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在多子山上待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些蹒跚地下了山,带着满面的苍老与疲惫。
等得焦急的统领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迅速护卫着文宗入了营帐。
整支军队也不再散漫,立刻整肃起来,戒严的戒严,巡逻的巡逻,令行禁止,井然有序。
黎渐川和妇人这两具尸体早就被从山路上清理到了旁边的林子里。野草极高,遮挡了黎渐川的视线,让他难以看清山脚下营地的情况,只能瞥见一些类似文宗的显眼身影。
黎渐川不知道文宗和两神谈得如何,但能猜到他们大概率还未谈崩,因为文宗并没有立即拔营起寨,仓皇逃离欢喜沟的举动,也没有整起旗鼓,带兵讨伐两神的打算。
可既不打,也不逃,反而继续停留在欢喜沟,又是为什么?
他们谈了什么?
两神想要什么,文宗想要什么,这种暂时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
黎渐川对这场两百年前的历史真相充满了好奇。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这一晚无星无月,只有无边的黑暗自四面的群山而来,浓重稠密,宛如黑云压城,吞噬一切。
黎渐川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子夜将近,一片漆黑中,营地的人声和火光都渐渐消失了。
除中央空地上一堆要熄不熄的篝火外,整个营地再无一丝光亮,几乎完全浸泡在了幽深的黑暗里。零零星星地,有极轻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响起,一些人影在黢黑的阴影里晃动着,像是在忙碌什么。
不知是借用身份的问题,还是这黑夜的问题,黎渐川的视力无法穿透这黑暗,看清营地的动静。
只是模糊地,他辨出了文宗的身影。
比起之前,文宗身旁除统领外,还多出了一个个子极矮的人。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从头盖到脚,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他是从文宗的车辇上下来的,似乎一直隐藏其中,直到此时夜深人静,才悄然现身。
黎渐川看这神秘模样,怀疑这人就是老兵含糊不清说起的岭南大巫。
很快,在军队士兵悄无声息的动作下,一座不知以什么搭起的、形状奇特的高台造好了。
疑似大巫的人见状,终于发出了营地内的第一道人声。
“皇帝陛下,我需要再问一次,你确定自己在多子神庙内留下了那些蛊虫,对吗?”他的声音嘶哑异常。
文宗道:“是的,朕亲手所放,亲眼所见。”
“眼见不一定是真,耳听不一定是实,”大巫道,“但事已至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要那些蛊虫顺利潜进了神庙,神庙内又确有多子与福禄二人,迷障便能生效,让他们无法发现我们在此处的祭祀。但若那些蛊虫未能成功,迷障不在,一切便难说了。”
文宗道:“祭坛已成,他们还未发现,应当便是迷障生效了……大巫,时间紧迫,切勿瞻前顾后,速速开始祭祀吧!”
“只要成功勾连天外,请来斩杀,莫说区区两个妖魔怪物,便是真神,朕也不是不敢一屠……”
大巫闻言也不再多说,只叹了口气,登上了祭坛。
到祭坛上,他解下斗篷,露出身形,却并非是个个子极矮的人,而是一具人身上长了一颗巨大的石头。
这石块作成的头颅太过沉重,日积月累压垮了人身的骨骼血肉,令其畸形异变,缩成一团,故而斗篷一盖,看起来便像是个矮人。
这异状在隐约的火光中显现,将周围的将士吓了一跳。
有人没忍住,低叫出声,文宗立刻转头看去,神色前所未有的凶狠阴冷。
不等文宗下令,统领便快速一刀,将出声之人削首。
鲜活头颅滚落在地,四周一时悄寂无声。
人身石首的大巫并未受到下方血腥的影响,他自顾自地跪倒在祭坛上,从怀里取出一面圆若玉盘的镜子,摆在前方,刺破手指,以血在镜面上画符。
黎渐川见状,心头便是一跳。
玻璃镜?
按这个副本世界的历史,玻璃制成的镜子是从夏国初期才开始出现并普及使用的,此时是大羿末年,距离玻璃镜出现应该还有二三十年,无论是欢喜沟的村民还是京城里的贵人,目前使用的都仍是铜镜。
可眼下,这位大巫手中捧的,却实打实是一面玻璃镜。
这是怎么回事?
黎渐川疑问丛生。
但周遭人,包括文宗在内,都并未对这玻璃镜作出什么异样反应。
因为不知何时起,他们已全神贯注地将目光凝在了祭坛上,脸上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相同的惊恐与狂热之色。
在晃动的晦暗火光里,一眼望过去,就好像看到一把无形的刻刀,将一副表情一刀一刀雕刻到了无数张不同的面孔上,令它们相同而又迥异,透着恐怖谷般诡恶邪异的感觉。
大巫将头抵在镜前,开始低语。
这语言像是某种难以理解的方言,又像是某种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种语言。
它低低地扩散着,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之诵念。
大巫拖着他沉重的石首回头,文宗像是受到指引,向前迈步,拔出匕首,就要割破手掌,将鲜血洒向祭坛。
然而,却有另一只匕首比他更快。
一直忠诚护卫在文宗身后的统领一个箭步,便冲到了文宗背后,以一只藏于袖中的匕首捅穿了文宗的后心。
“王成!”
文宗转头,难以置信,惊怒交加。
被称作王成的统领脸上浮现出好似极力挣脱什么的挣扎扭曲感,他一刀刺中文宗,却并未退开,而是又抬臂一绞,狠狠勒住了文宗的脖颈,并不打算给他一丝一毫存活的机会,果断而又疯狂。
骨骼咔咔作响声中,王成眼里滚下两行热泪:“陛下……不可再执迷不悟了……”
“您宁可相信所谓的天外上神,也不愿意相信天君与菩萨,这是何等的愚蠢呐!天外上神真假不知,全是这妖人满嘴胡言,天君与菩萨的神威却就在眼前,您却视而不见,非要与神作对,这岂能有好下场……陛下,臣今日弑君,罪该万死,但臣半点不悔!”
“世道艰难,唯有神明才能救世人出苦海,臣不能,陛下亦不能,臣绝不能容许任何人对吾神不利……”
“救……驾……”文宗挣扎不能,只来得及挤出微弱至极的带血两字,便脖颈一软,没了气息。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王成话未说完,文宗便已死去,周围将士似是全没反应过来般,竟都一动不动,唯有大巫愕然回身,面现恍惚,像是对眼前这一幕理解不能般,僵了一刹,旋即踉跄向下冲来。
“陛下!”
他嘶声大喊:“救驾!救驾!快救——!”
这喊声戛然而断。
两根长矛刺来,直接将大巫钉在了祭坛上。
大巫呕血抬头,便见统领王成痛苦而又愧疚地放下了文宗的尸体,目光转为阴沉,冷冷望向他,持刀朝他走来。四面,将士们全都面无表情,手持枪矛,一步一步围拢上来。
“你们没有被仪式控制!疯了……你们都疯了!”
大巫的石首上五官扭曲:“王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杀了皇上!你打断了这场屠神祭祀!未来两神乱世,生灵涂炭,天下黎民都将唾骂你!你是千古罪人!”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王成不为所动,漠然道,“疯的不是我们,是你,是陛下。奸臣当道,天灾不断,流民四起,内忧外患,乱世灾劫已不可避免。能在这灾劫之中救苦众生的,唯有神明。”
“你们胆大包天,意图屠神,当受天谴。我乃福禄观蓝衣道长,便是不忠不孝,也不能违背吾神,令你们铸下大错。”
“我也不怕告知你,方才你的毒咒并没有干涉到我等丝毫,我们所听闻的,只有吾神的神音。”
王成目光坚定,淡淡说着。
“好、好、好……你们、你们真是被那两个怪物蛊惑得不轻!我早该知道,晚了,早就晚了,十几年,足以让太多人被蛊惑至深……神?哈哈,这世上哪来的神,全都是妖魔鬼怪,人心作祟!就连天外也是一样……”
大巫发出嘶哑的大笑,面上显出梦幻般的怪异感:“也对,也对……这里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疯狂、混乱、邪恶、无序,才是这个世界的底色……”
“我不该奢望拯救你们……我怎么可能拯救你们?我拿什么拯救你们?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疯子!真的是疯子……对,我是疯子,哈哈哈哈!”
大巫的神色陷入癫狂,嵌在石头里的眼球混乱颤动起来。
王成皱眉,不再理会好似陷入谵妄的大巫,只干脆利落地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连同他畸形的身躯一把拉起,丢到了祭坛上。旁边士兵递来火把,王成接过,抬手一扔,火焰瞬间吞没了祭坛。
这火光一冲,才让黎渐川终于看清了这祭坛的模样。
它非石非木,竟是由欢喜沟村民的残肢搭建而成,其上灌浇了一层极厚的不知为何的油脂,因此一点即燃,火势凶猛。
在这样的大火焚烧下,祭坛迅速坍毁,渐渐化作碎骨与灰烬。
王成在此等待着,似要亲眼见到大巫的石首被烧毁才算罢休。
黎明破晓前,火焰终于熄灭,将士们上前检查。
检查时,忽有一个人惊讶道:“这儿怎么还有块玉?哎……这镜子还是好的,没被烧坏……这玉!这玉……统领!这玉……这玉刚才化了!化到镜子里,消失了!”
王成当即快步过去,低头查看。
“烧不坏,就砸了,”他一脚跺在镜子上,碎裂声立刻传出,“收起来,带上山,事情了了,我要去拜见天君。不管什么妖魔鬼怪,在天君面前,都翻不起风浪。”
“这妖人自以为行事隐蔽,殊不知,一切早已被天君看在眼中,欢喜沟众人死而复生,是天君与菩萨给出的最后一个机会,可惜,陛下被妖人蛊惑太深,没有把握住其中起死回生的奇遇,竟会选择下令屠村……”
“罢了,时也,命也。”
王成叹息。
“统领,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副将过来低声询问。
“章义王是福禄观的红衣道长,听闻陛下驾崩,必将举事,待我上山拜过天君,我们便立刻启程,去往章义。还有,记得天亮后遣人把陛下的尸身送还给朝廷,我与陛下毕竟君臣一场……”
王成的声音在黎渐川渐渐遥远。
黎渐川躺尸林中,再次感受到了无法计算的诡异时间流动。
日换星移,王成一行人上山又下山,很快出了欢喜沟,失去踪影。
之后,又有几批人在数日内来往,或是传来文宗不敬神明,已遭天谴之说,或是带来幼主登基,朝廷不稳,天下大乱的消息。
其间,黎渐川虽不能动,但五感俱在,发现自己和妇人的尸体竟都未腐烂,除去伤口狰狞外,仍完好如活人。
终于,月升月落十五次,又到得一个半月。
这一次,黎渐川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忽见一道阴影盖来头上,逆光显出妇人模糊的五官轮廓。
来不及惊疑,妇人便又拍来了熟悉的一巴掌,伴随喝骂:“臭小子,让你跟我一块上山,半路扭头就跑,瞧,跌了跟头吧?你个讨债鬼,一天到晚净给老娘惹事,别再乱跑了听见没有!”
“让你生个孩子,又不是让你摘天上的星星,至于吗?老娘不还阎王殿里闯了一遭,生下了你吗?一个大男人,畏畏缩缩的……”
这是……又一次复活了?
黎渐川僵硬许久的身体忽然便能动了。
他不等妇人拉拽,便率先翻身起来,回到山路上,去看四周的痕迹,和欢喜沟的情况。
才半月,焚烧和扎营的痕迹仍在,并未消失。而此时正值清晨,多叠了一层血污的欢喜沟又好似有了人烟一样,传出晨起的各种动静,不少人家的炊烟在朝阳下袅袅升爬上天空,宛如蛇游。
“又跑什么!敢再跑看老娘不揍你的!”
妇人追过来,一把揪住黎渐川:“行了,别瞧了,都是林子山道,有什么好瞧的?赶紧上山……听说那神丹可是有数的,咱抢先到了,说不准就能先得了……”
之前半个月的时间空隙好像并不存在于欢喜沟。
这异常不可能瞒过外界。
神乡。
好一个神乡。
只是不知外界在对欢喜沟作此称呼时,究竟几分为“神”,又几分为此间“神迹”?
黎渐川心中叹息,片刻收回远望的视线,重回山路。
他没再多做什么,只如半个月前的清晨一样,继续沉默地跟随着妇人上山,去往多子神庙。
山路蜿蜒。
黎渐川与妇人一前一后,行进其上。
走了一阵,大约刚过半山腰时,黎渐川的目光突地一凝,定在了前方的妇人身上。
随着向前的步伐,妇人的身形开始变得佝偻苍老,头发也染上花白,好像几步路,便跨越了数年,令妇人由中年迈入老年。而黎渐川自己也忽然腹部沉重,肚子跟吹了气一样涨大起来,里面隐隐似有活物蠕动。
这状况惊得黎渐川脚步一顿,眉心跳动。
妇人像是发现黎渐川停了脚步,回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与年轻时一模一样的不悦与关怀之色:“累了吧?早说让轿子抬你上来,你不让,你娘子陪着,你也不愿,现在知道累了……”
妇人说着,回身过来扶黎渐川:“你这是第十胎,可金贵着呢,十万分小心都不为过,咱们全家就都指着这一胎呢。也是你和我的乖孙孙命好,正赶上圣子选拔,这可是菩萨降世以来举行的第一次圣子选拔,你可得加把劲儿,一定要被选上!”
“外头仗越打越凶,说是不会打到欢喜沟来,但谁知道呢……咱一定得要有点倚靠才行,这种乱世,人靠不住,只有两神才能庇护我们,你一定要争气……”
“就是可怜你挺着个身子,要自个儿在神庙里住一宿……那些嬷嬷也真是的,你生了这一胎,就也是嬷嬷了,低他们什么?这都不给通融……不过也别怕,你娘我就在庙外头等你,到时候我点个灯,你一望到光亮,就知道我在陪着你呢……”
妇人絮絮叨叨,拉着黎渐川继续向上走。
黎渐川拧眉,回头看了眼山下。
这是又过了大概十几年?
文宗死后,大羿陷入乱世二十年左右,看妇人的年纪和外界情况,显然太平时代还未到来。只是不知还差多远,大夏的开国皇帝郑尧又在何处,是否已来过这座欢喜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