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观主话音一落,这片战场上的风向便瞬间变了。
除去缠绕许洋的部分细雨与诡谲气息外,薄纸内所有怪物、血肉都全部调转方向,朝着黎渐川蜂拥而来。
根植于他体内的黑色种子抖擞一震,便如突然喝饱了春露的禾苗一般,飞速生长起来,抽枝拔节,舒展叶片。而作为土壤的黎渐川则在短短几息间气息陡降,部分血肉干瘪,显露出嶙峋的骨架和褶皱的干皮。
与此同时,黄衣观主手掌力穿云层,与许洋正面一击。
巨大的震荡扩散,薄纸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二维世界不稳,开始倾向三维,周遭的一切在二维平面与三维立体之间反复横跳。
黎渐川眼花缭乱,站立不稳,边用符刀快速剜割着茁壮生长的种子,边躲避攻击,环视四周。
他知道这符刀拿出来绝对会引发意外,可他不得不把它拿出来。
这局游戏他被封锁了奇异物品,特殊能力也只能使用一次,在普通的或偶尔有少量非凡能量的战斗中,他的精神力和战斗能力都能令他保命无虞。但此刻不同。这种彻彻底底的非凡战斗,他只凭一把普通短刀,是很难活下去的。
更何况,他已成了靶子,便不需要再不在乎更猛烈的风暴了。
空间混乱,天穹的裂口再度扩大,数十道身影自裂口跳入,是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人。
他们身上俱闪着金光,有黄符加持,雾气想要阻拦,却只能击碎寥寥数个,更多的已然难挡。
许洋被黄衣观主拖住,无法出手,眼见这些道长与嬷嬷们落地,追向黎渐川,并开始与其它雾人厮杀,他终于咬牙,硬吃了黄衣观主一击,从而借机隐遁,勾连起广场四方的数座神像。
“先杀此人,再斩其余孽党!”
黄衣观主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于天穹之上画出一张巨大无比的金色符箓,直指黎渐川。
“艹!”
黎渐川头皮一麻,忍不住蹦出了一句国骂。
强烈至极的危险感窜上心头,他不敢迟疑,一枪横扫,急速向外冲去,想要避开符箓的笼罩。
但这道金色符箓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即使他已爆发出远超常人的速度,也不偏不倚,徐徐朝他头顶降落下来。
随着符箓的降落,他的五感开始消失。
视野变暗,听觉减弱,嗅觉与触觉也都迟钝起来。
黎渐川心神一凛,符刀形态瞬变,化作一杆黑枪,依靠战斗直觉,他反身一劈,枪尖似雪乍亮,枪势如潮,轰然砸出,婴儿的嘶叫与多子神教的一片灰衣被重重一轰,瞬息远去,鲜血泼洒,扯开一片红幕。
借这反震之力,黎渐川两脚踩过数头怪物,从其头顶一掠而过,黑枪又变化成长刀,浑圆转动,快若奔雷,将自四面再次袭来的数人拦腰斩断。
这件诡谲的武器确实与他极为契合,可以刹那变换的形态令他的战力得到了最完美的发挥。
黎渐川边挥动武器,与周遭或明或暗的袭击纠缠着,边计算着金色符箓下降的速度和自己五感彻底全失的时间。
这金色符箓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不可能放任它落在自己身上,若真到那一刻,避无可避,便只能动用特殊能力。
这仅有的一次特殊能力他本想留着来应对实力犹不可知的神明,可若眼下情势真的不妙,却也容不得他再多保留。
“还有三分钟!”
许洋的嘶吼声传来,到黎渐川耳中,却已极为微弱:“大家坚持住!”
忽然,金光一暗,符箓下降的速度骤然变慢。
黎渐川从血雾之中匆忙望了眼,发现天穹浓雾汇聚成海,幽深静谧,转眼遮蔽了一切气息。
许洋如一头诡兽,行于雾中,身后无数触手拥挤蠕动,不知何时竟缠住了黄衣观主的一只手。雾气如火舌上卷,黄衣观主的手掌,连同衣袖与拂尘,俱都被侵蚀雾化,寸寸破碎。
万胎嬷嬷一声冷哼,甩下一串晶莹佛珠。
佛珠于空中崩断,小半融入雾海,大半朝黎渐川袭来。
雾海翻腾,一声嘹亮而奇异的兽鸣突然响彻四方,海面浪涛翻起,骤然跃出一头巨鲲。
巨鲲撞破雾海,许洋的触手被震碎,她身形一颤,溃散成了大片浓雾。同时,时间的波动恍惚出现,巨鲲一僵,如被倒带,眨眼从神兽变回佛珠。
剩余大半佛珠已如陨星砸向黎渐川。
黎渐川飞速奔跑,身如飞燕,腾挪闪避,也依然被爆炸余波轰中,骨骼碎裂,大口吐出鲜血。
“结阵!”
一名落入广场的紫衣道长蓦然高喝。
黎渐川察觉不对,立即转头,他五感不明,直到此刻才发现那些佛珠竟将他驱赶到了一群福禄观道士中间。
这些道士于这混乱无比的战场上颇有秩序,持符结阵,瞬间铸就一座牢笼,将他困锁。
被阻隔的金色符箓受到牵引,轰然一震,加速落下,刹那来到了黎渐川的头顶。
“不对,这符箓并不致命……”
金色符箓即将临身的刹那,黎渐川的精神体微微一颤,像是勾连奇异物品一般,隐约感知到了这道符箓的作用。
怪不得,他们说是杀我,攻击却都又不算致命,原来他们的目的并非嘴上所说的杀人。
这么说,杀我只是说给许洋听的?
实际上呢?
是抽干,炼化,还是制成傀儡?
黎渐川脑内霎时转过诸多念头,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打算让福禄观与多子神教称心如愿。
然而,就在他打算不再保留,直接启动镜面穿梭出手反击之时,他的胸口却忽地一刺,继而身形溃散,视野被浓雾霍然淹没。
最后一刻,他遥遥地听到了许洋毫不掩饰的大声讥笑:“防着你们一手呢……提前结束喽,各位……谁说了还剩下三分钟?剩下一分钟,和三分钟差不多吧……哎,零点五十八分,四舍五入,也算凌晨一点吧……”
“只是辛苦观主与嬷嬷跑这一趟了……以提前破关为代价来搞这么一次偷袭,得不偿失了吗?悔之晚矣了吗?哈哈哈哈……”
讥笑声远去,雾气一聚一散。
从围攻之中猛然脱身,黎渐川脚下一定,抬眼之时,已回到了黑暗无光的房间内。
他完好离去,又带着一身不轻的伤势出现,似是吓到了宁准,宁准立时从床上下来,冲到他身前,扯下自己的衣裳往他身上裹。
黎渐川没有拒绝,收起武器,正要开口说话,重新恢复灵敏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一些飞速靠近的动静。
神色一变,他立刻看向房内某处。
大约半分钟后,门房临街的窗户外透来晃动不休的手电光,一队队人影迅速靠近,脚步声不乱,且极轻。
这些人影掠过一户户人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悄无声息地开了大门,涌入院内,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一间间房门。
“福禄观、多子神教联合搜查!”
“让开!”
“胆敢阻碍者,杀无赦!”
这阵仗强势而冷酷,无人敢阻,无人能阻,福禄观与多子神教在夏国的势力之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搜查,小顺家自然也未能幸免。
大门被踹开后,一队人率先涌向两个门房,只是西门房的房门刚一踢开,就有人晃眼一惊,迅速退了出来。
“怎么了?”
“什么情况?”
退出的人快声道:“房内有镜子,正对房门,上面盖着的红布掉了一半,露出了镜面!”
“第二次开请神路仪式尚未开始,现在仍算开请神路第一天,禁忌不能不管,赶紧去接水,我这里有糯米!”另一人忙道。
门外立刻忙成一团。
房内人似乎也被惊醒了,一个披着衣服、红绸遮眼的青年撩起床帐走出来,没走两步,好像发现了镜子的问题,对门外搜查的人歉然一笑,走去镜子前,捡起红布,重新去盖镜子。
门外搜查的人见状,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怕照镜子……你是这次送来的人豺?”
“那这屋里的是……”另一人神色微变。
“此事真假不知,但神教还没放弃他,”有人低声道,“先搜查,看看他的情况,若无事,就先不管。”
“人豺那件异宝……”仍有人迟疑。
有人摇头:“可以恢复伤势,但不是人豺自己用,绝对不会很快,现在这么点时间,别说异宝,神明亲至也没用……”
未被镜子照到的搜查队几人窃窃私语间,镜子已经盖好。
几人也已达成默契,鱼贯而入。
黎渐川一副刚醒的模样,坐在床边,同他们对视了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几人目光锐利,从头到脚扫过他,视线在他半裸的胸膛上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又状似无意地拿起他的手机看了看,最后互相对视一眼,如来时一般,脚步快且轻地离开了。
除去在西门房多耽误的一会儿,整支小队速度极快,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对小顺家的搜查,再次闯门离去。
他们只看人和手机,目标再明确不过,就是在搜刚才参与集会的轮回者。
看来这场轮回集会的消息确实早就泄露出去了,福禄观和多子神教对此也已有相当完善的布置。
如果不是许洋留了一手,口称凌晨一点自动解散,实际设定的却是零点五十八分,提前了两分钟自动解散,那这场搜查出现之时,场面就是刚从集会出来的轮回者什么都没准备,一身伤,雾气散去,一抬头就正对上搜查队,这可真是有点恐怖了。
就算是黎渐川,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场面。
“没事……了吗?”
宁准关好门,回到床边,轻声问。
黎渐川点头,应了声,透过窗帘缝隙,望了眼那些渐行渐远的手电光。
尽管宁准和镜子争取到的时间很短,可红衣和他强大到非人的自愈能力叠加,效果已然超出想象,所以黎渐川的伤势即使不轻,却也依然在搜查队进屋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了。
一些暗色的痕迹还未全消,但大多是他剜割种子留下的,痕迹很小,昏暗的光线一遮,看不清晰。
再加上他故意露出胸膛,显示出自己并未受伤,坦坦荡荡,搜查队便也不太会在意那点微小的怪异。
毕竟,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狰狞伤口恢复成几处小小的痕迹。
而手机内的信息,黎渐川更是第一时间处理过了。他受过电子信息方面的训练,在清除类似痕迹方面,很有经验。
果然,最后搜查队未发现任何异常,又赶着去其他地方围堵轮回者,便就此离开了。
这场搜查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多久,整条胡同又渐渐安静下来,恢复深夜的寂然。
窗外再无人影,黎渐川却仍静静望着,有些出神。
宁准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半跪着靠到了黎渐川肩头。
红绸柔软,轻轻扫过黎渐川的脸侧。
黎渐川偏头看了眼宁准,发现他此时抱着自己手臂的姿态,与当年安葬宁奶奶后,挤在小宾馆床上依偎着自己的模样极为相似。
而窗外那片暗沉无光的夜色,也似乎与他十六岁时独自在手术室外度过的那一晚,格外相像。
怎么会没有人爱我们?
已远去的人爱,在眼前的人爱。
所以,漫漫无尽的黑暗,也只是重生前的短暂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