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门之内并非另一片天地,反而依旧是水。
只是这水寒凉刺骨,流动有异,不像河水。
黎渐川听见水面外遥遥传来异响,左右观察水下的同时,小心地向上浮去。这次他没受到任何阻力,顺顺利利就潜了上来。
外头月黑风高,不是早上,而是子夜。
黎渐川身处的水中也果然不是欢喜河,而是一处林中深潭。深潭远处,隐隐跳动着火把的光亮,还时不时传来劈砍的声响和压抑的嘶吼与哭声。
黎渐川游到岸边,借巨石遮挡,探出半个脑袋,朝光亮与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林木遮挡间,他模糊看到了一条极长的、横在地上的巨物,散发着浓烈的蛇腥味,其中若有似无的,还含着一些血气。两道身影持着火光在巨物附近移动,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黎渐川爬出深潭,打算悄悄摸过去看看。
可刚走出没两步,他就忽然在周遭发现了另一道隐藏着的气息。
他循着感知看过去,在斜前方一棵树后瞧见了一团阴影,是一个中年妇人,古代村民打扮,正屏息蹲着,浑身颤抖地躲在黑暗里,惊恐而又勉力镇定地偷看着远处的情形。
黎渐川竭力透过黑暗,观察着这妇人的面容,从中辨出了几分熟悉。
念头一转,黎渐川便想到了这熟悉的来源。
尸体。
这妇人的长相和欢喜河里那具少年尸体有几分相似,看来两者之间必有关系。
黎渐川回头看了眼自己背后,少年尸体的皮囊自巨门出现门缝后便安分贴在了自己的脊背上,此刻也不见异动。
想了想,黎渐川掉头,准备潜到妇人附近,先从她身上探一探这里的情况。
他迅速靠近妇人,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正要出手将其打晕,妇人却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像是早知黎渐川在她身后一样,压低声音道:“嘘,别出声……被这两个怪物发现了,咱娘俩铁定要死在这儿……”
在看清妇人熟悉的神态的刹那,黎渐川的手便一顿,继而无声且自然地收了回来。
妇人像是把他认成了自己的孩子。
是人皮的原因?
黎渐川没说话,只往黑暗里又缩了缩,妇人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他,又小声道:“他们把那怪蛇杀了,正剥了皮,吃肉喝血呢,没空留神咱们,咱们先回去,到村子里叫人来……”
“这两个小神仙的真面目,可算是被咱们逮着了……”
说着,妇人拍了拍黎渐川,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黎渐川走在前面,她来断后。
黎渐川边琢磨着妇人口中的话,边顺着指示起身,小心往前走,同时留了几分警惕在四周。
深夜山间风大,林叶本就簌簌作响,掩盖着黎渐川与妇人刻意放轻的动作,并没有引来林深处的注意。
摸黑走出一段,身后火把的光亮也看不到了,妇人放开了动作,一把扯住黎渐川,将蹑手蹑脚的行走变作奔跑,一路飞奔向山下。
按常理来说,便是黎渐川不反抗,妇人也是绝对扯不动他的,可不知为何,这常理在此刻却失效了,黎渐川真如一个小孩一般,被妇人半扯半拉着,只能跟着跑。
跑过半山腰,林木渐稀,黎渐川隐约看到山下一座村子的轮廓,竟与欢喜沟颇为相似。
妇人远远瞧见村子,也像是松了口气般,紧绷的神色缓和,口里喘着粗气的同时,瞧了瞧黎渐川,问:“没吓坏吧?”
没容黎渐川吭声,妇人表情一变,浮出怒色,一巴掌打在黎渐川的背上:“吓到了又怪谁,还不是怪你个臭小子犯浑!”
妇人训孩子一样边扯着黎渐川跑,边恨声道:“不就打了你两巴掌嘛,就要离家出走?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山上去,撞见事儿了吧?你个臭小子,老娘要是再晚来两步,你就得跟那条怪蛇一样,也让那俩怪物给杀了吃!”
“哭什么哭,现在知道害怕了?”
“别哭了,一会儿呛了风,回去难不难受……”
妇人又是心疼又是没好气地骂着。
黎渐川观察着妇人的神色,他当然没哭,但妇人的反应却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妇人眼中的孩子是真的哭了。因此,黎渐川猜测,他在这里的状态极可能既是当局者,也是旁观者,身在其中,能被发现,但又无法真的对周围产生什么影响。
训过孩子,妇人嘴里又不住念叨起来,像是在借此缓解自身恐惧一般。
“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神仙下凡,神明降世,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这哪儿是神仙,这就是两个怪物!杀人的怪物,吃人的怪物……”
她的孩子似乎说了什么,妇人又一巴掌拍了过来:“我信福禄天君……对对对,我是信福禄天君,月月上供,一次不落,可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小子!”
“你身子不好,娇气,受不了下地的苦,我和你爹就拼了命地挣钱,供你读书,希望你能识点字,有点学问,就算考不上什么功名,去镇上当个账房先生也是好的,省得和你爹娘一样,一辈子受苦受累……但你看你的学业,次次岁考,都在私塾垫底儿!你让你娘我怎么放得下心?”
“你娘我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去信仰福禄天君,磕头上供,期盼着能给你求来恩赐,混上个童声秀才,还能怎么办?”
说到上供,妇人心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年年秋收一完,税一交,家里的银钱粮食连咱一家三口一年的嚼用都够不上……你读书要钱,供养天君要钱,处处都要钱,可自古以来哪有老百姓靠种地发了大财的?”
“你爹不得不跟人出去走镖,穷山恶水的,赚的都是带血的铜板……这丧良心的张家和周家,拿着这钱,也不怕良心不安!”
“死得好,都死得好……”
妇人哽咽:“全都是怪物……山上那两个是怪物,人的心里头更都是怪物……”
黎渐川已听出一些问题,思忖片刻,尝试着开口道:“娘,张家和周家怎么了?”
妇人似乎是真听到了黎渐川的发问,且并未觉出什么不对,只抹了把脸,缓过气来道:“你刚才没听见那俩怪物和那怪蛇说的话?也是……没听见好,都是腌臜事……总之你记着,什么多子菩萨、福禄天君,都是假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明,那些神迹,那些玄奇的东西,都是人在背后捣鬼弄出来的,罪魁祸首就是张家、周家!”
“就连咱们的皇上,那可是真龙天子,都被他们蒙骗住了,更何况是咱们平头百姓……”
“这次揭穿了他们,说不得你娘还真能讨来一个赏,成戏文里那诰命夫人呢!算了算了,一大把年纪,当什么诰命夫人,要是真有赏赐,就给你这臭小子讨个差事吧,真是欠了你的……”
眼见妇人又破涕为笑,美滋滋地把思绪飘到了别处,黎渐川忙又开口,将话题拉回来:“娘,你是说这世上没有神,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都是张家和周家弄虚作假出来的?”
“对!”
妇人道:“要不然那两个小怪物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山里来杀那怪蛇干什么?那怪蛇居然还能说人话……这是成了精了,是妖孽!他们跟那怪蛇那么熟悉,做出拖活人喂蛇的事显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村里,还有周围镇子上、县城里,光有夜枭吃人的怪事,八成就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拖活人喂蛇?
黎渐川神色一动,立刻便意识到怪蛇、两神与张周两家这三方的不同寻常。但是,他并不如妇人一般认为两神完全是由张周两家造就的,其内必然还有别的隐情。
黎渐川又试探着问了问,但妇人显然不知道更多。
一路飞奔,妇人带着黎渐川终于跑下了山。
进到村里,妇人要去找村长,大人说话,自然不带孩子,她便将黎渐川锁进了家里。
黎渐川恳求跟随,妇人却不管,只又拍了他两巴掌,让他老实点,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门。
妇人走后,黎渐川想跟出去,却发现根本出不了家门,想来是当年的少年真被吓着了,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出门。他借用了人家的皮囊,便也受到了限制,不能挣脱少年的轨迹。
离不开家门,黎渐川便只能翻上房顶,试图遥遥看到村内的情况。
没过多久,后半夜一片黑沉的欢喜沟便突地亮起了一点火光,有人持着灯笼与火把四处走。
咣咣的砸门声,吵闹的犬吠声,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声渐渐汇聚起来,与火光拧成一股,开始往山上去。
走到村口时,又一些嘈杂的火光过来了,拦在这支队伍前头,隐隐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和哭叫,火光不断乱晃,像是打了起来。
果然,是神就不缺愚昧忠心的信徒。
有些人,就算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更何况,此时妇人所带来的只是消息,村人们还并未亲眼见到什么,自然就更会有人不信,前来阻拦。
也因这里是妇人口中文宗在位的两百年前,两神刚出现没多久,经营还不深,否则只凭妇人的空口白牙,不被打上一个污蔑神明、不敬神明的罪名处死就算是烧高香了,哪有可能说动村长叫来这么多人上山查探?
由此也可见,饱受两神压榨的村民确实占了大半,能得好处的,从来只有少数罢了。
一场争斗后,村长这边的队伍胜利,继续上山。
黎渐川望着那条渐渐消失在山林间的火龙,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时候欢喜沟村头和村尾的两座山与两百年后的多子山和福禄山并不太一样。
比起后来独立的两座小山,此刻的它们是与两侧山壁相连的,更为高大,也更为陡峭。
“两百年地貌变迁,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黎渐川沉思:“像,但又不像……”
“巨门刻有无忧乡字样,不出意外,这里应该就是多子菩萨的神国……可这神国内,为什么是两百年前的欢喜沟,还是村民们察觉两神异常,讨伐两神的一晚?”
“与那具少年尸体有关?”
“讨伐两神……欢喜沟根本没有关于这一晚的传说,不管是村民口中还是其它文字记载,都称两神降世后,便一直被虔诚信仰,从来神威浩荡,除被邪神蒙蔽心神的异教徒外,无人质疑……”
脑内转过想法无数,黎渐川边整理着,边分出一分心神,留意着山上。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巨雷般的嘶吼声。
紧接着,火光点燃了山林,山风一吹,火势迅速蔓延,半边天空被烧得赤红如血。
血色里,有两道小山一样畸形恐怖的身影突然从林间耸立起来,舞动着无数不可名状的怪诞虚影。
肉块、婴孩……触须、吸盘……
肿胀的人头,瘦长的阴影,无边无际的阴森深水,和冰冷,汹涌的、连绵不绝的冰冷潮湿……
只一眼看到这身影,黎渐川脑内便好似砰的一声爆炸了。
无数异象伴着剧痛袭来,嘶嘶的呓语响起,铺天盖地,好像无数蛇类缠绕在他的耳畔摩擦吐信。
他赶在神智被吞没摧毁前迅速闭眼,不去看那身影,同时踉跄着滚下房顶,一头栽进屋内。
这个临时的家好像还真是黎渐川的避风港,进到屋内后,他的幻象与幻听立刻便开始缓解。
渐渐地,他缓过来一些,趴到椅子前,抹了把脸,满脸是血。
不等他起来去洗洗,外面突然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黎渐川抬头,便见跟着上山的妇人一身是血地闯进了门,一把扯住他,冲到院里,将他往地窖里塞。
“藏好,藏好……千万别出来,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别出来!”
妇人尖声喊着。
黎渐川反抗不能,被推进了地窖,最后一眼只看到妇人满面血污下裂开无数诡恶眼珠的脸庞,和蔓延进村内的冲天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