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有喜

“妈。”

黎渐川听到自己口中传出虚弱而平静的青年女声:“我接这个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不会回去。就算是死,死在外面,我的尸体,我的骨灰,也绝不会回去欢喜沟。”

“张秀兰!”电话一端传来暴怒的男声。

继而又有乒乒乓乓的动静传来,好像是谁在愤怒地摔打什么。

苍老女声离远了点,劝阻着,又贴近话筒,嗔怒斥道:“秀兰,你怎么又说胡话!别任性了,赶紧回来吧,妈生了那么多孩子,现在就剩你和秀梅两个了,你忍心让妈继续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青年女声再忍不住讥嘲的语气:“妈,你还不明白是谁让你一直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是我吗?”

“不,不是……是多子菩萨,是你们信仰供奉的多子菩萨!”

黎渐川的手指攥紧了手机,因长时间插着留置针而淤青可怖的手背青筋凸起。

“就因为你们张家自诩多子菩萨的转世家族,世世代代信奉多子菩萨,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

“是个女人就要被一根又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着,去不停地生孩子,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千胎嬷嬷!妈,我问问你,天天蹲在家里下崽,这还是人吗?这和猪圈里的老母猪到底有什么分别?老母猪都不需要去冲击什么十胎百胎千胎!”

“男人好点儿,也好不到哪儿去,还能生的时候自然好,一旦生育能力下降了,就也不叫人了,被换掉,被按生的孩子的数量分配衣食住行……哈哈哈,真的,你听听,这不荒谬吗!”

“人家外头信仰多子菩萨的那些男人掌权之后,都知道虚伪一点,捍卫自己的利益,折磨别人,不折磨自己,你们呢?”

“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青年女声质问着、痛骂着。

但是,这样的质问,这样的痛骂,在过往的岁月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得到的回答也如这世道一般,看似在变,实则总是一成不变的。

“可秀兰,大家都这样啊……”苍老女声不解道,“都两百年了,一直是这样……”

“再说,你进社会这么久了,应该也知道,多子神教提供的各种社会保障早就和生育量挂钩了,不多生,你以后老了怎么办,领不到多少养老金的……没有信仰的人活不了多久不说,在社会上也受歧视,你这、你这是不正常的啊……”

苍老女声也流露出无限的哀痛与委屈:“秀兰,之前你闹,家里都妥协了,说你不信仰多子菩萨,也可以去信仰福禄天君,张家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多子菩萨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可福禄天君,你也不信……你要我们拿你怎么办啊,秀兰,不信神,这、这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青年女声沉默了许久。

黎渐川感受到了心脏处传来的挤压与窒闷。

他就像是站在一个正在往里灌水的湖坑里。

灌来的水越来越多,水线不断上涨。

浓稠的、黏腻的液体开始淹没他,无比沉重的压力从下往上朝他碾来,一寸一寸,先是脚掌,再是小腿,膝盖,腰腹,胸膛,咽喉,直到口鼻,直到没顶,直到令他窒息而亡。

“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多子菩萨吗?”

在灭亡前,青年女声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什……么?”苍老女声茫然。

黎渐川望向肮脏的布满水草与垃圾的湖面。

他的嘴巴开合着,青年女声自顾自地道:“最开始我只是讨厌祂,觉得祂的神像恶心,但那远没有到恨的地步。是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看到了五姐冲击十胎嬷嬷失败,难产而死的惨状。”

“张家已经为冲击十胎嬷嬷死了五个女儿,残了三个男人,你们却还不醒悟。我害怕了,我不想成为第六个,所以我逃了。”

“可我不管逃到哪里,都好像逃不脱多子菩萨的影子,逃不脱神的笼罩。神就真的这么厉害吗?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为神而建,因神而生,受神主宰的吗?我不信神,我离开欢喜沟,就一定是不幸的,就一定会早早死去吗?”

“我不相信。”

青年女声道:“妈,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不会回欢喜沟的,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说完,黎渐川的手指移动,按掉了电话。

“秀兰……”护士扶着轮椅,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黎渐川,“我尊重你的信仰,可生死是大事,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现在的坚持也只是笑话……先服个软,回趟家,活下来再说……”

“我拿你当朋友。”青年女声截断了护士的话。

护士顿了顿,无奈叹气,推动轮椅:“好好好,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轮椅慢慢向前转动着,黎渐川对身体的控制也再次恢复。

他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变成张秀兰后依从自己心意而出的第一句话:“我想再做一次全套的检查,越快越好。”

护士又叹了口气,却并不意外:“你还是不死心……你的病不是别的问题,就是因为没有神佑,且你还是欢喜沟人,听说欢喜沟人离家太远,就会很容易死掉……双重问题,叠加起来,就让你成了现在的模样,国内外的专家都请来会诊了,你的积蓄也快掏空了,再查结果就会变吗?”

“算了算了,你不爱听,我也不说了,我帮你预约,争取这两天就做完,少折腾……你也禁不起太多折腾了。”

护士满脸忧愁。

黎渐川却没什么力气再应答她。

他被护士推着在衰败的花园里向前,目光却恍惚地穿越了很多东西,看见了无数闪回的画面。

有小婴儿出生时,懵懂地望着模糊浑浊的世界,挥动手臂。有大手伸来,抓住小手,展开掌心,露出一块红色的、像个小娃娃一般的胎记,在婴儿耳中雷一般的声音开始欢呼、庆贺,似乎在说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

也有第一次进到多子神庙时,小女孩一眼看到多子菩萨畸形而恶心的神像,吓得呆在当场,哇哇大哭。

周遭大人们乱成一团,爹在暴怒,娘在赔礼,嬷嬷们有的冷着面孔申斥,有的做出笑脸温柔劝哄,看客们看笑话的看笑话,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做十胎嬷嬷的料子?”一名嬷嬷道,“我看只是个逆种!只有逆种,见着菩萨像才会哭!”

小女孩小时候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闻言边抽噎边大声道:“可是、可是菩萨也在哭呀!”

无数人惊怒。

“逆种!逆种!”

“打出去!给我打出去!”

场面一片混乱,小女孩被母亲护着,跌跌撞撞出了多子神庙,最后一眼回望,却仿佛看到神像睁开了那双始终闭合的眼,正无悲无喜地望着她。

“菩萨……在看我。”

小女孩怔怔道。

还有一个阴雨绵绵的时刻,小少女躲在屋檐的阴影里,听着厢房里的哭喊、哀嚎与嘶吼,神庙的嬷嬷来了,救人的医生来了,许许多多的人都来了,可她仅剩下的、唯一的姐姐却走了。

“十胎是个劫,一般人撑不过去,她也没那个命哟……”

小少女看到了满室的血肉,看到了抱着姐姐残破的尸体痛哭失声的母亲。

姐姐的葬礼后,小少女仰头望着母亲,悄悄问,冲击十胎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做呢?

母亲悲伤而又无奈地回答,张家许多年没有出过一位侍奉菩萨的嬷嬷了,再这样下去,可就要没落了,再说了,多子多福,多生孩子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这样。

小少女第一次离家出走。

她去了多子山后张家的坟地,这里的墓碑三分之二属于张家的女娃,另外三分之一,属于始终没学会自保与利用女娃的张家男娃们。

大山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区别只在于谁多一点,谁少一点而已。

小少女靠在一座崭新的墓碑前,睡了一夜,想明白了这一点,然后成为了真正的逆种。

“秀兰?秀兰?”

护士的手轻轻拍在黎渐川肩上,将黎渐川从混沌中唤醒。

受身体影响,黎渐川精神不济,有些浑噩,任由护士搀扶着他,把他带回病床。

这具身体明显已疲乏至极,可黎渐川却始终无法让它入睡,只要一闭上眼,一沉下意识,便会思绪纷乱,神经刺痛,完全不能安心。

黎渐川勉强平复着精神,努力调整呼吸与心肺节奏,尝试让这具身体尽可能地休息与恢复。

就这样昏昏沉沉煎熬了一夜。

第二天,黎渐川被推去医院各处做全套大检查。

里里外外的检查连续做了三天,结果也一份接一份出来,黎渐川见过他的主治医生后,带着所有报告和片子回了病房,打起精神,坐在病床上一张又一张研究那些数据和名词。

没多久,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具身体本质上是没有任何足以致死的病症和伤痛的,但就是这么没有缘由地,莫名其妙地,这样一具没有病症和伤痛的身体,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开始衰败腐朽。

这完全不科学。

但这个世界,大概率也是不讲科学的。

黎渐川在颇为离奇地走着张秀兰的人生,但他又不是张秀兰,所以在他掌控这具身体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件张秀兰绝对不会去做的事——他潜出了医院,乔装改扮,去了最近的一座福禄观,请一位名声显赫、精通医术的红衣道长为他把脉。

“阴阳失衡。”

红衣道长都未细看,便直接得出了结论:“你是欢喜沟人吧?凡有欢喜沟血脉的孩子都是阴阳子,离欢喜沟太远,便会阴阳失衡。阳谓生,阴谓死,你阳气将绝,阴气已占据五脏六腑,早就是一副亡人之相,死期便在最近了。”

这答案不出黎渐川所料,但阴阳子的说法他却是第一次听,而且这似乎并不是所有欢喜沟人都知道的常识。

“敢问道长,什么是阴阳子?”

黎渐川心里念头转了转,还是开口问了。

只要有机会,他便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抓住的线索。

“说来话长呀。”红衣道长叹息。

若是在其它地方,黎渐川或许还得寻思下怎么才能撬开对方的嘴,继续打探,可这是福禄观,所求之事,怎么可能绕得过钱权名利四个字?

黎渐川笑了笑,取出一小叠红钞:“耽误道长几分钟,还望道长见谅。”

红衣道长撩起眼皮瞧了眼,没说话。

黎渐川有点敬服于人心之贪婪,但他不知道能控制这具身体多久,也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多作纠缠,便顺了红衣道长的意思,又加了一叠红钞,顺便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肉疼的神色。

红衣道长终于满意,开了尊口:“所谓阴阳子,自古以来就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流传最广,当然,是在多子神教与我福禄观中流传广,你们寻常人还是难以知晓的。”

“这说法在我福禄观的记载中,是说两百年前文宗意图弑神,为行巫术,屠了欢喜沟。欢喜沟村民尽皆惨死。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镇压文宗后,面对一片惨状的欢喜沟,却并未如外界百姓传言的一般,就此放弃,而是企图逆转轮回,令欢喜沟无数村民死而复生。”

“可轮回并非是神明可掌的,这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以大神通强行施为,带来的结果便是欢喜沟村民虽全数复生,但却也再不是真正的活人。”

“他们介于阴阳之间,只要不离两位神明沉睡之地太远,便能受神力笼罩,阴阳平衡,如常人一般生活。但若离了太远,便会生阴压阳,绝了自己的命数。自此,欢喜沟人便也被称为阴阳子。”

“与欢喜沟人结合,诞下的孩子,也便会继承这种血脉,亦为阴阳子。”

黎渐川道:“那第二种说法呢?”

“第一种说法是正史,有正经经文和宗教记载,第二种说法那便是野史了,道听途说而来,但我听了,觉着有几分意思,便记了下来,你可听可不听。”红衣道长抚须道。

“来都来了。”黎渐川笑了笑。

红衣道长也跟着笑起来:“对,来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悠远:“说起这第二种说法,其实与第一种说法类似,只是略有差别。所差之处,便在两位神明逆转轮回上。在这道野史里,两位神明并未逆转轮回,去救欢喜沟村民,而是径自陷入了沉睡,并在记忆里始终保有着欢喜沟尽皆死人的印象。”

“可欢喜沟到底是神乡,战乱过后,便又来了许多人定居于此。这些人都是大活人,但在神眼里,欢喜沟只有死人。”

“带着这种念头的神明在沉睡中无意识地扩散着神力,神力覆盖欢喜沟,经年影响,这些大活人便也不再是真正的活人了。半只脚阴,半只脚阳,故称阴阳子,便是这么一回事。”

黎渐川听过这两种说法,也明白了红衣道长指的路,仍是叫他回欢喜沟,唯有如此,方可活命。

“有人摆脱过阴阳子的命运吗?”

黎渐川想起周沫之前所说,向红衣道长问道。

“你猜命运为何叫作命运?”红衣道长摇头叹息,“神有神道,人有人生,神都不能摆脱,更何况人?”

“你不能,我亦不能。”

红衣道长慢吞吞捻起红钞:“有人说命运是条路,其实不然。命运是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万条路,亦跳不出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想离开这世界,没路去,也活不了。”

离开福禄观,黎渐川回到医院,躺在病床上,仍一宿一宿地难以入眠。

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是难捱的、绝望的、痛苦万分的。

每每盯着墙上的挂钟辗转反侧之际,黎渐川都会由衷地升起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病号服没有裤兜,但他去摸,却总能摸到那两张肉饼。

真的是很香、很好的肉饼,一看就知道非常美味。

黎渐川前几夜还会将它们拿出来看看,但后来却不敢了。

他闻得到那种味道,这对他的味蕾来说太过刺激。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他只能吃流食,打营养液,此时两张肉饼摆在面前,他太难控制自己。

再后来,他连流食都没办法吃了,只能靠打针勉强吊着口气,精神也近乎完全涣散。

他终于能睡上一些好觉了。

可却又不敢睡太沉,真睡过去,就是真的死了。

在他又一次从抢救室出来时,他昏沉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数道熟悉的人影。

他们像当初站在村口望着他逃离时那样,黑沉沉地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要接他回家。

这具身体将死,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黎渐川拼尽一切,也只从病床上翻了下来,向前跑了两步,便栽倒在地,

“秀兰!”

仓皇的脚步声与哭喊声终究还是追上了他,淹没了他。

一辆颠簸的小车把已长大成人多年的小少女拉回了欢喜沟。

小少女,不,年轻女人再次被关了起来,这次是在厢房。

她绝食抗争,不吃不喝,宁愿去死,可她的身体却还是渐渐好了起来,诡异得令她惊悸战栗。

她的妹妹来看她,说自己在大学里谈了恋爱,毕业就会结婚,对象信仰福禄天君,不信多子菩萨,等结婚了,他们不住欢喜沟,住到县城去,住到市里去,总之,到时候小日子过起来,家里也管不到那么多,要想让她不顾危险冲击十胎嬷嬷,也得看她爱人答不答应。

“姐,”妹妹说,“我们都是普通人,改变不了什么的,只能尽可能地在规则内过好自己的人生。”

年轻女人望着妹妹,最后问她:“姐要是还想跑,你还会帮姐吗?”

妹妹同她对视,良久,轻轻地笑了:“会。我们是姐妹。姐能在离开后还计划回来带我走,我也能再一次答应姐,帮姐离开。”

“姐,我希望你过得好。”

年轻女人双眼不动,泪却落了满脸。

晚点儿,母亲也来了,她坐在阴影里,看着自己的女儿,低低地说:“秀兰,你离开了,又回来了,折腾这么一趟,还没想明白吗?你真的还觉得自己该恨的是多子菩萨吗?”

“没有了这个菩萨,总还会有下一个菩萨。不是世界因神而建,而是神因世界而生。”

母亲留下了该留下的话,又叹息着离开了。

年轻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小屋内,望着外面渐渐熄灭的天光,终于颤着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她取出了黎渐川接连多次按下欲望未曾吃掉的肉饼,从中选了一张,一边无声地嚎哭着,一边张大了嘴,一口一口将它吃了下去。

黎渐川想阻止,却完全不能。

因为自从年轻女人回了欢喜沟后,他便被自己的身体排斥了出来,只能以意识漂浮在外,成为了彻底的旁观者。

没过多久,张家逆种改邪归正的消息便传遍了欢喜沟。

只是逆种到底还是逆种,仍不愿皈依多子菩萨,而是选择拜了福禄天君。

“现在多少恶劣风气都与福禄天君脱不开关系,我也不喜欢祂,但总比多子菩萨好上太多。”这是别人问起时,年轻女人的说法,依旧桀骜不驯,显得好像连神明都要低她一头,供她挑捡。

她正是议亲的年纪,这做派引得太多人不喜,婚事也艰难。

但也有人恰好就喜欢这种个性。

年轻女人在县城谈上了一个对象。

这对象与她年纪相仿,爽快可靠,是福禄天君的忠实信徒,也不太喜欢多子神教那套。在这位忠实信徒眼里,不论男女,能出来为他们这个家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待在家生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还平白多了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不划算得很。

年轻女人也不太赞同男人的想法,但这至少比多子菩萨的信徒强多了。

就像妹妹计划的一样,等她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住到县城去,也不再是欢喜沟的张家能管得了的了。

年轻女人如此想着,越发拉紧了男人这根救她出苦海的绳。

后来的一切都与年轻女人所想的差不多。

他们恋爱,结婚,一起工作,一起旅游,日子一度美好得让年轻女人怀疑自己从前的困顿是否全因自己钻了牛角尖,看不破。

可是,就如那位收两叠红钞的红衣道长所说,命运是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万条路,亦跳不出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世界不变,路纵有千变万化,也无济于事。

一个夜晚,年轻女人确认怀孕了。

又一个夜晚,男人偷偷摸摸,给家中请来一尊多子菩萨的神像。

年轻女人发现那尊神像时,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也没有不管不顾地质问咒骂,要去打胎,她只是愣在了原地,呆滞地望着那尊神像很久。

直到男人回来,惊愕心虚之后,朝她解释,向她道歉,她才慢慢转过头,对男人道:“原来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逃不出去。”

男人唱念做打的戏一停。

他抬眼,望着立在多子神像前的年轻女人,忽然觉得在这昏暗的、幽红的光里,女人的面孔与无数肉块簇拥的那张少女面孔,有着说不出的神似。

这想法令他一惊,打了个寒颤。

当天夜里,年轻女人默默吃掉了第二张肉饼。

然后做了一个梦。

黎渐川看到了她的梦。

她的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小女孩,扑在脏乱浑浊的泥地里,狠狠撕开了自己被从内缝住的嘴巴,边疯狂地撕咬着漆黑的肉泥和触手,边泪流满面,无声大哭。

之后,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回了欢喜沟。

她生下了自己的第一胎,并向家中所有人宣布,她将会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乃至千胎嬷嬷,她要带领张家,重获昔日荣光。

张家沸腾,办了一场宴席来庆祝这件事。

红绸高挂,人声鼎沸,年轻女人独坐在厢房里,抱着孩子,望着隔了一层窗的院中热闹,听到妹妹立在门槛外,轻轻问她,姐,你甘心吗?

年轻女人没回头,也没应答。

妹妹又问,姐,姐夫只想多要两个孩子,没想要你冲击十胎嬷嬷,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次年轻女人答了,她说,他没想要我冲击十胎嬷嬷,可我要冲击十胎嬷嬷,他也没阻止。十胎嬷嬷所带来的利益,所代表的权势,是他,是我工作一辈子也换不来的。

妹妹沉默很久,才说,姐,妈告诉我,人活着,难得糊涂。

年轻女人坐在炕上,微微佝着肩背,像团被压得畸形的影子。

“秀梅,”她忽然问,“还记得他们为了劝我改邪归正,跟我讲过的那些从前的逆种的结局吗?”

“大多回了欢喜沟,屈从了。少数死在了外头,还有剩下的寥寥几个,自杀了。我不想做他们三者中的任何一种,我要改变。”

妹妹什么都没有再说。

年轻女人出了月子,此生第二次上了山,进了多子神庙。

她成为了多子菩萨的虔诚信徒,服下了多子菩萨赐予的神丹,一年又一年,一胎又一胎,她如自己所言,开始冲击十胎嬷嬷。

然后,一辆面包车,一双红色绣花鞋,她在第十胎时回到欢喜沟,不安而忐忑地,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画面定格在半路停下的面包车上,所有光亮飞速消失,黎渐川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很快,黑暗变淡,周遭事物的轮廓再次浮现出来。

黎渐川重新拥有了身体。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熟悉至极的、属于小厨房的门。

意识刚刚回笼,不等黎渐川四顾观察,一阵悉索的动静便从门板另一侧响起,紧接着,一张更为熟悉的便签被两只小手塞了进来,稚拙的字迹显现于便签上:“……姐,你上次说你想跑出去,让我去看你的零钱罐,我去看了,有钱,我带来了,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最后一行字在黎渐川的视野中无限扩大,令他大脑嗡嗡直响,眩晕不停。

他迅速撑住地,一边咬牙压制精神,一边捏住便签,沉了口气,蓦地开口,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这是你的劫,答案不在我这里。”

黎渐川嗓音沉冷嘶哑:“就算我重选千次万次,逃离千次万次,结局也不会因我而更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替你打破这个‘静’。”

嘶的一声爆鸣,小厨房的门忽地破碎消散了。

外面是窗子极小的、黑洞洞的堂屋,消瘦高挑的张秀兰支着两条伶仃的细腿,穿一双血红的绣花鞋,立在堂屋中央,浑身落满了漆黑的影子。

“我已经连续做了两个梦了。”

她忽然开口:“两个梦一模一样,梦到我进欢喜沟时提前发动,半路生产,死在了山路上。”

“季小哥,你是在车上的,你说,我还活着吗?”

黎渐川干脆道:“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秀兰会梦到其他时间线或轮回发生的事,但不论其他,只说此刻,在眼下这个时间线、这个轮回内,她无疑是活着的,这是事实。

“可过不了十胎劫,我就要死了。”

张秀兰又道:“从怀上这一胎,我就预感到了,我过不了这个劫。季小哥,你说,我过得了吗?”

黎渐川静静望着漆黑堂屋里的女人,沉默许久,才压住喉间的涩意,摇头道:“过不了。”

张秀兰倏地抬起头,一脸死气。

黎渐川却对她的异样恍若未见,只继续道:“你想反抗,想往高处走,可这一切,利用的却是你自己和你的一胎又一胎。你不希望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自己,却亲手造就了更多个自己。让你过不了十胎劫的不是我,不是多子,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过不了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