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浓郁夜色保护,黎渐川的耳目与感知都未曾受损。
混沌摇荡的视野里,他一眼就锁定了这颗心脏,认出了这颗心脏。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黎渐川现有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宁准的心脏。可就是这一刻,当这颗心脏自不可名状的阴影里浮现而出时,黎渐川的大脑便毫无理由地跳出了一个认知。
这是宁准的心脏。
曾经的心脏。
丢失已久的心脏。
它此刻并未出现在宁准的胸腔,而是困囿于造物主的意识能量之中——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黎渐川的直觉就突然跳动起了强烈的不安与不祥。
混沌的眼瞳蓝光迸现,他完全来不及去思考任何多余的事情,只本能地闪现到了造物主身前,探手抓向宁准的心脏。
巨树怒张,为黎渐川灌注最后的能量。
无边夜色再度掀起海啸般的狂浪,冲毁无数横阻的能量,圈禁起飞毯,将宁准以黑暗覆盖保护。
造物主被胆大的人类再次触怒。
祂发出了更为尖锐的嘶叫,一条条闪动神秘花纹的触手甩出,扩大畸形幻象的同时,牢牢锁住了心脏。
诡异的气息卷住黎渐川的手臂,令其不可控制地滋生出无数恐怖细卵。
细卵在一息之内长成灰蝶,疯狂钻进黎渐川的精神世界,试图剥夺他的力量,撕裂他的意识。
他的精神早已突破极限,濒临崩溃,在灰蝶的侵袭下,他再次陷进恐怖深暗的泥沼,一时无法脱离。
谢长生等人迟一步攻了上来,却被阴影攫住,幻象迭生,只剩五色稻的光芒勉强支撑。
短暂的一个停滞,阴影内的心脏便已完全浮现出来。
它原本灰白好似石块,却在完整显露后,忽然焕发新生,再度复苏,重新变得血红鲜嫩,生机勃勃。它静了一刹,继而突兀地、活泼地跳动了起来。
砰、砰砰砰。
它的跳动带着平静而古怪的节奏。
像是在响应这节奏。
碎裂的光茧内,正在与中枢大脑僵持拉锯的宁准,霍然发出了沉重而剧烈的喘息。
他的胸口处,心脏位置,砰地炸开了一团阴影。
这团阴影扭曲着,蠕动着,散发着与造物主一般无二的气息。
阴影飞速蔓延,从胸膛爬向四肢,覆盖躯干,一点一点朝最为关键的大脑部位侵蚀。
中枢大脑察觉到异常,驱动宁准的身躯反抗,令宁准半边躯体化作了似虚似实的透明蠕虫。
宁准漆黑的眼勉力睁开一线,精神扩张,仿佛道道雷霆炸在意识海洋。
簇拥着宁准的夜色也疯狂涌动起来,意图切断无形的连接,驱赶诡异的影响。
然而,这终究只是徒劳。
宁准身上的阴影不断扩大,蠕虫、夜色、雷霆,俱都无法阻止。
造物主利用宁准丢失的心脏,与宁准建立起了某种高维层面上的联系,以一种古怪而恐怖的手段,吞噬着宁准,连带着此刻大半进入容器内的中枢大脑,一并融合。
阴影扩张,造物主的力量极速膨胀,可气息却逐渐不稳,变得狂暴而浑浊,处处呈现出失控崩溃的迹象。
很显然,这样不顾一切的吞噬融合不是造物主想要的,祂只是在迫不得已,甚至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甘地做出这个选择。而这个被迫的选择,在令祂恢复能量的同时,也为祂带来了严重的副作用。
“……向前。”
“向前!”
踏在破碎的精神世界边缘,黎渐川冥冥之中听到了一道奇异的声音。
下一秒,他隐隐感知到了什么。
是法则的轨道,是能量的脉络。
在魔盒力量投影的推动下,在无尽潜能的压榨中,他在人类精神意志的最高处,在存在于人脑之中的无限宇宙之间,猝不及防地触摸到了它们模糊的轮廓。
循着某种恍惚的意识,他翻动手掌。
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黎渐川取出了迄今为止自己得到的所有魔盒。
他抛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以莫测的时间之力压缩,以混沌的全知之力牵引,以凝聚的魔盒气息连接,以沉淀封锁的自身能量充盈——他将数十个魔盒融为一体。
一片幽暗的光里,一个颜色更为浓重的漆黑盒子缓缓浮出。
黎渐川握住它,正要打开,身后便传来呼的一声,无数灰蝶疯狂涌来,霎时将他淹没。
他怒吼挣扎,却已在融合魔盒时耗尽了所有力量,再不能反抗。
他的精神体虚妄沉沦,漆黑盒子从他指间滑落,与他一同无力地跌进了灰蝶的巢穴。
茫茫高空上,巨树开始枯萎,夜色逐渐黯淡。
黎渐川的身躯闭合了双眼,摇摇晃晃,栽入阴影之中。
凄迷的雾为他披上了一件残破的神灵战衣,可这依旧无法阻挡他的消融。
他在被虚化,被抹除。
“愚蠢!”
造物主讥讽冷笑。
想要效仿谁,融合所有魔盒给予祂沉重一击,却因此耗光了所有能量,导致魔盒融入他体内的力量投影出现了刹那的抽离,是眼前这只蝼蚁做出的最愚蠢的事情。
失去了力量投影,他就不再是魔盒的代言人,也不再受限制他们三方的法则的庇护。
祂终于可以吃掉他了。
祂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很久了。
像是已经看到了这场决战终将迎来的胜利的曙光,造物主纵声发出癫狂混乱的尖啸。
尖啸蔓延,令战场上所有尚有意识的生命都不可避免地陷进了谵妄的梦境。
他们啃咬着自己的躯体,撕扯着自己的精神体,滑向崩溃的深渊。
阴影已爬上宁准的双眼,中枢大脑退无可退,瞳术带来的幽秘光彩也在宁准的瞳孔内渐渐衰亡。
造物主自飞毯的上方降临。
祂显露出了愉悦的气息,祂即将完成这场有些波折与瑕疵,但仍称得上成功的狩猎。
保持着最后的谨慎,祂缓缓靠近了自己的猎物。
忽然。
咔哒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缭乱的呓语、狂乱的嘶叫、歇斯底里的哭嚎,和难以名状的、沉重虚妄的喘息声,齐齐戛然而止,变作瞬息空茫的寂静。
爆炸的能量、崩解的伪神、破碎的维度,夜色,阴影,心脏,消散的五色稻,断裂的闪电通道,与不甘放弃的、濒死挣扎的玩家,亦定格成了一出荒诞离奇的默剧。
这寂静与凝固只有一刹。
在这一刹里,造物主看到了阴影里的那道身影。
他的战衣已涣散为雾,他的肩发落满了象征死亡与腐朽的灰蝶,他从抽象而虚幻的泥泞深处爬出,以一个漆黑的盒子,封印了一颗心脏与一团恍若人脑的阴影。
人无法以神的力量杀死神,却可以以人的意志禁锢神。
造物主很迟地领悟到了这一点。
在祂最后的感知里,祂看清了他,也看清了他们。
这是一瓶浑浊的水,中间浮沉着大多数。
有一些下落的、沉沦的,是永远的泥土残沙,只会附庸,只会顺从,只会在风霜刀剑里弯下脊梁,侍奉权力的边角,甘愿成为被剥削的羔羊,以毛顺性柔为骄傲。
而那些向上的、奋起的,则是明亮璀璨的星辰。
它们不愿被淹没,不想被打磨,它们不服平静的水,只会不屈不挠地奔向辽阔的天。它们不是永恒不灭,也不曾毫无动摇,可当黑暗来临,它们依旧会闪耀,会汇聚,会变作漫长的银河,无边的星海。
一颗星会熄灭。
但银河不会,星海不会。
“人类。”
造物主模糊地想着:“我们曾经,也是人类……但是,没有任何人类,可以永远都是‘人类’……”
“你们也会看到的……你们,我们,都曾努力过,可是……”
“结局,从未更改。”
无声的画卷里,阴影如晨雾,渐渐消散。
混乱平息,夜色褪尽。
千疮百孔的苍穹一点一点地亮起,有一碧如洗的蓝,有千顷万顷的光……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加利福尼亚湾秘密实验基地里,超维能量失控带来的爆炸终于到来。
强光自小女孩体内汹涌而出,率先淹没了与小女孩相拥的一尊血肉蜡像。
再接着,它漫过高台,漫过金属,漫过人体与岩土,轰隆隆一声,摧毁了一切。
真正的死亡到来时,彭婆婆已经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无法接到小女孩的眼泪,无法听到小女孩的呼唤,也无法看到小女孩最后的笑容。她只走马灯般,看见了自己混乱的一生。
那些真实的,被安排的,又被她疯狂冲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寥寥的光彩,一半落在她为之奉献所有的事业上,一半落在一道道虚幻的身影上,那是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和她的女儿。
拨开所有虚假,她见到了真实世界苏乐乐与彭慧君的最后一次相见。
苏乐乐诉说着她的理想,双眼中闪动着绚烂的光,彭慧君表达着她的忧虑,面孔上流露着严肃而又恐惧的神色。
她想追上她的脚步,成为像她一样实现理想、拥有价值的人,哪怕为此舍弃一些东西。而她则害怕失去她,她只想保护好她,古板而又不近人情地让她去走安稳安宁的轨迹。
谁对谁错?
彭婆婆无法评判。
她只是忍不住去想,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会好好学会一件事,珍惜眼前人。
“紧急撤离!”
“紧急撤离——!”
爆炸一层一层上涌,整个实验基地地动山摇,响彻警报。
仓皇奔逃的研究员和斗篷人四不断被爆炸波及,尖叫着消失在挤压的金属里,或掉落的巨石中。
能量波动再无法掩盖,疯狂向外扩散,无数监测此地的仪器都跳出了惊人的数值。
“警报!警报!”
“西经110°,北纬27°,能量波动异常……重复,西经110°,北纬27°,能量波动异常!”
无数双颜色各异的眼睛或错愕或疑惑地,在第一时间看向他们的监视屏幕。
“怎么回事?”
“是墨西哥西海岸!”
“神秘能量波动,远超之前监测到的其它地方的数值,而且,它还在上升,还在上升!”
“捕捉到救世会行踪,已锁定……这是救世会的据点!”
“南极点同步监测到异常信号!”
“有爆炸……出事了!”
新年前夕,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全世界各大国家、各大组织都被同一道警报声惊醒,一番调查探测、联络试探之后,无数人不再按捺,纷纷行动起来。
南欧教廷,贵族与骑士走出宫殿。
开罗金字塔,争执再起,有人转身离开,抛弃了仪器,拿起了武器。
加州,丛林燃起大火,喜好火锅味美酒的帅大叔跃出隧道,身后跟随着无数欢呼的研究员。
尼泊尔,披着鲜红披肩的女人扯开车门,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仿佛头狼的咆哮。
墨西哥湾,挥扬着逆十字的人群开始呐喊,巨大的潜艇缓缓上浮,灯塔的光射入海平面以下,照亮白夜的标志。
南非,拉丁美洲,反抗军与独立军的枪炮一声响过一声,如浪潮,如海啸。
转动的螺旋桨声里,一众研究员匆匆踏上了直升机。地面上,特殊队伍与军人成列,快速而有序地集结着。封肃秋最后跳上去,于猎猎寒风中遥望着华夏的首都,满目忧虑。
“终于要结束了……还是,刚刚才开始?”
他的疑问被吹散在风里,无人回答。
或者说,唯一有可能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的人,还在魔盒游戏里,而非他身侧。
久违的宁静里,风平浪止,除去蓝天与日光,副本内的一切都在安静地破碎、消散、湮灭,好似一片恢弘的、走向死亡的废墟。
救世会军团化作雾气蒸发,玩家们奄奄一息,昏迷坠落,又被残留的零星夜色托起。
战场在溃散,这一块饱经摧残的魔盒隐秘地终于要彻底碎裂。
黎渐川跌在了飞毯上。
他用畸变的手抚上宁准的脸庞。
阴影散去,蠕虫稀少,宁准的躯体看起来已接近正常。
可惜,这仅仅只是看起来。
“他暂时无法醒来。”
提线木偶黑泽出现在不远处:“不论游戏里,还是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