哥……你想进去吗?”
宁准低低的声音忽然响起,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黎渐川瞬间清醒过来。
幻象消失,黎渐川的视野一净,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正房前,正伸长了脖子,往那道窗缝里窥探。
这窗缝正对着堂屋,哪怕是如此近的距离,依旧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望不见里面的模样。
“你能感知到里面的情况吗?”
黎渐川缓过神来,回头轻声问宁准。
宁准摇了摇头:“感知不到,但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这提议与黎渐川的打算不谋而合。
感叹自己和宁准属实默契的同时,黎渐川大胆伸手,要将窗户彻底打开。
但就在这时,一张惨白而苍老的脸孔却突然自黑暗之中显露,出现在黎渐川面前。
黎渐川被这毫无预兆的贴脸杀惊得心脏一紧,却也立刻就辨认出了这张脸孔的主人:“小顺奶奶?”
“是小季先生呀,”小顺奶奶隔着窗缝,露出一个僵硬古怪的微笑,“我闻到味道了,小季先生……你是不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能拿出来,给老婆子我瞧瞧吗……”
好东西?
黎渐川脑海中闪过数个猜测,面上却是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惊讶,并夹杂着犹未褪去的惊惧:“好东西?我能有什么好东西……您老想看什么,能仔细描述下吗?”
小顺奶奶道:“那是一块布,或者一张皮。”
她黑得瘆人的眼珠紧紧盯着黎渐川的脸。
“这……”黎渐川面露为难,“这也太笼统了,我喜欢搜集各种有趣的物件,这类东西我身上太多了……”
“昨天,你用糯米水洗过脸,”小顺奶奶突然道,“水是黑色的,我看到了。小顺去问他妈,他妈对小顺撒了谎,说水没有黑。她救了你,但你的洗脸水是黑色的,这是事实。”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你要被吃掉了!你已经没救了!”
小顺奶奶的脸孔慢慢挤进窗缝,变得畸形而恐怖:“给我那块布,我能救你!只有我,只有我才能救你!”
她苍老的声音急切起来:“你知道了那块布的作用对不对?你留着它没有用,给我,把它给我,把它给我!”
“你很想要那块布?”黎渐川收起为难之色,直视着将要从窗缝蠕动出来的诡异脸孔,目光探究,语气平淡,“它不是小顺父母的皮囊制作的,应该没办法用来唤醒小顺快要灭亡的一点自我,你要它来做什么?难道……你是想借助它潜入多子的神国,来摆脱这副‘棺材’?”
小顺奶奶双眼涌起猩红,嗓音陡然阴冷:“你知道?”
“猜的,”黎渐川道,“正房从正面看不出,只觉得有点怪,但从侧面能很明显地看出,上宽下窄,是很典型的棺材形状。再加上你们脸上的死人妆,和白天不轻易出门这件事,以及正房的一些异常,猜这房子是一间棺材屋,也不算难,不是吗?”
不等小顺奶奶开口说什么,黎渐川便立刻掌控着节奏,接连反问道:“你和张秀梅变成这样,与小顺有关?”
“他已经被体内的神国污染了多少,还剩多少自我?张秀梅是不是还想救他?”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块裹尸布能帮你的?”
小顺奶奶咳嗽了两声:“你的问题可真多……过来,近一点,不能被小顺听到,我告诉你……”
黎渐川双眼一空,恍若再次坠入幻象般,不由自主地附耳过去。
看着黎渐川靠近的脑袋,小顺奶奶忽地一笑:“找到了!”
她惨白的脸孔猛地变成一条白色的巨虫,射出窗缝,便要向黎渐川的耳内钻去。
可一只手却比她更快,在她窜出的瞬间,便将她一把抓住。
她反咬欲逃,却又有一只手伸来,将短刀刺下,把她牢牢钉在了窗台上。
“你……”
黎渐川看向白色巨虫,话音还未出口,巨虫便忽然失去水分一般,迅速萎缩下去,变成了一张干巴巴的面具。
面具没有任何生气,好似只是一件寻常死物。
什么情况?
这不是小顺奶奶,只是一张面具?
黎渐川意识到什么,立刻抬头去看窗户。
原本窗缝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眼前的窗户好好关着,没有丝毫打开过的痕迹。
几乎同时,四合院大门外传来脚步声。
黎渐川眉头一皱,迅速收起地上的面具,走向水盆。
他装作洗漱模样,刚用水将双手打湿,院子的大门便开了。
是普查小组的人回来了,张秀梅和小顺竟也在其中,前者裹着雨衣,不见面容,后者则落在最后,低声和费深交谈着什么,唯有周沫不在,不知去干什么了。
看到院子里的黎渐川时,包括小顺和张秀梅在内的所有人忽然全部停下了脚步。
他们立在黑黝黝的门洞里,齐齐转头,朝黎渐川露出微笑,异口同声道:“听说你在找我们?”
黎渐川刹那毛骨悚然。
因为他已看出,这并非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