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三六九等

“妈妈……真的是你。”

小女孩睁着一双透黑的眼,恍惚而又专注地凝望着彭婆婆,满面懵懂与茫然。

除去彭婆婆,她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感知。

实验室大门处的危机,响彻四面的警报,不远处纷纷炸裂的培养皿,都未引起她的注意。

她只安静地注视着彭婆婆,依偎在她单薄却又坚韧的臂弯里,慢慢放松了身体,像一个历经了无助与哭闹,终于寻到母亲怀抱的寻常小孩一样,轻声诉说着自己对于母亲的思念。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妈妈……”

“你会找到我的,就像以前在研究所育儿区玩的捉迷藏一样……你总会找到我的。”

“还有、还有……我也去找过你的,妈妈……”

“就在很久之前……”

童声滞涩,像久未上油的齿轮,混杂着异样的稚嫩与成熟。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院长妈妈带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我去读了大学……学校很好,老师很好,同学们也很好……我又继续去读研究生,去参加导师的实验项目……我开始工作,开始恋爱,开始筹划着未来属于自己的家庭与事业……”

“这样的人生似乎已经很好了,我不该再有什么不知足……可是、可是,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医生问我,究竟是哪里不对……我说至少,至少我该有一个母亲……”

“一个会在父亲冷漠时同我笑闹的母亲,一个会在风霜雨雪里为我撑伞的母亲……她愿意暂搁手头的课题,照顾高烧的我,即使之后她要为此焦头烂额,也愿意走上很久很久,去给我买一份山坳里的卤味,或陪我看一段市井里的烟火……”

“我该有这样一个母亲……就算她不完美,会生气,会骂人,会管教我,会限制我……可是,我该有这样一个母亲。”

“婚礼前夕,医生带我去见了两位老人。”

“他们说,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不是故意将我遗弃,只是不小心弄丢了我……他们找了很久,找不到我,于是只能去过自己的日子,养育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祝福我,希望我能平安,快乐,幸福……他们是很好的人,可是,却好像不是我的父母……”

“……我从那栋建筑上跳了下去。”

“没有死。”

“只是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然后……然后,魔盒游戏找上了我。我活着走过了一局又一局游戏,慢慢发现,这一切好像真的都是虚假的……我有一个母亲,有一个我梦境中的,不完美的母亲……”

“我发掘了越来越多的真实……我看到了一些东西……我、我找到了你,我去见你了!”

小女孩的喉咙里溢出了难以自抑的喜悦。

“你走在灰白色的小路上,行色匆匆,赶去参加一场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我撞到了你,你接受了我的道歉,离开了……你坐在圣诞装饰的餐厅里,独自用餐,我隔窗为你画了一幅画,送给你,你微笑着收下了它,再一次离开了……”

“你好像过得很好……没有我也很好。”

“你不再记得我,不会相信我,我也不能说服你,为你展示我所得到的真实……我们不再具备任何血缘上的关系,我们的人生在我撞向你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交集……我们无法相认。”

“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放弃了靠近你。”

“我是魔盒玩家……魔盒玩家是一类没有未来的人,他们随时可能死去,死在某一局游戏里,死在某一场阴谋中……我不希望你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因为他们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很不好的事……”

“后来,我知道,原来这一切都可以被结束,只要闯过最后那道至高无上的关卡。”

“……我失败了。”

“我注定会失败,这是在很早以前,在我根本未曾想到的时候,就已经写好的结局……我不甘心,不服气,不认可这样的结局……我低下头,跪在无数星星上,诵念誓言,愿将一切奉献给伟大的造物主……”

“我想要加入他们,再摧毁他们。”

“可是、可是,我的结局早已写好……我一无所知地踏了进去,成为了祂的容器……”

“好痛啊,妈妈……真的好痛……我被切开,被缝合,被碾磨成一团团肉泥,被扭曲成一条条触手……我打了很多药,接受了很多改造……我的身体变小了,变丑了,变恐怖了,我的精神,我体内的能量,都在不断地湮灭……”

“我……我在死去。”

小女孩低低啜泣着。

“但祂不希望我就此死去……祂将我的一部分送进魔盒游戏,成为祂争夺筹码的先锋……”

“祂降临了。”

小女孩抓住彭婆婆的衣襟,神色哀戚:“祂降临了……妈妈,祂就在我的躯体里,在我的精神体里……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会死!妈妈,只有你……只有你能帮我,帮我战胜祂!”

“我该怎么帮你?”彭婆婆抚摸着小女孩青白的面孔。

小女孩蹭着她温暖的手掌,满目依恋:“我还不太完美……来不及了,我等不到更好的、更契合的补充了……我只有你了,妈妈……”

在这稚嫩的、动人的声音里,彭婆婆的最后一丝防线终于碎裂。

她的精神不再凝聚,被无形的能量牵引,飞速流进小女孩的体内。她的身体也开始加速异变,双腿完全溃散,腰间也逐渐滋出鳞片与脓包。她与小女孩身躯相接的位置,皮肤在融化,变作黏稠的浆,慢慢地,被小女孩完好的皮肤吞吃,融合。

“我一直想要找到我的女儿,哪怕她已身在地狱,我也想要复活她……”彭婆婆忽然开口。

她像高温下融化的蜡,低垂了头,紧紧抱着湿淋淋的、黏着一身宽大白裙的小女孩。

“他们都说我偏执极端。但是,我其实没有什么疯狂的想法。”

“我不执着于道歉与原谅,不执着于矛盾与释然,也不期盼我的女儿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把她的小脑袋藏进我的怀里,陪我漂洋过海……我不打算再为她划定轨迹,让她必须按部就班,必须在她独立的生命里留下我的色彩……”

“我只想再见见她。”

彭婆婆低声说:“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可是,既然不过分,那你们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阻拦我,欺骗我……”

小女孩身躯一震,满面柔和瞬间变作阴沉怨毒。

彭婆婆看着她,更加用力地按了按手掌。

她的手掌里,原本紧握的橡皮泥斧头不知何时被捏成了一把更为诡异的匕首。

匕首在小女孩未曾防备时,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太阳穴,捅穿了她的脑袋,生物毒素趁机扩散,飞速地侵蚀她的大脑与精神。

“竟然被你发现了……”

小女孩死死盯着彭婆婆。

她的生机飞速下落,连带着躯体内的能量和意识也开始不稳失控,奔向毁灭。

“我的女儿,我当然认得出来……”彭婆婆道,“小路上,餐厅里,甚至更多的……落满鸽子的喷泉广场,油画一样的中央公园……我都看到了。”

“我想,要是乐乐还活着,长到现在,也该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模样……我做了很多噩梦,也想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假如下一次再遇见那个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女人,我要厚着脸皮问一问,可不可以和她成为母女……”

“可惜呀,”小女孩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童声转变为了冰冷的机械男声,“这么感人的故事,注定是个悲剧。”

彭婆婆脑海里的漆黑盒子终于从她几近消融的精神体内浮了出来。

盒子里跃现新的能量与意识。

彭婆婆的表情空白了一刹,继而转为冷酷:“你的容器即将彻底消亡。”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成了板正的机械女声。

是魔盒。

一张简单的纸条上,除去宁准与彭婆婆自身的力量,还有魔盒的气息。

“你的主体意识被困在游戏里,无法分出能量,切断联系,或降临此地,拯救你的容器。当她消亡,与她深度融合的你的主体意识,必受重创。”机械女声道。

“你也知道我与她已经深度融合,可以互相影响补充,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眼前这样一点能量低微的伤害,就能真正杀死她,进而重创我?”机械男声满是讥嘲,“就算我的主体意识无法挣出泥泞,操纵现实里的容器,对这场突袭作出合适的反应,但只要它完好稳定,就能以能量反哺容器。你们杀她再多次都无所谓,只要它在,她便永远不会消亡。”

机械女声沉默。

“开始感到绝望了吗?”

渐渐狂暴的能量漩涡里,小女孩笑起来:“你们倾尽了所有力量,启动了种种布置,找到了我隐藏起来的容器,想要借此破局,借此重创我,可进行到如今这一步,你们却忽然发现,这一切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们杀不死我,甚至无法像对待中枢大脑一样,将我重伤。”

小女孩露出阴冷而又怜悯的叹息:“真是好可怜呀……费尽心机,从真实世界,到第一周目,再到现在,埋下了无数伏笔,做好了无数准备,可最终,蝼蚁依旧跃不出盐圈,命运始终嘲弄愚人。”

“还要再挣扎吗?”

“不如接受吧……接受你们的结局,接受人类的结局……”

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女孩的伤口开始愈合。

从伤口望进去,可以看到她的大脑在疯狂蠕动着,像一团勾缠的红色蚯蚓。

“不,”彭婆婆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的计划,从来都不是杀死你的容器……他们,只想让我唤醒她。因为,我看到了,我们终将重逢,在黎明前夕……”

这声音虚渺,好似讖言。

小女孩悚然一惊。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向后退去,切断她与彭婆婆之间的血肉与精神联系。

但仍是晚了一步。

彭婆婆紧紧地抱住了她,敞开一切,疯狂地献祭出了自己所有的精神意识与能量碎片。

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瞬间将小女孩淹没,令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实验室内的仪器与玻璃皿全部砰砰炸裂,基地四面动荡,好像一场强烈的地震袭来。

彭婆婆失去了一切感知。

她只凭本能抱紧了自己怀里的浮木,在无尽的洪流中挣扎。

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一道熟悉的、真实的声音。

这道声音轻轻地,叫她妈妈。

同一时间。

魔盒游戏内。

星月与黑夜对峙的无尽高空上,已与血月深深连接,大半个身子都异变成怪物的小女孩,忽然身躯一震,缓缓抬起了低垂的头。

游离诡谲的维度空间,与平静沉寂的现实地球,都在这一刹那受到影响,泛起了无形的涟漪。

下方救世会与玩家们的混战也是一滞,所有存在身形隐隐将要溃散。

小女孩却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她并不聚焦的双眼一寸寸扫过这片辽阔而血腥的战场,最后停顿,定格在与她抗衡的黎渐川身上。

“好久不见……King。”

小女孩的意念传出,带着恍然与虚幻。

黎渐川受到能量刺激,清醒了一点,勉力回复着对方:“你是造物主,是Fools……还是苏乐乐?”

“都是,又或者,都不是?”小女孩轻轻笑着,“我刚刚动用了属于Fools的能力,看到了你的过去,你们的过去,还有这里的过去……即使失败也不会放弃,大不了重启一切,没有机会,也要再创造一个机会出来……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做到了你所承诺的。”

黎渐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精神意识大概是真的被绞坏了,搅浑了,忽然没头没脑地递出一句:“……Fraudster一直认为你是个小孩。”

“奇异物品的问题,”小女孩无奈道,“‘千人千面’很强大,但我用不太好,所以会受它影响……在见过我妈,又得知愿望世界里的‘彭慧君的女儿’死于十岁后,我就有点疯了,‘相由心生’,我常常不受控地在使用‘千人千面’时变成小孩。”

“至于现在……最终之战确定失败前,我假意投靠潘多拉,被识破了,造物主看我各方面条件还可以,就把我制成了容器。制造过程比较残忍,不知不觉就被折腾成这样了,也没什么。”

“可惜,Fraudster已经死了,我也无法继续清醒下去,不然我是真想看看我们三个正常状态下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以前你们可是一个比一个疯……最终之战前的一个副本里,Fraudster还想骗我喊他小叔叔,说会请我大餐……”

黎渐川静静看着她。

小女孩却不再与他对视。

她看向了隐秘于夜色边缘,阻拦了Kill3,却始终没有真正进入战场的韩林。

她在他那里寄存了一颗星星。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的初次相见不是在这局游戏漆黑无光的小岛上,而是在第一周目最终之战后的某个副本里。

所谓的最终之战,好像影响着全人类的选择与未来,但事实上,第一周目最终之战的失败未曾给现实和游戏带来任何大范围的影响。

现实依旧向前,游戏照旧运行。

当时身为玩家,失去了无数同伴的韩林终于窥到了某些东西,他借助这些东西,闯到了刚刚投入潘多拉阵营,还未成为容器的Fools面前。

生死相搏之后,他们确定了彼此的立场,给予了彼此一些信任,并定下了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经历漫长的等待与煎熬,终于等来了最佳的时机。

于是,她给了韩林一颗星辰。

这颗星辰凝聚了她在游戏内偶尔清醒时找寻到的,所有可以被找到的,超维能量的法则力量,与她自己可以分离出的全部能量。

韩林要做的,就是拿到它,避开监视与污染,再将自己的特殊能力剥离下来,融入这颗星辰之中,让它变成能直接引爆她体内所有隐患的强大杀器。之后,再在那个最佳的时机,将它归还给她。

“你们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了,好好地活下去吧,我希望你们都活着。”

小女孩看向远处被半个光茧笼住的宁准,她感知到了那里蓄势待发的瞳术,显然,这是宁准在她醒来后打算对她使用的。

“你带来了第二次机会,Fraudster守护了一份魔盒隐秘,自认为比你们两个都聪明一些的我,当然要做得更好。”

“事实上,我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很久了……”

小女孩的意念扩散,于高空低低回响,化作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年轻女声。

几乎同时,韩林若有所感,直接甩开Kill3,以奇异物品在天幕的裂缝里飞快潜行,奔向血月。

血月与星光察觉到了异常,血月扭曲尖啸,星光大涨,银河倾覆,轰然涌动着试图淹没韩林,阻拦韩林。

下方战场,救世会的军团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再与玩家纠缠,如癫狂的蜂潮一般,全部冲了上来,以铺天盖地的灰雾与触手拉扯韩林,想要拖住他,撕碎他。

黎渐川目光复杂地看了韩林一眼,倾尽所有力量,涌动无边夜色,撞上血月与星光。

玩家们也紧追救世会的军团而来,一道道能量在战斗中碰撞爆炸,如炮火,如烟云。

韩林在无数疯狂的阻击与簇拥里,好似一颗真正的流星般,势不可挡地冲进了夜色与星光中。

强大的能量对峙挤压,让他在瞬间骨血碎裂,变成了一个血人。

但他完成了他的约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出了那颗星辰。

那颗星辰已变为耀眼的赤红色,小女孩在韩林抛出它的一刹那,抬起双臂,于胸腔裂开一道巨口,将它直接吞下。

韩林的特殊能力叫作“创造”。

这是一个非常强大,又相当鸡肋的能力。因为由它创造而生的造物,只能是能量低于能力持有者的存在。

所以,韩林无法对这颗星辰进行任何创造。

但幸好,他得到了一件改造过的奇异物品,他可以用它剥下这项能力,再把这项能力赋予这颗星辰。

星辰没有思想,没有生命,它只会本能地想要变强,它将会创造出无数个自己,并把它们凝聚融合,而凝聚融合后更为强大的它,又会继续创造更多的更为强大的自己,并再度融合。

这创造无止境,这颗星辰的威力,也无法估量。

“你疯了!”

“你竟然敢吞下这么多能量!这么多带着法则的能量!”

造物主的嘶吼响起。

血月疯狂蠕动,想要摆脱小女孩。

可就像祂曾引以为傲时所说的,他们已关联太深,早便密不可分。小女孩以容器之身困住了祂,令祂逃无可逃。

在造物主狰狞的尖叫里,在小女孩开怀的笑声里,在救世会徒劳的阻拦里,在所有玩家恍惚的注视里,一团人类难以想象的、炽烈而汹涌的光炸开了——

它仿佛一片海,在出现的刹那,便淹没了一切,只留下白茫茫的底色。

又一刹,巨大的爆炸声姗姗来迟,轰碎了所有玩家的耳膜,令其在短暂的惊惧之后,便陷入了死寂的空茫。

紧跟着,视野内的白也消失了,所有玩家的眼球俱都腐烂,滚出眼眶,掉落下去。

整个世界都变作了无声无色的坟墓。

在这坟墓中,已虚幻到近乎消散的血月无声地挣扎而出,冲向已碎裂了光茧的宁准与中枢大脑。

强行融合,是祂目前唯一的出路!

然而,有三道身影却已早早等候在光茧前,在祂出现的瞬间,便不约而同地抬起了手掌。

方既明抛出了曾意外得到的装满X能量的魔盒,它曾令黑泽都感到头疼。

谢长生被宁准解封了所有记忆,和沈晴共同凝聚出了一株五色稻。

五色稻随风飞出,飘向了无声扑来的血月。

已受重创的造物主再次连遭重击,血月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散,只留下一团混沌的阴影。

“你们不可能杀死我……不可能!”

阴影扭曲蠕动,发出人类无法承受的超维尖啸。

更多的攻击循感知袭来。

Blood、Freedom等伪神的力量不再保留,一泻而空,多洛、伊丽莎白、朱丽叶等已非人类的存在释放出最强的攻击,其余所有还活着的、尚能行动的玩家,全都倾尽一切,不惜死亡与消散,以无数能量攻向阴影。

池冬出现在阴影背后,洁白的羽翼舒展,在污染与力量同步爆发的瞬间,引导了命运的路径。

救世会阻拦,混战再起。

阴影更加虚弱。

祂再次缩小了一些。

祂不能再隐藏了。

祂终于拿出了祂最后的手段,一颗心脏。

一颗曾经属于宁准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