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人在上局游戏有过较深的力量交融后,黎渐川便可以模糊地感知到宁准的精神意识。
当然,是在游戏世界。
现实世界他并非完全感知不到,只是阻碍更大,地球这处三维空间,对精神体似乎是限制颇多的。
因此,若说游戏世界只是隔雾观花,现实世界便是挡了一块厚实的毛玻璃,看不清,也触不到,唯有朦胧的影子,辨不明晰。
之前在现实世界只能借助各类仪器才能观测到的宁准的精神状况,眼下便于黎渐川的感知里相对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原来宁准在与中枢大脑的对峙中,已经渐渐占据了上风。
无论是当年蜷缩在疗养院的阴影里,凝视着监牢外的少年,还是如今经历过太多生死,或许连人类都已算不上的青年,在面对中枢大脑时,似乎都未曾退却过。
从前中枢大脑虚弱,少年以偷袭反攻,令中枢大脑重创,现在中枢大脑濒死,青年主动成为容器,扣押中枢大脑,与祂互相吞噬。
不管心中恐惧与否,他总是坚定迎战的一方。
黎渐川也相信,他总会是胜利的一方。
此刻,他来到了这局游戏,情况也不同以往。进入这具人豺躯壳的,确实是宁准的精神体,但还有一部分属于高维意识的疯狂特性渗透了过来,令宁准的精神体有些扭曲畸形,并不正常。
黎渐川怀疑,宁准大概率是主动跟来这局游戏的。
他想要借助这个副本稳定人性,洗掉疯狂,凝聚力量,完成最后对中枢大脑的吞噬,将其彻底杀死。
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已被疯狂浸染太多,落到副本里,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人豺状态的宁准,已不能完全用正常人类的思维去看待了。
黎渐川意识到这一点时,忽然有种恍惚感,好像一瞬间回到了第一周目最终之战的残缺记忆里。
在那些残缺记忆里,曾经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禁闭室里的怪物少年时所产生的想法,大概和现在的自己颇为相似。
“……这就是人豺?”
确认宁准虽不太好,但也并不太差,只需要治愈疯狂后便能于现实中成功苏醒,笼罩在黎渐川身上的刺骨寒意方才褪去,他也终于神智回归,迅速做出了自己该有的反应。
“确实有点稀奇,”黎渐川继续盯着笼内,眼底透出惊惧、兴奋与遏制不住的好奇,好似被一样新奇事物刺激到,有无数灵感在大脑里喷发,“我、我能跟他说话吗?他听得懂吗?”
边说着,他边慢慢靠近笼子。
宁准见状,狠狠撞击铁栏,双手从缝隙伸出来,朝黎渐川抓过来,像是要将他撕成碎片。
“季先生,别靠太近,人豺只能听懂主人的话,靠特殊方式交流,”一名戴着黑框眼镜的普查小组成员抬手拦了一下,“它攻击性很强,除了可以沟通的主人,其他人靠近只会被撕成碎片。多子神教就得了一个成功品,普通人就算被它撕了,它也不可能给人偿命,死就是白死了。”
黎渐川立刻停了步:“那还真是金贵……费组长,这么金贵的人豺,就这么拿出来给我看,没关系吗?”
费深笑了笑:“无所谓,从首都把它运过来,是用了多子神教的秘法,让他沉睡,封在了箱子里。算时间,最晚明天它也该醒了,醒来后,就没法继续封着了,必须放出来透气,这到底也是个活物。”
“就算现在不给季先生你看,迟早你也都会瞧见,再说了,季先生不知道,我可是你的书迷……”
黎渐川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错愕:“啊?”
“一十九川,《新世界惨案》,对不对?”费深笑容变大。
黎渐川将错愕顺利过渡成了惊喜:“费组长还看过我的小说?”
费深道:“何止!我还买了你的实体书,我最喜欢的一本,就是《新世界惨案》,设定太新奇了……主角也很有魅力,推理逻辑也清晰严谨……有一点点瑕疵,瑕不掩瑜嘛,至少我喜欢得很……卖没卖电视剧版权什么的?”
黎渐川道:“谢谢喜欢……没卖,这个你也知道,大场面太多,需要很多特效,不好拍,除非大投资,可是大投资哪儿看得上我这个……不提了,缘分,费组长,既然你喜欢,回头《新世界惨案》出精装版了,我送你几份?”
“有亲笔签名和独家周边吗?”费深非常直接。
黎渐川也不含糊:“有,肯定有!”
三五分钟后,黎渐川再次和人莫名其妙聊得称兄道弟,只是这一次凭借的不是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而是原身季川的才华。
当然,黎渐川也很庆幸,季川是个从不轻易断更外出取材的作者,否则,费深认出他来的第一眼,就不是给他看稀奇,而是直接放宁准出来咬他了。虽然后者,大概率才是黎渐川所期待的。
一番作者与读者之间其乐融融的认亲之后,黎渐川又把话题兜回了宁准身上。
“……我猜到你是在为新书做准备了,民俗悬疑类,是不是?我想着给你看看这人豺,激发激发灵感,最好再让我客个串什么的……”费深道出了自己给黎渐川展示人豺的原因。
但他说是说了,这里头的真假,却还不一定。
普查小组这十个人里,黎渐川一眼看过去,直觉藏得最深的只有两个,一是方才拦他的黑眼镜,二就是费深这位组长。
倒是多子神教的百胎嬷嬷,看起来不像是个城府太深的。
黎渐川边应付着费深,边琢磨主意,该怎样将宁准偷过来,或说服普查小组将这大件儿放到自己房里。
却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百胎嬷嬷忽然开口道:“你想要这只人豺吗?”
黎渐川一怔,旋即脸上露出一点犹豫,又暗藏压不住的新奇:“这……能给我?”
费深和普查小组的其他人也都诧异。
“能,”百胎嬷嬷却好似并不在意周遭的视线,双眼平静地看着黎渐川,淡淡道,“只要你想要,我可以把它转让给你,让你成为它的主人。若是你不希望它参加大祭,我也可以取消这次进献,换回过去的牲畜。”
众人面露惊色,一人道:“嬷嬷,这不合适吧……”
百胎嬷嬷神色不动。
费深再次看向黎渐川,眼底有了些变化。
对此,黎渐川迅速作出了最为恰当的反应。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他捏出一副思索之色,像是从方才一些虚浮夸张的情绪里沉淀下来了一般,顿了几秒,才道:“我确实是对这人豺很感兴趣,想沟通交流一番,但也没到一定要得到他的程度……而且,最关键的是,嬷嬷开出这么好的条件,又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百胎嬷嬷毫不掩饰,干脆道:“加入多子神教。我看好你的潜力。”
又是这句话,看好他的潜力,这次这么说的,竟还是个见面不超过十分钟的人。
这些人所说,究竟就只是字面意思,还是另有玄机暗藏?
黎渐川心头思绪转了一下,故作不解道:“潜力?嬷嬷,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平时码码字,健健身,偶尔外出取材,也没什么特殊的,能有什么潜力?而且,多子神教收男人吗?”
百胎嬷嬷先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收,但男性一开始只能做些底层粗活,不过,多子菩萨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亲自出手,为部分表现出色的男性侍奉者进行改造,令其可以诞育儿女。之后,这些男性也自然可以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乃至千胎嬷嬷。”
“只是多子神教男性虽信徒极多,可真正愿意成为侍奉者,愿意来改造生子的,却极少,资质好潜力佳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顿了顿,她以一双有些黄浊的眼注视着黎渐川,嗓音沙哑道:“你是我近些年见过的资质最好、潜力上佳的苗子,身体素质好,精神意识强……加入多子神教吧,我可以免去你的杂事,让你直接去接受菩萨改造,以你的情况,好好修行,至少也是个百胎嬷嬷。”
黎渐川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畸形的世界里,出现这样一番病态扭曲又令人备受拷问的话,似乎也是正常。
“身体素质好、精神意识强?”黎渐川最终还是抓起了重点,“嬷嬷是怎么看出来的?”
百胎嬷嬷道:“很容易就看出来了。你大概就是那类什么都信一点,但什么都不太信的人,这类人不受任何一位神明庇佑,通常都会早年夭折或疯狂,你还能活到这么大年纪,没疯没死,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
“况且,我感受到,你的灵感应当也不低,或者说,正在提升中,这也很好,方便得见吾神。”
说罢,她似乎不想再多言,只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加入神教?”
黎渐川看向笼内。
宁准不知何时又安静了下来,不再撞笼或撕抓,只攥着铁栏,脸上时不时闪过一下痉挛般的狰狞,红绸结结实实盖住了他的眼睛,让黎渐川无法窥见他的半分神色。
黎渐川知道自己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同百胎嬷嬷虚与委蛇一番,先把宁准带到身边,再说其它。可是,每当他想要开口之时,他的心中便有警兆不断,好像一旦他说出类似信仰多子菩萨、加入多子神教的话语,他就会无法挣扎地落入万丈深渊。
思虑许久,黎渐川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百胎嬷嬷的提议。
见到宁准在这局游戏的情况后,他急迫的感情始终占据上风,可他的理智也从未缺席。
找回宁准的法子不止这一个。他不能明知前路可能有问题,还要继续走下去。这对他,对宁准,都太过愚蠢。
在黎渐川摇头拒绝后,百胎嬷嬷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那就没办法了。”
然而,紧接着,她却又出乎意料地继续道:“这样吧,既然菩萨对你有些另眼看待,我也不强人所难,我近几日要参加大祭,请神、祭神、送神,忙得很,祭神的时候才会用上人豺,在这之前,你就帮我照料几天吧,如何?”
黎渐川这次是真惊讶了。
但他注意到,百胎嬷嬷在说这话之前,目光似是从自己沾过香灰的手背扫了过去。
他观察百胎嬷嬷的神色,没有嗅到阴谋的味道。
“这当然可以,求之不得,”黎渐川应下了,又道,“正好你们可以把他放到我的西厢房,这样三个房间,你们也差不多够分了。欢喜沟的人家大多都是这种小四合院,你们想要去别家找更大更多的房间,几乎是不太可能了,马上也要到开请神路的时间了,不如就收拾住下。”
他看似是在给小顺拉客,实则是不愿意这手记提起的普查小组另选别处,离了他眼皮子底下。
黎渐川的话说得在理,普查小组的人听了,便没再多鼓捣什么。
坐了一夜车,也都累了,等下还要去看开请神路的仪式,一群人便都赶紧选房间,收拾小憩,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
百胎嬷嬷临进屋前,从手臂上褪下来一条串珠,递给黎渐川,称戴上这串珠,就能和人豺沟通,只要他不靠人豺太近、不故意激怒人豺,人豺也不会攻击他。照顾人豺很简单,它平时不吃饭,只喝鸡血,每七天喂一次便好。这只名为准的人豺沉睡前刚被喂过,短期内不用担心喂食方面的问题。
黎渐川接下串珠,仔细看了两眼,发现这串珠上的珠子都刻了线条诡异的神秘符文,不能多看,多看便会有目眩神迷之感。
交待完毕,百胎嬷嬷离去,黎渐川挽上串珠,靠近笼子。
果不其然,这次宁准没有攻击他,只是无视了他,对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靠着笼子。
黎渐川试了试笼子的重量,是特殊金属打造的,其实不太重,就算加上宁准的体重,也在人类可以搬动的范围内。
但黎渐川不想暴露自身实力,便把它拽在背上,摆出一副吃力的样子,慢吞吞移动着,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运回了自己的房间。
中间小顺想帮忙,却差点被挠个满脸开花,只得作罢。
放下笼子,返身关好房门,一处安静密闭的空间内,终于只剩下了他和宁准两人。
黎渐川望着眼前这个长宽高都不足一米五的漆黑牢笼,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表情却变得暗沉压抑。
在这样的笼子里,无论站还是躺,都不是正常的姿势。唯有跪与卧,才能舒服。这是一个典型的,用来驯养野兽的笼子。但此时,被关在里面的,却偏偏是人类。
有些时候,人与兽,真的有分明的界限吗?
黎渐川喉间有无数脏话争相往外挤,但最终挤出来的却是一句有点酸涩的叹息:“……想不想出来?”
宁准微微偏头。
他似乎真的听懂他的话了,过了几秒,便快速点了点头,再次抓紧铁栏,使劲晃动。
“别急,我可以放你出来。”
黎渐川观察着他的反应:“但你不能伤人,也不能离开这个房间……除非我带你出去。”
宁准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再次迫不及待地点头。
黎渐川找到笼子的锁,研究了下,果然发现用串珠的符文就能开锁。
咔一声,铁笼的锁开了。
黎渐川双眼紧盯着宁准,慢慢打开了笼门。
笼内,宁准红衣委地,跪坐着,像是对这情况还未反应过来。
很快,他回过神了,缓缓地,试探性地,朝着笼外爬出,姿态似人又似兽,带着难以言喻的优雅与野性。
忽然,宁准脸上平静的表情一变,化作一道残影骤然跃起,直扑黎渐川。
黎渐川神色不变,早有预料般一抬手,直接掐住宁准的脖子,同时顶膝向前,将人砰的一声撞回了笼边。
宁准像被猎捕到的野兽一般剧烈反抗,挣扎暴起。
但他在力量方面远不是黎渐川的对手,反抗与挣扎换来的只会是更为强硬的压制与束缚。
宁准高高扬起头颅,发出濒死般的嘶叫。
黎渐川向后扯住了他的枷锁。
两人的胸膛彼此挤压,呼吸尽皆急促,既似雄狮与豹子的厮斗,又似爱侣间的抵死缠绵。
与黎渐川压迫性极强的强横动作不符的,是他始终垫在宁准背后的手掌与胳膊。
有细微的骨裂声自这两处传来,剧痛侵袭,可黎渐川却毫无反应。
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准,伸手去解宁准蒙眼的红绸。
“嗬、嗬嗬——!”
宁准被迫仰起了脸,似血的唇间溢出了兽类的喘息。
“噗噗!”
血肉刺透声传来。
宁准的右手突然软化如蛇,自黎渐川单手的禁锢中钻出,五根苍白的手指如尖锐骨刺,瞬间钉穿了黎渐川的肩胛。
黎渐川触碰红绸的动作一滞,旋即继续,似对疼痛一无所觉。
汩汩殷红自血洞冒出。
嗅到血味,宁准的喘息声更大。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唇缝打开,似乎是在痴迷地闻嗅着来自黎渐川身上的腥甜味道。
渐渐地,他凶戾的嘶叫变作了呜咽,脸颊浮起湿红。
黎渐川仍不理会,耐心而快速地解着红绸。
红绸被打了个稍微复杂些的结,黎渐川花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将它取了下来。只是,红绸下显露出的,却不是黎渐川记忆中的一双桃花眼,而是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黎渐川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松开宁准,转身就往外走。
但刚走出两步,腰间便忽地被一双染血的手缠住。
与此同时,一具温凉的身躯如蛇一般,从他的腰腿处飞快爬上。
空了眼眶的美人面自背后露出,伏到他肩头。一点舌尖似朱砂珠,控制不住地滚出了唇间,怜惜而又贪婪地吮食着他流血的伤处,呜呜咽咽,袅袅荡荡。
黎渐川的脚步停下了。
他缓缓回头,看向宁准。
惊怒猝然而起,又被这一双手猝然拦下。
好似蒙了一层猩红的视野终于慢慢清晰,这次,黎渐川看清了。宁准的眼眶虽缺失了眼球,却没有伤痕与疤裂,这双眼似乎并不是后天被挖了,而是……先天残缺。
黎渐川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依旧惊,依旧怒,但更多的是苦涩无奈。
宁准以濒临失控的、扭曲的精神体进入游戏,匹配到副本里,身躯方面八成也会受到影响。
黎渐川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乍然看到,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竟惶然失控了。
“会好的……”
黎渐川声音嘶哑。
他抚向宁准的脸,抬手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已青筋暴凸:“度过这一关……我们一起。”
话音未落,虎口便是一痛。
宁准歪头,咬住了他的手掌。
鲜血自他的指间与宁准的唇缝淌下。
宁准边舔食着,边微微侧脸,像是在用空洞的眼眶静静注视着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么欠收拾。”
黎渐川低声说着,没有收手,任宁准咬着,只转身,将他再次按回笼边。
凌晨两点四十五。
黎渐川身上的伤几乎已全部愈合,他换上一身没有血腥味的衣服,留下一点防人的手段,便出了门,跟在普查小组后,前往欢喜沟主路观礼。
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带上状态太过不稳定的宁准。
但按小顺所说的,开请神路的巡游不会持续太久,他很快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