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沟原本就叫欢喜沟,在成为神乡前,它只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野所在,名头也是附近村民讨个彩头,随意取的,并没有什么太多含义。
因一道神雷现世,被钦定为神乡后,欢喜沟也并没有被改掉旧名,而是依旧叫作欢喜沟,只是一夕之间,此地从过往的人烟稀少,变成了张袂成阴,熙来攘往。
这乍起的繁荣,一半是因文宗祭天与一旨亲封,另一半,则是因道微坐化前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句,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将降世托生于此。
翻译过来,流传出去,便是说福禄与多子两位天上神仙,将会在未来三年内转世到居住于欢喜沟的某户凡人家中,托生于凡人肚皮。
家中生出一个下凡神明,这是何等的荣耀与福气!
便是神明带了天上的记忆,不认凡人为亲,那也少不了天大的好处,总之,百利而无一害。
也因此,殷勤迁入欢喜沟内的人家数不胜数,若非道微真人早已说过,只要周围城镇百姓进入定居,恐怕就连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要忍不住悄悄溜进来,生下一儿半女,碰碰运气。
顺利迁入欢喜沟的普通百姓更是喜不自胜,官府也积极,免赋税徭役,赠金银珠宝,更遣人来照顾孕妇,帮忙料理农田,还给娶不上媳妇或有心思纳妾的村民送来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谓照料周全。
这等日子连镇上的老爷们都比不了,寻常百姓更是飘飘然,一朝发达,只觉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这荣华富贵来得也轻巧,不用宵衣旰食,不用夙兴夜寐,只需动动肚皮便是。
于是,只一年时间,欢喜沟的新生儿便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出生了许多。
可这许多新生儿里,却没有一个如道微真人所说,自有异象。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自然也有人于风雨交加之夜,或朝霞满山之日,亦或一夕花开之时生产,可这些景象虽不常见,却也并不是从未没有,再加上孩子出生后普普通通,并未见到什么特殊之处,便也没有引起什么动静。
偶尔有些,执着地认为自家孩子便是神明降世,也有人去寻朝廷派驻在欢喜沟内的术士,请来观看,也只能得到一个含糊的摇头,口称天机不可泄露。
世间没人见过神,可神什么模样,总是有人想象过的,至少不会是与凡人一样。
欢喜沟出生的婴孩,没有谁有神明之相。
一次又一次的上报皆被定为虚假,一个又一个的新生儿皆是普通凡人。
时间一日日过去,一年年过去,三年之期将近,可欢喜沟内却还未有真正的神明降世,这一点不仅急坏了围绕此地而生的官员与术士,也急坏了欢喜沟的村民。
欢喜沟所有的荣华富贵都系在虚无缥缈的、连影子都未见到的两位神明身上,若神不降世,这铺开了整整三年的大摊子,又该如何收场?
朝廷是否会怪罪,皇帝是否会怪罪,已期待神明救世期待了三年的天下人,是否会怪罪?
入狱、砍头、为千夫所指的未来之景似乎已朝欢喜沟众人掀开了一角。
事到如今,不管是为身家性命,还是为荣华永继,这两位神明都是非要降世不可了!
朝廷派来的神使、当地官员与驻地术士三方联合,选中了亲故极少,颇好拿捏的张周两家,威逼利诱,定下了造神之计。
道微这场惊天骗局,竟真的有人无知无觉且心甘情愿地为他续编起来。
没过多久,离三年之期还剩三月时,欢喜沟张周两家先后诞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张家女孩出生时,全村的石榴树都开了花,周家男孩出生前,他母亲梦到金银珠宝塞满了肚子。
有人依惯例去找驻地术士来看,术士看过,第一次没有摇头或含糊,而是当场跪倒,浑身颤栗,仿若朝圣。
紧接着,不等谁人不服质疑,两个孩子便都显露出了不同于寻常人的异处。
先是掌心生了一块红色胎记的张家女孩。
她懵懵懂懂尚在襁褓时,便对女子另眼看待,偶尔还会伸出小手,主动去摸某些女子的肚皮。被她摸过肚皮的女子,往往不出三月便会怀上身孕。偶有例外,事后也都被人揭出脏事,不是水性杨花,便是本就生育有碍。
后是眼神空洞不似孩童般清亮有神的周家男孩。
他出生后没多久便是丰饶县的县试,此次县试,欢喜沟打破了常理,一口气竟有五名书生全部考过。
这五人过往成绩只是平平,此次却不知为何如有神助般,一举拿下了县试。之后参加府试院试,更是势如破竹,一路考到了秀才,才算停下。无数人惊讶,去问缘由,才知这五人在考前居然都去参加过周家男孩的满月宴,还得了周家男孩的喜爱。
一者司多子多福,一者掌功名利禄,这不正对应了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吗?由此,张家女、周家男之神异,也终于传扬了出去,引多方信服。
当然,有信的,必然也有不信的。
为了不被轻易拆穿,这两名孩童随年纪的增长,出手次数便越来越少,于驻地术士口中,便是神明降世之初,神力外溢,所以便有诸多赐福盛景,可如今神明已渐渐长大,掌控神力的能力更强,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不分什么人,就随意赐福。
而越是少出手,这两名孩童的奇异便越被传得神乎其神。
终于,在两名孩童六岁时,文宗亲至。
幕后三方早已安排好的神迹在文宗面前一一上演,道微当年的布置与三年的期待打熬,让已然老眼昏花的文宗毫无怀疑地信了。
他奉两名孩童为神,迎其进了多子神庙与福禄观。
此后,这两名孩童便正式销毁了凡人时期的名字,被称为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
“父亲说,神迹是假,所谓神明,自然也是假。”
裴顺写道。
“多子多福,实则是有人夜奸女子,功名利禄,实则是被巧妙遮掩,就连书生自己都并不清楚的考场舞弊。三年时间,围绕着欢喜沟织成一张只手遮天的大网,说难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可谎言与欺骗能维持一时,却又如何来维持一世?
行事越多,留下的漏洞便也会越多,纸包不住火,此间种种,都必然会有被拆穿的一日,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未等骗局被拆穿,行骗之人内部便先出了问题。
如世人一般同样被欺瞒着真相的两位神明,不经意间,发现了他们背后埋藏的真相。”
起因是多子的一次赐福。
被常年规训限制的多子和福禄长到十岁,也依然不通俗务,不解世情,某日多子为一女子赐福过后,枯坐殿内,忽然心生好奇,关心起了这女子赐福后归家的模样,便寻了个机会,悄悄跟了上去,谁知刚巧撞破了女子昏迷之事。
她惊得大叫,被行事之人当场抓住。
行事之人将其带到了驻地术士面前,之后参与造神的当地官员,神使,与张周两家人齐至,商议一夜,下了决定,由术士施展秘术,将多子的嘴自内而外缝起,断绝了她出去乱说的可能。
多子一出生便被当作神明供养,长到十岁,说话都含糊,更何况写字?嘴巴一缝,他们便也不担心她再向外界揭破什么。
多子何曾遭过这种对待,叱骂反抗,试图以神力让他们滚开,可却不想,围绕着他的大人们见她动作,只哈哈大笑,没有半分往日的惧怕敬畏。术士一把擒住她,捏着的脑袋告诉她,她可不是神,只是他们造出来的一条狗罢了。
多子如遭雷击。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没有神力,也不是神明……世间没有神力,也没有救苦救难的神明!
被缝了嘴,打断了一臂双腿,于神座莲台上被摆出神明姿态,除去赐福外,动也不能再动时,多子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明白了这一点。
福禄不知多子的事,但却察觉有异,便机灵地避开了更加森严的看管,偷偷来看她。
可看到了,知道了,他又能做什么?
逃跑?不论是只他一人,还是带着多子,都绝对跑不出欢喜沟,这里几乎是天罗地网。
出去喊出真相,引来外界注意?只怕他话音还未出口,便会如多子一般,被缝了口。
福禄思虑许久,选择假作不知,蛰伏下来,等待机会。
这一等就是六年。
多子与福禄六岁被迎回神位,在他们十六岁,回归神位满十年之际,欢喜沟举行大庆。
因多子和福禄近年来颇为安分,术士等人便许了他们巡街游山,让他们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福禄本想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与各方汇聚欢喜沟的时机,向外公布两神的真相,但在他出手之前,他与多子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处深潭。
这潭里有一条游龙似的巨蚺,似通人性,见到这两个少男少女,非但没有吃他们,反而吐出一些晶莹的珠子,让他们服食。
福禄直觉这珠子有好处,试探着服食之后,果然显现出一些不凡来。他又将多子的嘴巴撬开缝隙,把珠子塞进去,多子便觉嘴巴一轻,其内的缝线与术士的秘术竟都被解开了。
两人知碰上了奇遇,都惊喜不已,问巨蚺需要什么回报,巨蚺无法人言,只摇头。
回去神庙后,多子继续装作过往模样,福禄也未显露异常,但之后许多时日,两人都会悄悄摸去深潭边,可巨蚺却好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来见过他们。
有了些奇异之处的多子与福禄再不甘当这个伪神,两人谋划一番之后,开始杀人。
而无人探知的深潭,便成了他们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先杀术士与神使,隐瞒消息的同时,再以赐福为名召集当地官员,设计意外,称为神罚,又顺便蚕食着张家周家。有超凡力量傍身,不过短短一月,多子和福禄两人竟真的顺利杀掉了所有该杀之人。
但他们并不知道,巨蚺并未从他们抛尸的深潭内离开,反而一直居住其中,还在无意中,吃掉了许多他们抛来的尸体。
人肉吃了太多,巨蚺灵性蒙尘,终于变为了凶怪,再不能吐出晶莹的珠子,一张口,只有黑色肉团蠕动而出。
某一夜,已完成复仇的多子与福禄再度来到潭边,连续多日未曾吃到人肉的巨蚺再忍不住,破水而出,想要一口吞掉这两人。多子与福禄惊骇,合力诱巨蚺出水,反杀了它。
他们剖开了巨蚺的肚子,想寻找那些晶莹珠子,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能吐出那些珠子,证明这妖物本身便是不凡,”福禄道,“既找不到珠子,不如将它吃了,也定有收获。”
多子脑袋不如福禄灵光,他说什么,她便听了什么,两人一同在深山之中分食了巨蚺。
可万万没想到,吃了巨蚺,两人不仅没有成为真神,反而异变成了畸形恐怖的怪物,还被裴山娘亲引来的欢喜沟村民们看个正着。
他们想解释,想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们,可吐出口的话语却不是人声,而是混乱邪异的嘶叫。村民们恐惧又愤恨,拿着锄头,拿着镰刀,拼命地撕打他们,想要将他们杀死。
可为什么呢?
明明他们坐在神座上时,他们只有敬畏和顺服。
明明过去十六年来,他们享受了自他们而来的无数谎言之上的福气与名利。
只一眨眼,为什么都变了呢?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福禄听到多子的哭喊。
她的哭喊,现如今只有他能听懂。
“我不想的……我不愿意!”
“你、你……我向你求助过,我学会了写救字,我贴在你的肚子上写过,在你的手掌心写过,你没有理会我,还叫来了嬷嬷……嬷嬷把我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碾碎了……好疼呀,真的好疼!”
“你,还有你……你说你知道我不是神,我是假的,只要我让你摸摸,你就不说出去……”
“还有你……”
“哈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你们就没有一次怀疑过我们吗!现在来装什么受人蒙蔽,被人所害……太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过去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却有胆子杀上来……因为你们怕了……你们知道我们开始杀人,知道我们有了自己的力量,开始怕了!怕我们报复你们,怕我们像杀了那些王八蛋一样,杀了你们!”
“可你们不该杀吗?”
“你们不该杀吗!”
“没有你们,没有这个恶心的世界,这些丑陋的人心……我们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多子的嘶吼与哭诉像利箭,扎透了福禄的心脏。
他空洞的双眼终于被血色完全充盈。
一夜过去,苍天赤红。
整个欢喜沟被屠戮一空,宛如地狱。
“父亲说,他被祖母关在了地窖里,躲过了一劫,但地窖门被压死了,他出不去,还是死在了地窖里。
可这种死,与欢喜沟其余人的死,好像并不一样。至少,在复活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忘记了那场屠杀,忘记了自己曾死去过。”
看到这里,黎渐川之前的某个猜测也算是得到了印证,即他在多子的神国内借用的身份,是裴山,而非他人。
这借用身份与裹尸布有关,裹尸布是以裴山的皮为主,裹在裴山之子裴顺的尸体上,这也是合乎逻辑。
且按榆阿娘和裴山的约定,裴山应当就潜伏在无忧乡内,或许这也就是门锁验证失败,裴顺也能撬开神国大门的缝隙,让他借裴山的身份,溜进去窥探真相的原因。
“两神与文宗,与道微,与欢喜沟,真是一本烂账……”
黎渐川心头发沉。
真相往往与丑陋划着等号,古往今来,难以避免。
“我被父亲的话颠覆了过往的一切,不愿相信,只问他,若这一切是真的,他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明知这真相,还不离开欢喜沟,还要生下我,让我做圣子,自己做十胎嬷嬷呢。
父亲说,他只是个普通人,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
他与家里说起生死之事和欢喜沟被屠,家里只当他发了癔症,派人医治,驱邪,却并不相信,还差点惹来两神注意。他无法,只能不再提。
后来家里盼他出人头地,为他走福禄天君的关系,走不通,得不着赐福,便只能又去走多子菩萨的关系,千辛万苦讨来神丹,要他孕育孩子,去争一个十胎嬷嬷。
等我要出生了,多子神教忽然开启圣子选拔,他知道不对劲,却无法反抗,只能祈祷自己与自己的孩子不会被选中。
可也许是凑巧,也许是多子已发现他的不对,他没能逃过这一劫,让我被强行改名为了裴顺,成了第一任圣子。
之后,他借由十胎嬷嬷的身份和能力,多年调查,才窥探到了两神的过去与当年的真相。
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这样,一路被推着,被拉着,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此时往前一看,竟不见光亮,唯有绝路。
‘我是个软弱之人。’父亲说。
可后来,当我知道父亲剥皮又自戕,只为了护住我的一点自我时,我又疑惑,若这样的父亲都是软弱之人,那什么又算得勇敢?
我在裹上这块裹尸布,选择死亡前,仍未解开这个疑惑。”
裴顺一字一句,慢慢写到了末尾。
“我所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作为有缘之人,你能看到此处,想必是对两神当真没有多少敬畏,也不会对我的话语有太多怀疑。所以,最后,我还有三件事,想要告诉你。”
血字道:“第一件事,就是巨蚺曾在的深潭我已去寻过。深潭没有任何异常,我潜下潭底,除了白骨和一些碎镜片,没有找到其它东西。
你若有意,也有能力,可再去搜寻一番,地图如下。
第二件事,便是多子神教圣子这个身份。
在我担任圣子的这些年,因我能保有自我不灭,所以刻意之下,也查到了不少东西。
多子神教选圣子,是为选神国容器,神国容器不是不死不灭的,就如我,虽有特异,但亦有生死。
待我死后,多子神教便会再度进行圣子选拔,选出一个在神庙产子的孕者,把神国放入其腹内。其腹内孩子出生,也依旧会被取名为顺,依旧会因神国受到多子的污染,时而是人,时而非人。
你要留意名顺,且身有古怪之人,多加小心。
神国也不止多子拥有,福禄亦有。
但福禄观从未进行过类似圣子选拔的活动,所以福禄的神国容器是谁,又在哪里,我并不知晓,我能告诉你的,唯有凡身体有异者,皆可能与神国有关。
至于第三件事,便正是我留下这番后手与这封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