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又在村中转过一圈,并于半截山路上望了望。
除去村尾林子里,欢喜沟附近只有村头村尾两座小山上有些黄土地,沾了水,可能会变成泥地。
但这两座小山都没有绒花树。
村尾多子神庙所在的小山只种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村头福禄观所在的小山,种的则是漫山遍野的桂花和金桔,一曰蟾宫折桂、步步高升,二曰金玉满堂、财源滚滚。
若是将鞋底的黄泥与绒花树联系在一起,黎渐川便只能得出一个推论,那就是在进入欢喜沟的第一天凌晨,自己在完全的沉睡中,来到了绒花树所在黄泥地,挖走了埋藏的武器。
但这样的话,便又延伸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挖走武器的,究竟是附身自己的某种怪异,还是莫名遗忘了什么记忆的真实的自己,亦或是体内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或某条时间线上的自己——他因某些异常,与现今的自己产生了交错,控制了自己的躯体?
如果是后三者,行事必然也具备自己的某些特质,所以,他们既然已经谨慎地清扫了附近的痕迹,又为什么会在鞋底遗留下明显的黄泥?
是因什么事而忽视了,还是故意的,想要留给醒来的自己看,又或是觉得清理与否,没有必要?
再比如,被“自己”挖走的武器是什么,现在又在哪里?
续写手记时字数所限,对副本世界的具体情况也并不了解,黎渐川只能着力描写武器的威能与限制,并没有为它确定一个具体的模样,所以事实上,他虽在找武器,却也不清楚这武器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眼下可以确定,自己身上所携带的一切,都与神秘武器扯不上关系。
当然,也不排除“自己”凌晨来到绒花树下时,埋藏的武器已经被挖走了的可能性。
又或者,是有谁趁自己睡着,穿了自己的鞋,来过这里。但西厢房的门窗都是从内关着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假如真是这种可能,行动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类。
以上这些,将鞋底黄泥与绒花树情况绑在一起的,可以算作第一类假设,至于第二类假设,就是将这两者解绑,当成完全不搭边的,分别去看。
鞋底黄泥,不是在绒花树附近沾上的,那便只能是村头村尾两座小山上了。初到欢喜沟的凌晨,“自己”悄悄登山,是出于什么缘由?为福禄观和多子神庙,还是其它?
绒花树下的武器失踪,不是“自己”所挖,就只可能是手记主人本人,或自己、手记主人其中之一泄露出了相关情况,引来了旁人偷盗。何时泄的密,怎样泄的密,拿走武器的又是谁?
怀揣着诸多问题与猜测,黎渐川蹲在村中央小超市门口,一边吃泡面,当午饭,一边审视着自己精神体,试图从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但他的精神体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甚至比起刚刚进入游戏时,状态还要好上一些。
黎渐川思考了一碗泡面的时间,决定把注意力从外界扯回一些来,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
将泡面碗丢进小超市门口的大垃圾桶,黎渐川溜溜达达,奔村头村尾两座小山而去。
已是午后,多子神庙与福禄观都开了山门,黎渐川蹲着吃泡面时就瞧见不少嬷嬷和道长路过,显然是赶着上山侍奉神明。
他先去的是多子神庙。
进游戏半天一夜,在黎渐川的直观感受上,信众最多、势力最广的福禄天君存在感其实不是很强。某种程度上说,福禄天君与其说是位神明,不如说是道符号,象征着高官厚禄、金钱名利的符号。
世人本就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它,侍奉着它,为它生痴妄,为它诞恶念,为它泯灭人性,为它癫狂自毁。
恰好掌管它的福禄天君受世人虔诚供奉,却很难说世人供奉的究竟是天君,还是它。
权钱名利之内的浑浊,有神无神,大概没什么差别。
总的来说,就是还勉强能算进正常范畴内。
可反观香火稍逊一筹的多子菩萨,却早已与正常二字搭不上边儿了。这位神明不加掩饰地展现着祂的邪性与恐怖,尤其是在生育一道上。
黎渐川搜索多子菩萨的相关信息时,便被所谓的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千胎嬷嬷内里的含义震了一震。
十胎嬷嬷,即生过十胎孩子后,参加多子神庙的选拔,被成功选为侍奉神明之人的女人。以此类推,百胎嬷嬷、千胎嬷嬷自然就是生育过百胎孩子、千胎孩子,且进入多子神庙的女人。
正常人中,女性生育十胎已是不可思议,百胎千胎,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怀胎一次便要十月,就算一生只坐在屋内怀孕生子,若想生下百胎千胎,也几乎不可能。
时间与女性的身体,都万万做不到。
更何况,如此生育,究竟是在拿人当有血有肉的人,还是在拿人当只会产子的破烂机器?
即使这个副本世界因多子菩萨的参与,在生育一事上有些不同寻常,但凡是对女性生育之苦略知一二的,便无法忽略其中的可怕。
黎渐川对这位相对活跃的多子菩萨没什么好印象,决定先探一探祂。
一路上村尾小山,周遭的游客也变得多了起来。
大家都是熬了一宿才进山的,除精力旺盛的,大多上午都在补觉,下午都睡饱醒了,才纷纷出来游玩。只是人虽多了些,却也仍比不得夏国其它景点节假日的人山人海。
黎渐川在登山路上和一名背包客打扮、明显曾来过欢喜沟的中年男人聊了几句,打探了下,也没得到确切答案。
对方只含混地说,想来欢喜沟参加大祭的人多不胜数,但欢喜沟自有灵性,什么人能来,什么人不能,除神明的意思外,它也自有主意。
村内人与村外人皆没有一个听起来靠谱的答案,黎渐川便先按下,不再刻意探究了。
小山不高,名字便随神庙,就叫多子山,相对的,村头供奉了福禄观的小山便也叫福禄山。
走了不到半小时,黎渐川已临近山顶。
从多子山纵观这一方天地,便可发现欢喜沟确实是一道地形奇异的“沟”。它四面环山,被绝壁包围,仅有一条仿佛被巨斧劈出的缝隙,漏进外界天光。这缝隙便是欢喜沟唯一一条通往村外的道路,位于北面福禄山附近。
福禄山和多子山,这两座小山与周围无数崇山峻岭格格不入。
它们既不高大,也不险峻,单独立在欢喜沟的一头一尾,完全不符合这里的地势形态,只如两个小土包,又或者,更像两座大些的坟冢。
站在多子山上,隔着细窄的欢喜沟,便能望见极远处福禄山山顶的福禄观。
两座神庙遥遥相对,一守前一守后,中间有条玉带般的小河自多子山背后的悬崖瀑布而下,贯穿欢喜沟,与福禄山相连,环绕两山下。
可以说,从风水角度看,这两山两庙也是颇有意思的。
多子神庙的外观没什么怪异之处,与寻常庙宇类似,只是修建得更为巍峨高大。
但因庙中只供了一尊神,便是再如何刻意往大了修,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
除主殿多子殿外,也只有两个嬷嬷殿,供了一些为神明贡献卓越的万胎嬷嬷,其余便都是藏经楼、东西配殿之类的。
比起黎渐川在现实世界见过的寺庙道观,这多子神庙委实算不得大。
庙内各处都立着香炉,烟气袅袅,缭绕着呛人的石榴香。
一座香炉附近,有俩嬷嬷在扎纸娃娃。
瘦嬷嬷负责扎,手糊白纸,三两下便在竹子棍上立起一个两三尺高的娃娃。胖嬷嬷接过去,点了朱砂草汁与炭灰,为它涂眉画眼,又像模像样地穿上一套红裤子绿袄。
最后,两位嬷嬷一道儿抬手,朝它脑门一拍,同时低喝道:“顽劣童子,还不醒来!”
话音落,纸娃娃便变成了活娃娃,血肉丰盈,憨态可掬,捂着脑门向两位嬷嬷告饶,然后一溜小跑,进了殿里,去侍奉菩萨,或迎接信徒。
数名游客在围观,不敢靠前,见这异象,口中不由发出低呼。
附近立了禁止拍照的牌子,但有个青年仍借朋友遮挡,偷偷拍了几张照片,只是拍完低头翻看时,却忽然变得面无血色。
黎渐川佯作路过,瞄了一眼青年的手机。
手机显示的照片上香炉依旧,俩嬷嬷却不见踪影,纸娃娃像是觑见了镜头,弯着嘴角,朝镜头外的人露出了阴森诡异的笑。
青年拉住朋友,支支吾吾。
朋友看了看,脸色难看了一刹,继而低头,附耳向青年解释了什么。
黎渐川听了一点,说是多子菩萨喜欢看凡人多子,但自己的神庙却不留真孩子,只要纸孩子,菩萨座下嬷嬷死后,便会显灵,扎纸娃娃,这是神迹,而非鬼怪。
拍照的青年信不信这是神迹,黎渐川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不信的。
绕过嬷嬷殿,前方便是一面古老的壁画墙,壁画内容就是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的降世传说。
没错,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是同时降世的,两者的传说故事也多有相连,在某些野史里,也有传言二人是兄妹或夫妻的,但都无实证。多子神庙与福禄观,都于主殿前立着这幅壁画,欢喜沟的正是最初一版。
黎渐川为与自己所知的信息相印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幅壁画。
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的传说自前朝文宗时期始。
话说两百多年前,立国已久的大羿朝经历了一场与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宫闱内乱,当时的皇三子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登基为帝,年号肃元,崩后庙号文宗,故后世称其肃元帝、羿文宗。
文宗执政初期还算是位明君,平藩乱,斩贪官,削掉了大批邪神宗教,不允其剥削百姓。
如此,大羿度过了十几年太平盛世。
但很快,到文宗五十余岁时,天降灾祸,黄河决堤,一场瘟疫自黄河两岸而起,席卷整个大羿朝,竟完全无法以医术控制。瘟疫传到了京城,就连文宗自己都险些被太监传染,得了疫病。
文宗惊惧不已,下令焚城烧人,遏制瘟疫。
三年后,瘟疫渐绝,整个大羿却也已民不聊生。
这时候文宗最该去做的,便是尽心尽力去恢复大羿的生机,可是这一场瘟疫给他留下了太过恐怖的印象。当时钦天监有传言,称他登基之后自诩天子,对鬼神殊无敬意,是以惹来劫难,大疫难绝。文宗虽毫不犹豫斩了妖言惑众之人,但事后却也心中打鼓,暗生怀疑。
时局乱,心病生,瘟疫结束后,文宗吊着的一口气一松,狠狠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常梦到曾被他灭掉的野神野鬼来质问他,为何要断绝他们的香火。
病好后,文宗不再勤理朝政,反而开始沉迷鬼神之事,希冀寻到天地认可的正神来驱逐野神野鬼,庇佑自己,庇佑大羿。
他布皇榜,广求天下得道者。
一时间,揭榜者众多,可却大都是装神弄鬼之徒,文宗见得越多,便越觉迷茫失望,不禁怀疑,世间真有神邪,真有鬼邪?若真有,为何朕苦苦寻求,却见不到?
却就在这时,一个号为道微的游方术士揭了皇榜,来到京城,觐见文宗。
道微告诉文宗说,陛下您是天子,万邪不侵,本就无鬼敢靠近您,又因您年轻时拆了太多庙宇,坏了太多香火,神明也不愿见您,虽那些本就是野神野庙,可也让正神都误会了您,认为您本就心存不敬。
文宗问他该如何化解,得见正神,道微便说一要重修庙宇,请正神享香火,二要祭天祈求神明谅解,降临来见。
文宗又问如此求来的是何神明,道微便一手指南一手点北,道出两个长长尊号,民间常称便是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
文宗大喜,这样两位神明,正是如今因瘟疫而元气大伤的大羿所需要的。
他应允道微,修福禄观,建多子神庙,并举行祭天仪式。
道微选定的祭天之地便是如今的欢喜沟附近。
祭天当日,紫色雷霆从天而降,将一座巨山劈开了一道缝隙。
文宗大惊,遣人入缝隙内一瞧,里头风光秀丽宜人,土地平坦肥沃,竟是一处世外桃源。
道微让文宗迁周围城镇的百姓进去,定居繁衍,并断言,此地被人气蕴养三年,必会有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降世托生。
文宗看祭天异象,已信了道微八分,忙问三年内产子者必不少,该如何从中辨出两位真神?道微答,神明降世,自有异象。说完,便原地坐化了。
之后三年,这座被文宗分外重视的村落诞下孩童无数,其中有两个最为特殊。
一个是个女娃娃,村里人说,她降世时全村的石榴花都开了,飘有异香。长大后,更是奇异,只要被她主动摸过手的妇人,不出三月便会怀孕,灵验非常。
一个是个男娃娃,听闻他出生前夜,他母亲梦到金银珠宝塞满了自己的肚子,直要撑得肚皮炸开。他五岁时便闻名整个丰饶县,据说他瞧谁顺眼,谁便能考中功名,最差,也能过县试,够到一点童生的边儿。
这俩娃娃长到六岁时,文宗亲自来拜见,迎这两位神明入住道观庙宇,正式尊一人为多子菩萨,一人为福禄天君。
不久后,两位神明的亲朋好友尽皆亡故,侍奉之人称,是神明将其唤到了神庭,永享天寿。
自此后,两位神明便开始了祂们恩泽天下的两百年。
到这里,壁画已过了大半。
剩余小半,则是之后两百年间的一些神明传说,比如“妖龙吃人,两神联手斩孽障”、“文宗死前鬼怪附体欲弑神,两神灭邪度文宗”、“乱世到来,两神救世赐神丹”、“大羿灭亡,两神襄助建夏国”等。
黎渐川仔细看完,转身之时,却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人影被两个纸娃娃扯着,钻去了主殿墙后。
“……张秀兰?”
黎渐川一眼认出,直觉有事,左右扫了两眼,便不动声色地朝主殿绕去。
可不等走到墙后,一位嬷嬷便突然出现,拦在了他的身前,朝他递来一炷香:“免费赠香,贵客进去拜拜吧。”
黎渐川潜意识里不想拜这两位诡谲神明中的任何一位,可还未开口拒绝,这位面容干枯好像树皮的嬷嬷便忽地咧嘴一笑,好似漫不经心地道:“进门却不上香,怕是有对神不敬的嫌疑呀。”
黎渐川想到本局游戏法则,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如常,笑了下:“哪敢不敬,只是怕扰菩萨清静。”
嬷嬷笑容更深:“菩萨欢迎。”
黎渐川想了想,没再拒绝,接了香,暗自提起警惕,迈步进了煌煌空阔的多子殿。
多子殿内只有一座神像,便是多子菩萨像。
黎渐川在网上看过不少多子菩萨的形象,但此刻亲眼见到这座仿若顶天立地的巨大神像,依旧心惊肉跳,震骇恐惧。
多子菩萨的形象是圣洁而又邪恶的。
这座神像更是将这种圣洁与邪恶放大了无数倍,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突而矛盾、畸形又病态、诡异且扭曲的恐怖感,震慑着所有朝拜者。
它立在石榴砌成的神座上,全身上下由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肉块组成,毫无规律,不可名状。
每团肉块上,都有向外刺出的婴儿的肢体,或是手脚,或是头颅,或是一点牙齿或鼻尖,这些肢体含在一层黏腻的薄膜里,晃眼一看,似在不停蠕动,发出尖锐的哭笑声。
无数可怖的肉块中央,嵌着一张垂眸闭目的少女的脸,不见混乱,不见邪异,这张脸上唯有无尽的宁静与慈悲。
极致的恶心与堕落,极致的神圣与空灵,这就是多子菩萨的神像带给黎渐川的最直观的感受。
他只匆匆望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他毫不怀疑,凝视这座神像太久,会有丧失心智的危险。
点燃手里的香,黎渐川学着殿内其他敛目叩拜的人的模样,跪倒在蒲团上,俯身下拜。
刚拜下去,一道黏腻恶寒的视线便自上而下落下,于他的脊背上无声刮过。
黎渐川立即抬头,却只见到了神像垂眸闭眼、慈眉善目的脸孔。
他面色不变,收回视线,再拜两拜,起身上香。
将这炷石榴香插进巨大的香炉时,石榴香却突地一颤,掉下一截香灰来。
黎渐川要躲,却没躲掉,让香灰正巧落到了自己的手背。
他擦了下,香灰没了,可他手背上的皮肤却好像灰了一小块,怎么都擦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