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有喜

地窖内一片漆黑,狭窄逼仄,完全直不起腰。

黎渐川佝偻着身子在头顶的地窖门上摸索,试图打开出去。但依然失败,就像他刚才离不开这座小院一样,此刻他也同样无法离开这间地窖。

尝试了几次,均不成后,黎渐川也不再强求,转而抬高脑袋,附耳在门板上,去听外面的动静。

可不知是门板太厚,还是外面真的没有什么动静,黎渐川听了许久,都没有捕捉到一丝声音,地窖外安静得近乎诡异,仿佛他被推入地窖前所见的那一幕,只是他的晃眼错觉。

过了一阵,黎渐川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吃力,似乎是地窖内本就稀薄的空气在疯狂减少。

他逐渐听不清自己的心跳声,无法再粗略计算时间,胸腔剧烈起伏,却是徒劳,大脑也快速沉入缺氧状态。

但诡异的是,他的精神是清醒的。

他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可他又清楚,处于这种状态的并非真正的自己,而是曾处于这间地窖的孩童。

忽然,在某一刹那,他身上各种濒死的痛苦感都统统消失了。

但这并没有令黎渐川松下一口气,反而是心头沉重。

这种如获解脱的感觉,往往并不是得救,而是已然死亡。显然,妇人的孩子在被关在地窖不知多久后,死在了这里,没能活下去。

黎渐川深深呼吸着,来缓解浑身上下由死亡带来的痉挛感。

气力恢复的同时,他耳朵一动,隐约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下一刻,地窖门被突然打开,一线朦胧光亮泄了进来。

妇人探进身子来,仿若无事发生般朝黎渐川伸出手,口中是熟悉的没好气的训斥:“臭小子,傻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真要你娘亲自下去请你呀?”

黎渐川一怔,边动身往上爬,边试探道:“娘,我还活着吗?被关了这么久,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似的……”

“呸呸!”

妇人连啐两口,一巴掌拍在黎渐川背上:“童言无忌,神仙莫怪,童言无忌……小王八羔子,瞎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嘴里没个把门儿的,这种不吉利的话少说,知不知道?”

“大半夜离家出走,关了你一宿咋了?里头萝卜白菜都有,有吃有喝的,还能给你饿死?少在这儿跟老娘阴阳怪气……”

妇人边骂边扯着黎渐川往屋里走。

“在里头玩死老鼠了?都跟你说了,少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臭得要死,我去烧水,你赶紧洗洗!”

黎渐川听着妇人的念叨,本以为是类似于自己在欢喜沟的不同时间线之类的情况,但进屋之后却发现似乎不是。因为屋内的桌椅床铺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显是长期无人居住打理的。

可妇人好像完全看不到这些。

水缸里的水太久没换,脏污得很,她舀起来喝,仿佛里面依旧是昨天刚挑来的清水。凳子在角落,糊着厚厚的蜘蛛网,她拿过来径直坐下,一只大蜘蛛躲闪不及,被轧出浓白的浆汁。

“娘,你不觉得家里有点脏吗?”

黎渐川立在灶房的门槛外,紧盯着妇人的神色,再次开口:“才一晚上,怎么脏得好像一个月没住人一样。”

妇人边烧火边瞪他:“哪儿脏了?老娘昨天夜里出门找你前刚收拾的,整个院里连个灰都没有,哪儿脏了?一出来就气老娘,给老娘找事儿是吧?一边儿待着去!”

黎渐川见妇人神色无异,不是在说假话,而是真心这么认为,便立刻明白,妇人的记忆和认知极可能是被修改或影响了。

这八成与两神有关。

只是按妇人之前所说,两神实际并不是神,只是人,那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夜晚山上不可名状的巨大身影,与两神又有什么关系?

黎渐川思考着,打算等下看有没有机会离开小院,去这两百年前的欢喜沟探索一下。

可不容他自己的计划成行,洗过澡后,妇人便连忙给他拾掇出来一身新衣裳,带着他,说要去多子山,拜多子菩萨。

“娘信的不是福禄天君?”

黎渐川诧异。

妇人瞥他一眼,边快步拉着他出门,边道:“福禄福禄,整个天底下的人追着跑,啥时候能轮得上咱们普通小老百姓?你娘算是看明白了,真要出人头地,还得走别的道儿!”

“从前这多子神教选菩萨的侍奉者,都只选女人,因为只有女人能生,但从今个儿起可就不一样了,”妇人高兴起来,“娘早上出去打听到了,菩萨降下神丹,男人吃了,不管是和男人成亲,还是和女人成亲,都也能怀孕生子,生过十胎,就能成为侍奉者,做神教里的嬷嬷了!”

“臭小子,什么模样,去做嬷嬷还委屈你了?”

妇人不知是在自家孩子脸上瞧见了什么表情,又转喜为怒:“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能生下十个来的有几个?听说整个多子神教的嬷嬷都没超过二十个,你有神丹帮忙,和他们更不一样,要生得轻松,这都不愿意生,还想怎么样?你娘和你老子还真能养你一辈子呀……”

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迈出院门,黎渐川边捕捉着其中的信息,边紧跟其后,看向院外的村子。

此时正值清晨,朝阳初升,整个欢喜沟都浸泡在橘色的光线里。

然而,这光亮流溢四处,却不显温暖,反添诡谲。

因为眼前这座村子,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全都铺满了腐烂不知多久的血肉残肢,暗沉的血迹与腥臭并存,苍蝇蛆虫环绕,令人望之发寒。

而行走在村民们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

他们踩过地面上一滩滩烂泥般的血肉,打起水井里一桶桶泡着肠肚眼球的脏水,照常进行着晨起的劳作,神情自然,毫无异样。

妇人一路走,一路和这些村人打着招呼,也未对周围的环境有丝毫惊诧。

黎渐川跟在后头,尝试和村人搭话,但却全都被无视了,约莫是当年的小孩并未有过类似举动。

以此类推,之前他的某些疑问之所以能得到回答,也大概率不是他的特殊,而是当年的小孩也曾问过相似的问题,只是被他触发。

试探无果,黎渐川只好跟着妇人出了村,去往多子山。

然而,两人刚走到山脚,村口便忽然传来了无数马蹄声。

大地震动,扬尘四起,黎渐川眯眼望去,只见一支人数不少于千人的军队如潮水般涌入了欢喜沟。

村人惊慌,军队却不减速停下。

为首之人遥遥一声令下,所有士兵便齐齐亮出兵刃,开始四处冲杀。

这变故来得毫无预兆,村民们猝不及防,刹那间,无数惨叫声与哭喊声便淹没了整个欢喜沟。

妇人手里的篮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登时被吓得六神无主。

反应过来,她一把扯住黎渐川,就要离开山路,冲去旁边的林子,可已有士兵发现了他们,悍然一喝,骑马冲来。

黎渐川要拦,却突然身躯僵硬,无法行动。

妇人大叫着,猛地扑过来挡在了黎渐川面前。

刀光一闪而过,喷溅出来的鲜血糊了黎渐川满脸。

剧痛横过,又迅速消失,黎渐川栽倒在地,清醒地知道他和妇人已被拦腰砍成了两截,容不得惨叫,便已死透。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能感知到,再次死亡的,也仍不是自己。

他仰躺在山路旁,不能动弹,只能遥遥听到村内传来的哀嚎,和刀刃撕裂血肉的声音。

妇人护在他身前,早已没了气息,身躯在渐渐变得冰凉。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持续了没多久。

村头便又有声响传来,很快,一架华贵奢靡的车辇驶上了山路,停在距离黎渐川不远的地方。

车帘掀开,一道明黄色的苍老身影迈步走出,立在石阶上,遥望山顶。

“这是……文宗?”

黎渐川有些吃力地转动视线望着。

“陛下,这地方您实在不该来,”方才率军屠杀欢喜沟的将领过来,朝帝王行礼的同时,毫不客气地开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说山上这两个,就是村里这些死而复生,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便已危险至极,您不该冒险。”

文宗摇头:“这所谓的两神是朕造下的孽,又怎能不须朕来偿还?朕知道朕算不上明君,可也绝不能让大羿的江山因朕而亡。他们要见朕,朕来便是了,只希望他们莫要真起了野心,祸乱天下……”

“陛下!”

“别跟着。”

文宗摆手,挥退还要再劝的将领,缓缓抬步,拾级而上。

皇命难违,此令一下,无人敢跟,文宗独自一人上山,身影掩入林中,慢慢便消失不见了。

千人军队驻扎在山脚下,人人脸上皆晃动着掩也掩不住的不安神情。

有将士在角落小声交谈,黎渐川听了一阵,终于知道在此时的外界眼里,欢喜沟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在半个月前的一夜,两神便忽然不知缘由地发生了异变,由人变作了发狂的怪物,冲下山来,屠戮了整个欢喜沟。

此事直到三日后才被镇上的人发现。

据说,当时两神还未回山上,仍停留在欢喜沟内,如两团巨大的血泥,融合着无数残肢人头,摊溢在街道里,所有见过的人都疯了。

县里不知为何,还要压消息,但却没压住,被捅到了郡里。

等郡里急匆匆派兵过来,两神已经离开,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让县令递去京城,交给文宗。

之后多日,都有士兵在外围看守着欢喜沟,直到文宗驾临丰饶县。

文宗一来三日,均停留在县里,只派人来欢喜沟喊话两神,递交书信,并不亲自前来。

两神不作答,只一夜之间令欢喜沟死去的所有村民全部复生。

观村民模样,无一人对当下欢喜沟的惨状有所惊讶,只作视而不见,也无一人记得过去半个月发生的事,仍全心信仰两神。

文宗连夜得此消息,终于再坐不住,启程亲临欢喜沟。

“……两神怎么突然做下此等恶事,不是说都是天上神仙降世,来给咱们带来福气的吗?”

有小兵懵然:“难道是欢喜沟的人做了啥,惹了神怒?”

“不好说,”老兵叼着草根,“反正听那意思,这两位与其说是神,倒不如说是妖魔来得贴切……见过的人都疯了,你想想,哪位神仙这么邪性?妖魔还差不多……”

“而且,我从咱统领那里听过一两句,说这两位好像不是什么真神,是弄虚作假的,他们自己都承认了,但这里头好像还有咱皇上什么事,这次他们非要见咱皇上,也是因为这个。”

“不可能吧!”小兵震惊,“两神……两神那些神迹难道还能作假?多子菩萨比送子菩萨还神,还准,只要被祂摸过手的妇人,最晚半年,必定怀孕。福禄天君也是,祂看谁顺眼,给谁批字,谁就必能高中,至少得个童生回家。这些、这些总作不得假吧?”

老兵觑他:“谁说作不得假?人呐,有时候可比鬼神能耐得多,也可怕得多。”

小兵不甘,又道:“要真是假的,祂们、祂们又怎么能屠得了欢喜沟?两个十来岁的小娃子,根本做不到……再说,还有死而复生的事,统领说这些活过来的村民是怪物,可我瞧着,都跟活人没两样,会流血,会死……”

“谁知道呢,”老兵耷拉下眼皮,“兴许本来就不是凡人,而是妖魔,也兴许先前是凡人,可后来得了什么奇遇,不一样了吧,要不然从前那么多年,怎么不见祂们和朝廷叫板?死而复生……这要是真的,他们怎么对这村子的模样视而不见?你没看见那户打算吃饭的人家吗?碗里的汤都还泡着人眼球……”

小兵大概是想到了那场面,面色有点发白:“那……那陛下这次上山,岂不是很危险?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要怎么办……”

“慎言!”

老兵瞪过来一眼:“这话让统领听去,非治你的罪不可!咱们当手下人的,就做好手下人的事儿就行了,上面的事儿少管。”

说完,他又像说服别人,又安慰自己一样,补了一句:“陛下毕竟是陛下,怎么可能不作任何准备,就这样独自上山……我听说陛下离京前遣人去过岭南,请来了一位大巫……”

黎渐川躺尸在旁,静静听着,想起了他在张秀兰的十胎劫里听说的欢喜沟阴阳子的事。

欢喜沟阴阳子。

一说是两百年前文宗不仁,为以巫术弑神而屠了欢喜沟,两神又用神通复活村民,可因两神不掌生死轮回,所以这复活不完美,村民处阴阳两界之间,便是阴阳子。

二说是两神未曾逆转生死,而是陷入沉睡,记忆里仍保有欢喜沟皆死人的印象,所以后来定居欢喜沟的活人便是神明眼中的死人,活也便不是活,所以称阴阳子。

而眼前这一切,不就正对应这阴阳子的传说吗?

只是历史果然是任人装扮的小姑娘,此时他所见的若就是当年的真相,那流传到两百年后的,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便都称不上完全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