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凌晨一点四十分,黎渐川收拾妥当,同宁准一起出门,前往福禄山脚下。
昨天傍晚请神队的周哥已经来过短信,让黎渐川凌晨两点到福禄山集合,在不确定爽约是好是坏之前,黎渐川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原状,按时前去。
宁准昨天凌晨跟过一次请神队,没出什么意外,今天黎渐川便没有让他留在小顺家等待,而是按这个时间线或轮回的自己之前的做法,带上了他。
后半夜的夜色更加阴沉,浓重的黑暗将整座村庄彻底吞了下去,四处黢黑一片,连房屋的轮廓都辨不清晰,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黎渐川和宁准一人拿一个手电筒,保持着警惕,摸着道路向前。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任何虫鸣草动,行走间,黎渐川只能听到耳边两道呼吸声与脚步声。
这声音不知为何,似乎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难以被忽视,像重锤一般,拼命往黎渐川的脑子里砸,令他莫名焦虑惊悸。
然而,在这种焦虑惊恐彻底成型,生根发芽之前,一道手机震动声忽然传来,打破了这诡异的紧绷。
黎渐川脚步一顿,过快的心跳蓦地一缓,迅速恢复了正常。
四周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在刚才的某一刹那,他却好像突然掉进了鬼窟一样,下意识地落入到了一种惊恐无比的状态。
“……怎么了?”
落后半步的宁准转动手电筒的光芒,看向停顿的黎渐川。
他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面容与语气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变化。
“没事,”黎渐川收回扫视四面的目光,边重新迈动脚步,边掏出手机来,“来了条短信。”
宁准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是谁,但很快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又闭起嘴巴,没有问出口。
搜查刚过,轮回秘会的事还是不要在外谈论的好。
黎渐川扫了手机一眼,手指在上面快速划了几下:“垃圾短信……最近垃圾短信也太多了,删都删不完。”
话是这样说的,可实际上,这条短信却并不是垃圾短信,而是来自轮回秘会的岳小雨,也就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姐姐。
岳小雨的短信言简意赅,内容只有两点。
一是说他们知道黎渐川并未被发现,目前安全,但轮回秘会已被再次紧密盯上,之后行动必须更加小心。
二是告知黎渐川,他们姐弟与他同属一个任务小队,小队的第一阶段任务内容是破坏多子山与福禄山的现有风水格局。分配给他的破坏物已埋藏在村头树林里,刻有十字的树木底下,自取即可,第一阶段任务完成时间最晚不能超过明天凌晨三点。
黎渐川看完,手速极快地回了条:“集会的事是怎么泄露的,有内鬼?搜查结束了吗?欢喜沟的形势会否因此发生变化?”
回过后,他顺道开了短信静音,并把游戏打开,借在游戏内任务日常的动作遮掩信息来往。
“放心,没有内鬼。这次出事是许洋那边出了问题。”
岳小雨的短信很快回了过来:“她在福禄观的时候被留了一块血肉,回来前处理过了,但没处理干净,被利用了。第二日开请神路仪式快要开始了,这一晚不会再有搜查了,之后行事小心些,无大碍。至于欢喜沟的形势,随时都在发生变化,但不到祭神之日,没有谁稳操胜券。”
看这回复,岳小雨像是知无不言了,没有遮掩什么。
可黎渐川早已一帧一帧回想过这场集会上发生的一切,他并不认为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突袭是意外,而是怀疑这本就是许洋在欢喜沟的计划之一。
岳小雨的回复不仅没有让他打消这个怀疑,反而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福禄观那块血肉,是许洋放出的饵。
她在离开福禄观时,故意未将那块血肉处理干净,留下破绽,并透露出将要举行轮回集会的事。能重创轮回秘会,并将轮回者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近在眼前,福禄观和多子神教岂能按捺得住?此事若成,此次欢喜沟大祭将不再有任何意外。
可许洋的实力两教也是清楚的,只凭紫衣道长与千胎嬷嬷,恐怕难以达到目的,所以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出关了。
从许洋与这两人初一交锋时的对话就能看出,这两人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关,显然,提前出关会对他们本身或两教谋划的某些事产生不利影响。
他们拼着承受这些代价的风险,来灭杀轮回秘会,却发现被摆了一道,得不偿失,而许洋却已趁虚而入,在另外某些方面完成了自己想完成的事,这便是她的一箭三雕之一。
之二与之三,则都落在黎渐川身上。
许洋设这样一个计,等于是把所有参会的轮回者的命都放在了赌桌上,赌桌这么危险,自然不能全靠运气,还要再上一道保险。
这道保险就是黎渐川。
许洋明显与黄衣观主交过手,黄衣观主操纵黑白二气的手段,她大概率知晓。外来者大多精神体强大,许洋来找黎渐川闲聊时,就试探过他,对他的精神力强弱多少有些了解。
而黑白二气与精神体有关,黄衣观主只要使出这个手段,黎渐川精神体的不同便会显露无疑,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自会怀疑他,主要火力被他吸引走了,其他轮回者有她保护,活下来的概率自然会提高。
且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的针对,也可以帮许洋更进一步试探下黎渐川这个变数,掏掏他的底牌。
符刀这张底牌,便如许洋所愿,被黎渐川掏了出来。另外,许洋只要留意过他的战斗,八成也会看出他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
再退一步讲,就算黄衣观主没有施展黑白二气,或没有注意到黎渐川,许洋也必然会使用其他方式,令他们把目光投向黎渐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本就是她的计划。
也是因此,她在对战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之时并未全力以赴。
这场战斗,许洋虽是以一敌二,但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可能碍于某种限制,无法完全进来,只能从裂口出手,她却身在自己的主场,能借神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三人对战之时,应当她更强才对,不说战胜那两人,也绝不至于会被他们压着打,只能勉力施展一些反击和保护手段。
就是这一点,结合其它细节,让黎渐川在复盘时,一眼便怀疑上了许洋。
“在她的计划里,好像从来不担心我会被杀死……”
黎渐川分析着这个一箭三雕的局,察觉出一点奇怪之处:“她知道我跳转时间线或轮回的事?”
“不,她不知道,知道的话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谋划……那就是和轮回之主有关?”
边摆弄手机,边思考间,黎渐川和宁准已经沿着欢喜河走出了很长一段,远远望见了福禄山脚下的光亮。
时间还不到两点,请神队集合地点就已经有不少人在了,面孔大多熟悉,和昨天的差不多。
黎渐川和宁准过来,简单同人打了个招呼,便找了个不起眼的昏暗角落坐下,继续假装打游戏,同时留意着周围的声音。
来的人多在打盹儿,抓紧时间补觉,只有少数几个疑似领头的人物,一边朝山上望,一边聚在一起小声说话。
黎渐川偷听了一阵,从他们的交谈里,终于知道欢喜沟大祭开请神路的一些具体事宜。
这些是观礼的人所不知道的,只有请神队的人因要参与仪式,才多少了解几分。
之前黎渐川就知道,大祭是分很多天的,只有清明当天才真正开始祭神,前面全是准备,而要祭神,就要先请神。但按欢喜沟这里的说法,神是极难请的,光是在请神夜前开辟一条能容神降临的请神路,便需要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福禄观和多子神教会从欢喜沟内遴选出一批人来组成所谓的请神队。这批人不限身份年龄,也不管是否是欢喜沟当地人,只看道长与嬷嬷们的眼缘,也就是合不合神性。
请神队组成后,连续三天凌晨三点,便会由一部分道长和嬷嬷,及一些曾参加过请神队的老人来带领着,进行开路仪式。
开请神路第一天,洗路,以童子血液清洗为佳,因童子还未被俗世污染,洁净无垢。
第二天,斩龙,传说大羿末年,有妖龙出世,祸乱人间,两神怜悯世人,出手斩之,重现此景,是为悦神。
第三天,红白之喜,便是欢喜沟各户人家拖拖拉拉四十九天的丧事喜事,全在这一日彻底办妥,嫁娶迎新,横棺出殡,喜钱与纸钱一同洒下。大喜同大悲,激起人间气,方能引来神明注目。
昨天洗路已经过了,现下要举行的便是斩龙。
有和黎渐川一样第一次参加请神队的人小声问:“斩龙?我怎么听说是舞龙?还是说,咱们跟舞龙一样,套上行头,然后假装被斩掉?可我不会舞龙呀,这东西得要学吧……”
明显参加过不止一次的老人掐着烟,含糊道:“不管那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黎渐川听出不对,却也猜不到是怎么回事,直到福禄山上忽地亮起一溜火把,一群道长携一条巨蟒下山。
巨蟒当真巨大,粗超两米,长约百米,头部鼓起小包,好似真是一头幼龙一般,堪称异兽。这样的异兽,全世界最为原始的热带雨林中都未必能找到,眼下却被数十名白衣道长与童子挑在一座古怪的架子上,于跃动的火光中,慢吞吞行来。
一路过来,它动也不动,身躯僵硬,唯有腥臭冲天,俨然已死去多时。
乍眼见到它便惊慌失措的请神队众人也察觉到这点,缓过神来,壮起胆子,迎了上去。
巨蟒被放置到河边,领头的红衣道长拂尘一甩,淡淡道:“身长七七四十九,是为吉数,可作皮囊。诸位,莫耽误了,速速剥皮吧。”
剥皮?
黎渐川左右看了眼,不等看出什么,队里便有老人过来,塞给他一把剥皮刀:“别傻站着了,赶紧动手吧……昨天杀猪羊,今天剥蟒皮,没什么两样,别被这大家伙的模样唬住。”
原来昨天的猪皮羊皮也是请神队自己剥的?
黎渐川琢磨着。
宁准不是请神者,围观就行,不必动手,黎渐川也没有让他动手的打算,只让他站得远点,小心被溅上脏东西。而他自己则来到蟒头附近,开始学着那些老人的模样,刮鳞剥皮。
河边很快被腥臭之气淹没,脏污横流,血水满地。
欢喜河在榆阿娘口中虽是通往神国之地,可请神队的人却也并不避讳将脏污倒进河中。
黎渐川见状,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信奉这个说法的只有一部分欢喜沟人,另外有一些,却是不信的。
而水葬,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举行的,这一点黎渐川早就知道,若欢喜沟人都和榆阿娘所说一样,全是水葬,张秀兰十胎劫里的坟地又作何解释?只是她的幻觉,或十胎劫捏造的幻象?
显然不是。
所以当时听到榆阿娘这方面的话语时,黎渐川便没有尽信。而今这一问,不过是确认自己的判断而已。
只是黎渐川不明白榆阿娘扯这样随口问问就会被戳穿的谎有什么用。
思来想去,也只有引他对欢喜河投注更多关注这一点。可即便没有榆阿娘多言,这样一条横亘过整个欢喜沟,且明显不同于寻常河流的河,黎渐川也是早晚都要一探的。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需要闯关的玩家,想要足够多的线索,拼凑出足够完整的真相,便不得不去冒险。
接近凌晨三点,这条恐怖至极的巨蟒终于被剥皮完毕。
在红衣道长的指挥下,请神队众人站成一列,依次弯腰钻进了剥下的巨蟒皮里。
有一个个人身的进入,原本瘪在地上的巨蟒皮逐渐鼓了起来,好似又被重新填进了血肉一般。
黎渐川被安排在了队伍最前方,只隔一个人便是蟒头。
湿滑黏腻的巨蟒皮极宽,以季川一米八几的身高,盖在头背上,从两侧垂下,也仅能看到一道不足半米的缝隙。缝隙外透来外头的光景,与黑沉带红,腥臭无比的蟒皮内里迥然不同。
黎渐川撑着头背上的蟒皮,腾出手来抹了把脸。
这内里未仔细清洗,盖下来全是未干的血肉,血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流下来,很快将他浑身上下浸透。恍惚间,黎渐川竟有种自己也在变得滑腻恶臭,逐渐与这巨蟒融为一体的感觉。
“画龙已成,还须点睛,”黎渐川看到一片红色的道袍衣摆缓缓而过,来到蟒头,“请点睛笔——!”
高声唱喏中,所有道长与刚赶到不久的嬷嬷俱列前方,低低诵念起字音模糊不清的经文。
黎渐川仔细听了一阵,发现这其实不太像经文,反倒像韵律奇异飘忽的歌谣,含着呓语,藏着诡笑,隐匿着密密麻麻的虫卵蠕动声,只需一道狂热的嘶吼一点,便会燃起癫狂的尖啸。
“不行……不能再听了!”
感知到精神的不稳,黎渐川及时止住自己探究的欲望,收敛过分敏锐的听力,专注去看红衣道长的动作。
异样尚未起来便被压了下去,没有拉黎渐川进入更深的幻象。
这也要归功于他此刻戴着的平光眼镜。
考虑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一刻差过一刻,怕这次出门有什么意外,黎渐川便在出门前戴上了这副眼镜。
就算被发现是奇异物品也无所谓,欢喜沟最不缺怪东西,他已经找好了说辞。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个无缘无故赠与他的礼物,是否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潜藏着他还未注意到的危险。
而除了需要警惕的部分外,这副眼镜本身确实是很适合他越来越糟糕的精神状态。
“时机已至,点睛笔来!”
蟒头前的红衣道长忽地一声厉喝,周遭吟唱声立时如浪潮般骤然汇聚掀起,大如风暴,黎渐川当即便有了头晕目眩之感,眼角口鼻与耳内俱都涌出热流,似是七窍出血。
附近传来无数压也压不住的闷哼与痛叫,显然,请神队其余人也并不能受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在这吟唱声由风暴化为海啸,摧枯拉朽前,红衣道长终于抬手,身形一颤,好似接住了什么。
如潮汐骤落,吟唱声倏然消退。
黎渐川微微眯起眼睛,从缝隙间隐约看到了红衣道长持笔舞动的身姿,他像是在跳一种诡异的舞蹈,与上古时候祷神的祭祀舞蹈类似。
舞蹈迟缓下来时,红色袍袖陡然一扬,朝蟒头压来。
轰然一声,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
黎渐川只感觉一座小山砸下,肩背一沉,浑身肌肉紧绷支撑的同时,一声虚渺龙吟恍惚闪过耳畔。
下一刻,无人动作,整张巨蟒皮却都抖动起来,恍若巨蟒昂头,再度活了过来。
“成了。”
红色衣摆重又落地,红衣道长的声音变得干哑了几分:“列队出发吧,就这样一直走到村子中央的斩龙桥。到桥上后,妖龙被斩,你们就拖着断裂的蟒皮,将妖龙尸身示众,走完剩下半程。”
他简单说完这一日斩龙的行程,便径自去往队伍最前方,遥遥一甩拂尘,当先迈步向前。
经文吟唱声再起,黎渐川前面扛着蟒头的人跟随而动。
黎渐川看了眼缝隙外露进来的宁准的双脚,知道他正在不远处跟着,便也不迟疑,紧跟其后,缓步走动起来。
整张蟒皮都动了起来,远远望去,真如一条恐怖狰狞的妖龙在游动前行。
这支诡异的队伍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沿欢喜河移动着,离开福禄山脚下,渐渐行进欢喜沟。
原本安静的四周多出了一些人声,是来围观开请神路仪式的人。
黎渐川透过蟒皮垂下的缝隙观察着,偶尔会看到一两个不自觉跟随上来的脚步,但很快这些脚步便会止住,挤进人群里,消失在路边,大约是发现了自己触犯禁忌,急着去靠墙了。
随着披盖蟒皮的时间的增长,不知是否是错觉,黎渐川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与蟒皮相接的部位,即头顶、脑后与肩背,似乎在渐渐与蟒皮长在一起。
他不放心地摸了摸,却没察觉到异样,只是这蟒皮却好像变得更凉了。
“有大蛇!妈妈,有大蛇!”
路边忽然传来小孩的惊叫,听话语,显然不是欢喜沟本地人,而是第一次来此的外地游客。
“非蛇,是龙。”
一名嬷嬷淡声道:“吾等不敢欺神。欺神者,必有神罚。”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一阵骚动,短促的尖叫声中,有什么东西从那边骨碌碌滚了过来,恰到黎渐川附近。
黎渐川路过,低头一看,竟是一颗新鲜的孩童头颅!
他额角一跳,呼吸陡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