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有喜

晨光里,多子神庙紧闭的大门伫立在不远处,道长与嬷嬷们早已不在了,四周请神队的人们也都脱了猪羊皮,或打着哈欠,或与人小声交谈着,纷纷下了山,不在此过多停留。

黎渐川没有放任自己混乱太久。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拆了身上的猪皮,只剩下被血染透的白褂子与长裤。

撕下一点衣角擦了擦头脸,勉强整理了下,黎渐川才抬步走到山路旁,边谨慎观察着等待他的宁准,边道:“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这一问是试探。

黎渐川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又遇到了与之前两次相类似的情况。

第一次是来欢喜沟的路上,张秀兰突然生产,榆阿娘迟疑着给她穿上红绣鞋,之后张秀兰爆炸,岳小雨仓皇摔出面包车,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他见状赶到车头位置时,只看到副驾驶上一只肉色的手,便突然昏迷,毫无知觉,意识沉没。

再醒来时,时间跳到了凌晨三点多,张秀兰穿着红绣鞋,还活着,也没生产,车上其他人也对爆炸之事毫无印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次情况,黎渐川为它贴个标签,就叫红绣鞋事件。

同样的、非黎渐川主观控制的意识沉没还有一次,就是他昨天凌晨抵达欢喜沟,入住小顺家后,突然陷入的一场沉睡。

最开始黎渐川没有把这场沉睡与红绣鞋事件归为一类,因为他刚刚醒来时,记忆是连贯的,没有转换场景,也没有什么明显异常。可早饭时,小顺却说自己进村时曾与他交谈过。

前后记忆再次出现矛盾。

早饭后黎渐川四处探听,又与榆阿娘短暂交流,终于确定,这一场沉睡与红绣鞋事件是相同的。

他把这第二次情况称为沉睡事件。

第一次情况,红绣鞋事件,发生在3月29日深夜,第二次情况,沉睡事件,发生在3月30日凌晨近清早。

而第三次,就是刚才。

他开口问宁准的话,便是试探这次意识沉没前后的情况。

因为目前来看,由这三次意识沉没分隔出的四条时间线上行走的应该都是自己,进行着这局游戏的真正的自己,这只从行事风格和部分事件的发展就能判断。

而只要是自己,不管是在哪条时间线上,见到宁准现在的情况,大概率都不会在这种时刻带宁准出门,除非情况有异。

“我……想跟着……”

见黎渐川过来,宁准立即伸出两条白生生的手臂,要去缠他的腰,声音也再次在黎渐川的脑内响起。

“脏,”黎渐川拦了下,将宁准的手腕攥进掌心,顺势接着话,“不是不让你跟着吗?怕触犯禁忌,有危险。”

宁准微微偏头,凑近去闻黎渐川的颈侧:“不、怕……祭品……不会被提前……吃掉……的……”

“你是说,你是祭品?”黎渐川看向宁准,视线落在他蒙眼的红绸上,略有暗沉。

宁准的脸庞像痉挛抽搐一般,闪过一丝狰狞扭曲:“主人忘……了……我是……祭品……只有你吃下……神……丹,成为……真正……的侍奉……侍奉者,神、教才……会……取消……”

黎渐川在宁准面露痛苦之时,抚上了他的脸侧,试图安抚他。

手指触到他的脸颊,黎渐川的心头忽地涌动起异样的情绪,对面前的人好似一时陌生,又一时熟悉。

“我忘性大。”

黎渐川探究的目光在此时显得颇为诡异却又分外乖巧的宁准身上逡巡着:“以后有事,记得多提醒我。不论发生过的,还是没发生过的。”

宁准闻嗅的动作一顿,似乎在用那双缺失的眼静静看着他。

黎渐川又摸了摸他的眼:“我要谢谢嬷嬷,信任我,把你给了我……你不会成为祭品的。”

宁准不知是有意还是懵懂,配合着黎渐川道:“我……相信……哥、哥哥……嬷、嬷相信哥哥,是……因为……她见到哥、哥……哥哥就已经、加……入……了……神教……”

“我不……是……”他毫不嫌弃,将身子缠向黎渐川,因手腕被擒,缠不彻底,只有一把窄腰到了黎渐川的臂弯,“我……喜欢……主、人的……味道……香……”

他口鼻呼出的热气自黎渐川的颈侧滑向他的喉结,带着迫切而奇怪的痴迷。

黎渐川以为宁准会像之前那样控制不住地想咬他,但宁准没有,黎渐川略一思考,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因为身份不同了。之前的他只是人豺的照料者,而现在,却是所有者。

这条时间线上的他在见到普查小组的百胎嬷嬷前,就已经选择信仰了多子菩萨,还加入了多子神教。

按照他对自己的了解,和对这个副本的观察,他推测这件事多半是他在昨天白天做下的。

也就是说,他昨天白天去多子神庙和福禄观的时候,不知为何,选择了加入多子神教,成为了侍奉者。

但因没有服下所谓的神丹,所以他还不是真正的侍奉者。

也是因此,普查小组的百胎嬷嬷虽然把人豺直接转让给了他,让他成为了人豺的主人,拥有了和人豺沟通的能力,但却没有取消人豺参加大祭的计划。

而他加入请神队伍这件事,八成也和多子神教脱不开干系。

只是,在这条时间线里,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选择信仰多子菩萨?

以他正常的思路来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自己置身于这种境地,除非是为了宁准,或是为了试探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亦或,是逼不得已。

黎渐川一边分析着各种可能,一边不再耽搁,在前方村民全部消失前,领着宁准迅速跟上去,往山下走。

宁准似乎习惯了爬行,走路不太熟练,所以把注意力从黎渐川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脚下,稍显安分。

黎渐川护着他的同时,借路上时间,简单整理了下目前已知的记忆问题。

除去幻觉、梦境、记忆混乱这三种可能,相对比较合理的对三次意识沉没和四段不同现实的解释,就是他从进入游戏到现在,跳转了四条时间线。

第一条时间线,从刚进游戏开始,到红绣鞋事件结束,一切如黎渐川所经历的,没有记忆之外的变化。

第二条时间线,从红绣鞋事件开始,到沉睡事件结束,在这条时间线里,红绣鞋事件前他的经历与第一条时间线不同,有部分事情存在出入,红绣鞋事件后,他随时间线而走,经历与记忆相同。

第三条时间线,从沉睡事件开始,到天空城事件结束,与第二条时间线类似,依旧是沉睡前事情发展有出入,沉睡醒来后随时间线而走。

第四条时间线,也就是现在。

总体而言,黎渐川目前在副本里的经历,就是由这四条时间线截出、拼凑起来的。

四条时间线各有差别,也隐有联系。

黎渐川在过往的副本里遇到过太多时间线上的花招儿,这次他合乎逻辑的第一推测虽然也是时间线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真的确认这个推测时,他的内心深处却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似乎不像是朋来镇或之前某个副本里单纯的时间线,跳转也并非表面上的跳转。

可若不单纯的话,里头又是隐藏了什么?

这里存在一个与自己似有关联的轮回之主,所以这些时间线会否与所谓的轮回有关,一次时间线就是一次轮回?

假如是的话,这是世界的轮回,还是自己的轮回?

在这种轮回里,自己为什么会从一次轮回,跳到另一次轮回?

其中是否有规律?

又为什么出现?

是副本规则,剧情,还是与轮回之主有关?

这种轮回的契机又是什么?是意识沉没的话,他的意识又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异常的沉没?

因为轮回,所以会是死亡吗?会与他在天空城最后所见的视频里的,自己的尸体有关吗?

天空城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的意识沉没里都没有见过,而这次,他却忽然去到了这个叫作天空城的地方?

这地方是真是假,存在于哪里,又究竟因什么而出现?

时间线可能是并行的,但轮回却不可能,它只分先后,有生便有死,有死才有生。

是单纯的时间线,还是入了时间线的奇怪轮回,这是两个看似相同,但实则迥异的解谜路线。

眼下线索不足,黎渐川难以确定两者谁是真谁是假,只能双线思考,暂时不分太清。

游戏过去近两天,无数疑问已塞满了他的大脑。

但拨动着层层障眼的迷雾,他也已隐隐看到,解决这些疑问的关键,大概率就在他在每条时间线,或者说每次轮回里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和各时间线或轮回的发展差异上。

尤其是在这第四条时间线,或第四次轮回里,他为什么一改常态,突然选择信仰了多子菩萨?

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此时的疑惑兴许便可以减少许多。

一路无话。

清早五点多钟,黎渐川和宁准回到村里,刚进小顺家的小四合院,便迎面撞上了将要出门的普查小组几人。

“要出去?”

黎渐川见普查小组等人熟悉中带着些许友好的神态未发生改变,便主动打了个招呼。

“对,踅摸点儿吃的去。”费深笑着应道。

又说:“季小哥,我瞧见你了,在请神队里……我还让小李给你画了像,等回头给你看看!”

“行,”黎渐川自然不会拒绝,“你们不在小顺家吃?”

“不了,”费深道,“我们来的时候就打听了,村头小卖部那里也卖三餐,小顺一个人做饭给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方便……我们本来想补补觉的,但刚观礼完,一个个都精神得很,也有一肚子话要讨论,去小卖部吃,顺带着聊起来,是正好,留在院儿里,吵着附近的人也不好。”

“先不说了,我们走了,回聊啊。”

擦肩而过的三两句寒暄后,费深领着一群人急火火出了大门。

小院里,小顺刚摆好桌子碗筷,见黎渐川来,便招呼他吃早饭。

这次早饭照旧是黎渐川一个人吃的,小顺似乎有事,也没再和他多聊什么,匆匆回了正房的堂屋。

黎渐川尝试喂宁准吃饭,但人豺即使外形与人没什么两样,可实质上却已不再是人,人的食物宁准丝毫兴趣也无,连尝都不愿尝上一口。

一顿饭过,黎渐川掏出房门钥匙端详了下,没有立即起身回西厢房。

之前自己住的是西厢房,但却不代表这次也依旧是。这院里明面上没有第三双眼睛,但他却不得不防。

“走吧,回房。”

黎渐川对宁准说。

宁准晃了下脑袋,率先迈步,朝着大门口走去。

黎渐川眉梢微挑,跟上去,果然见宁准并非是想要出门,而是将步子停在了一间门房前。

黎渐川靠近,假作不经意地从门缝间探看了一眼,在里面准确瞟到了宁准的笼子。

摸出与西厢房房门几乎完全一样的钥匙捅进锁里,黎渐川开了门,带着宁准进入房间。

小顺家两间门房,一间布置成了婚房模样,一间则多了面全身镜,正对床头。

黎渐川进来的这间,便是有镜子的西面一间。

只是和上回所见不同的是,这次房间里的全身镜被一块红布盖上了,没大喇喇地显露着。

“宝贝,这是我盖的吗?”

黎渐川点了点红布,问宁准。

这个副本里,宁准虽然好像因精神破损而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一身懒骨却一点不减,完完整整地带了进来,一进门便不再站立,爬过地上,倚到了床边。

听到黎渐川的声音,他迟钝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知道……”

宁准不知道,但这红布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自己或小顺家里人盖的,不太可能是别人。

一般正对着床头的镜子都被认为有古怪,所以大多数人家都不会把镜子正对床头。红布的遮盖,是因为这种忌讳,还是因为别的?

黎渐川琢磨着,走近去看,镜子前面看不到,但镜子背后却似乎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血印子,像是有蛇类曾爬过。

黎渐川皱眉,小心捏起红布,想要细看,却没想到这红布看着粗糙,但实际却比真丝还要滑上许多,稍稍一动,就滑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一点镜面。

黎渐川猝不及防,正巧被镜子映出半张脸孔。

“开请神路第一日,切勿照镜子……”

黄纸上的禁忌浮现于心,黎渐川神色微变,迅速盖好镜子,对宁准说了声好好休息,不要跟着,就转身出了房间,快步到院里敲响了正房的门。

尽管之前一次触犯禁忌,他依照黄纸所言行事,却依旧没能避免意识沉没,但他直觉那并非是黄纸的问题,而是他身上另有古怪,黄纸八成还是可信的。所以眼下情形,他还是打算遵循黄纸的安排。

只是他身上没有糯米,只能求助于小顺家,依他推测,在讨要糯米水这件事上,欢喜沟的人家都不会拒绝。

敲了没几下,门便开了。

但这次来开门的却不是小顺,而是小顺的母亲张秀梅。

“婶子,我不小心照到了镜子,需要一盆糯米水。”不等张秀梅问什么,黎渐川便直接开了口。

张秀梅化着入殓妆的空洞面孔微微一动,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稍等。”张秀梅嗓音嘶哑。

她无声地关上了房门,进到堂屋去了。

没一会儿,门再打开,她手里便多了一碗糯米。

“去吧。”

她直愣愣地把糯米塞给了黎渐川。

黎渐川道了谢,接过糯米,迅速到了洗漱的地方,用洗脸盆泡了一盆糯米水,依黄纸所言,用这水洗脸三遍,并默念了自己的名字。

洗完后,黎渐川睁眼一看,原本微微泛白的一盆糯米水,竟一转眼成了一盆污浊黑水。

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孔,隐约透着邪异的扭曲。

“这些禁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黎渐川微微皱眉,观察了一阵这黑浊的糯米水,才端起盆,把水倒进了泔水桶里。

这种老房子没修下水道,普通的生活污水都是倒在泔水桶里,每天固定时刻拎出去,处理到村中统一的下水道沟里。

处理完这件事,确定身上没什么不妥,黎渐川便离开了盥洗房,回了房间。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没多久,张秀梅便出现在了盥洗房内。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泔水桶里的污水,然后弯腰拎起桶,无声无息地绕过正房,到了阴影笼罩,逼仄而不见天日的后院,将桶里的水全泼到了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

泔水落地,快速渗透消失,老槐树下的土壤没多久便又恢复干爽。

张秀梅沿来路送回泔水桶,刚拧开盥洗房的水龙头,开始洗手,小顺的声音便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妈,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张秀梅一顿,嘶哑道:“倒了泔水,老槐树该喝水了。”

一片细长的阴影笼罩过来,覆盖了张秀梅的身躯。

小顺问:“他洗完脸……水是黑的,还是白的?”

“白的。”张秀梅道。

阴影凝滞片刻,轻轻晃了晃,退走了。

张秀梅动作有些僵硬地洗完手,回头去看小顺走远的背影。

天色熹微,光暗半生,她整张脸笼在盥洗房的阴影里,双眼空洞,神色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