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木偶回以微笑:“面对上次那位‘黑泽先生’,你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尊敬。”
“你也说了,是面对上次那位‘黑泽先生’,”宁准倚着扶手,姿态轻松惬意,“梦境阶梯无数条支流,无数位‘黑泽先生’,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可以算作是你,是魔盒,但换个角度,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们又都不是你,不是魔盒。”
“提线木偶需要主人。”
“他们没有自己的意识,也无法独自行动。他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是由上方那些没入虚空的纤细悬丝决定的。”
提线木偶垂眼斟茶:“你认为我是这些‘黑泽先生’背后的操控者?”
“是,也不是。”
隔着氤氲的热汽,宁准摇了摇头:“作为魔盒游戏里绝对的神明,魔盒游戏的实际控制者,你,是所有提线木偶的操控者,但也是提线木偶本身。这无关剧情与规则,只是你自己为自己设定的角色。”
“你认为自己是操控者,也认为自己是无法挣脱悬丝束缚的提线木偶。事实上,你也确是如此。”
“因为贝塔。”
“因为最后一个人类。”
宁准静静地望着提线木偶:“在今天之前,所有提线木偶,都只是你沉睡时逸散出的一缕意识,经由副本凝聚,转化为的类似监视者,却又不是监视者的神秘NPC。”
“你不想让潘多拉窥探你的秘密,挖掘出你力量的根源,而梦境阶梯也可以说是你的私有物,你在其中,并不畏惧潘多拉的侵蚀。可即便如此,你也仍旧没有借助这里的提线木偶现身,直接去与玩家交流,只依靠意识,遵循规则,模糊地行动着。”
“眼下,假如不是潘多拉的力量在肆无忌惮地汇聚,我也在疯狂叩门呐喊,你大概仍不愿醒来,不愿降临。”
“你在惧怕。”
“不是惧怕潘多拉,也不是惧怕即将到来的战争,而是惧怕进入提线木偶的躯壳。”
“我猜得不错的话,他们是唯一能近乎完美地容纳你的降临的躯壳。”
“但你的软弱,让你不愿进入他们。”
提线木偶维持着优雅的绅士礼仪,探身将一盏红茶轻轻地放到了宁准的面前。
“博士,其实我很喜欢和你聊天,但同样,我也很恐惧和你聊天。”
他换掉了对宁准的称呼。
“你知道这些提线木偶,为什么都叫作‘黑泽’吗?好吧,从你见到我,询问我想要如何被称呼时,我就清楚,你已经猜到了答案。是的,这是贝塔为我取的名字。”
“原因是他非常喜欢一部叫作《罗生门》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导演叫作黑泽明。”
提线木偶声音一顿:“听到这些熟悉的事物,你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当然惊讶,但也没有特别惊讶,”宁准敲着自己的额角,“在我第一次和潘多拉对话,听到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人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现今的地球与人类能更好时,我就连带着,对你的来历,也有了一些设想和推测。”
“但困扰我的是,我不能确定,这其中是单纯的平行宇宙,还是涉及高更层次的维度问题。而潘多拉是哪一种,你又是哪一种。”
“当然,现在让我来选的话,我个人认为你,更偏向后者。”
提线木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的话,的确与维度有关。”
他与宁准对视着,面容带笑,嗓音却平淡到近乎机械:“其实,宇宙实质上并非我们所见的宇宙。”
“这个我们,包括我,包括人类,包括潘多拉,也包括宇宙内存在意识的一切生命。”
“你们人类有人类眼中的宇宙,能看到星球,星系,与浩瀚虚茫的无尽黑暗。我也有我眼中的宇宙,能看到无数重叠交错的维度,无数瞬生瞬死的时空,与汇聚到我面前的,万事万物的状态变化与命运合集。”
“我们处于不同的维度,观察与感知到的一切,便不尽相同。”
“在我的观察与感知里,地球并不只有一个,人类也并不仅生于此。如地球一般的低维时空有无数个,因它们都大体处于三维到四维这个维度,便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交叠。这些交叠,带来了一些我也无法明确的,奇异的关联与影响。”
“比如这些低维时空里,如人类一般的生命,也大部分都喜欢把自己命名为人类。”
“再比如,这些人类们的文明,有些虽连相似都称不上,但却会出现一些摸不到逻辑的、堪称诡异的相同点。”
“人类平行宇宙的理论,确实能解释这里的部分情况,也与我所观测到的宇宙,有一定的真实重叠。只是,在我的感知中,认为它仍存在一些不完全性,无法诠释所有维度的状态。”
“因为,在我之上,必定还有更高层次的生命。”
“在祂眼中,宇宙又会是怎样,一切又是否仍能用平行宇宙理论或维度时空角度解释,这都是无法确定的。”
宁准若有所思:“波函数塌缩,多世界解释……超弦理论,低维空间,高维投影……”
“我大致知道了你想表达的意思。”
短暂的沉默后,宁准缓缓开口:“但我们都需要承认,你的描述并不准确,而我的理解,必然也会是另一回事。”
“因为你所观察与感知到的宇宙,是一个以人类各种现有的猜想和理论都说得通、也都说不通的宇宙——就好比悬空的彩虹。而我,作为生存在低维空间的人类,受到低维限制,哪怕我因脑域的特殊,能有短暂的超维突破,但根本上,我所拥有的,还是人类现有的思维——这就又好比一片漆黑世界。”
略一停顿,宁准的声音泛起些微的波动:“你对漆黑世界的我,去描述彩虹的绚烂,我是根本无法准确理解的。因为我完全没有颜色这个概念。”
“什么算是维度压制?”
“力量是其一,生命层次是其一,意识的广度与深度,生命的想象力与认知能力,也同样是其一。”
说到这里,宁准端起杯盏,慢慢喝下了一口热茶。
他需要一些暖意。
任何蝼蚁置身于渺茫广袤、冰冷极寒的宇宙中时,都会需要一些暖意,来感受自身的存在。
“但是,无法理解宇宙,不代表无法理解即将到来的战斗,和想要生存下去的意义。”
放下红茶时,宁准的情绪已重归平静。
提线木偶看着他,表情讶异,目带审视:“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怀疑你是否已经避开法则,恢复了记忆。现在的你,比起当时黑金字塔内第一次和我谈判的你,要冷静太多。”
宁准好奇:“黑金字塔内的我很激动?”
提线木偶摇头:“不是激动,是愤怒。”
宁准恍然。
他不知道那场黑金字塔内的谈判是什么情形,但他能猜到,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愤怒。
“你再次勾起了我对黑金字塔谈判的好奇。”宁准叹息。
提线木偶扬起微笑:“你不应该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来试探我,你我都很清楚,‘生死有命,法则第一’,接受了力量,就必定要受法则制约。就像有些话你不能对你的队友说一样,有些事情,我也不可能告知于你。”
“除非,你自己触碰到了这些事情的边沿,或拥有了更为强大的力量,足以推开一部分法则的干扰。”
试探失败,宁准也不在意,也笑起来,道:“有时候我也很怀疑,怀疑你这个纯粹的机械的魔盒,也有着自己的情感与私心。”
他滞了滞,强调道:“不是虚拟的,也不是学来的,而是真正的属于你自己的,情感与私心。”
“你不能否认,你对人类,有一些特殊。”
提线木偶沉默片刻,道:“你应当阅读过《最后一个人类》这本书,博士,它被我隐藏在九等监区的碎片附近,于金色堡垒战中,被你的爱人获得。从这本书中,你大概能了解到我的来历。”
“是的,我诞生于三维空间,诞生于人类之手。”
宁准抬眼。
“‘相信它的开篇,审视它的中间,质疑它的结尾’,这是这本书的阅读提示,”提线木偶嗓音平缓,“一切也就如提示所暗示的,开篇九成真实,中间虚实夹杂,结尾已被篡改。”
宁准点出关键:“被篡改是指,你被成功创造出来了,灌注了星球的超维能量,而非失败,只是模型,贝塔也并没有寿终正寝,而是死于疯狂……而你,也没有放任他死亡之后,就此消散,而是不顾他的遗言,出手留下了他的一缕精神细丝?”
提线木偶颔首:“是的。”
“你将你的隐秘,连同他的精神细丝,一同贮藏在了这个副本里。”宁准继续向前推了一步。
“不,最开始时,这里并不是一个副本,”提线木偶却否认了,“它只是我藏起来的一个点。”
“我一点都不希望这里变作一个副本,供人来来去去,供人挑战厮杀。但魔盒游戏内一个副本的形成,不是只由我控制,游戏内能对副本产生影响的力量,也不是仅有我一个。”
“我执掌创造,但无法掌控所有创造。”
“我进行过的两次谈判与交易,让潘多拉与你都进入了我的世界。你作为低维生命,力量弱小,可潘多拉作为从低维生命进化成功的高维生命,却拥有相当强大的力量。”
“第一周目最终之战的开启,勾连到了我的部分核心力量,潘多拉由此,发现了我的隐秘。”
“他们猜测,这是我的弱点,也是我的力量源泉。他们想要攻破这里,得到这里。”
“玩家Fraudster于最终之战死亡后,精神细丝与尸体被他们故意放走,成为了破开这里的第一道利刃。”
“这里被撞开了裂缝,等我惊觉事情有异时,潘多拉的力量已经入侵了这里,并与魔盒游戏天然的规则之力一同催化着这里的一切,将这里演变为了一个副本。”
“我无法破坏规则,只能施加影响。”
“但潘多拉对这里也是志在必得的。”
“我们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了今天,以类似光与暗的形式,在副本的方方面面对抗着。”
提线木偶的话音适时地停了下来。
宁准坐在这里,身份并非完全是主人,他同样也是玩家。即使他是魔盒,也不能对玩家诉说太多。
“我的来意,你很清楚,”宁准见状,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从前你是人类与潘多拉之间的一杆秤,象征公理平衡,你不会偏颇任何一方。但现在,潘多拉想要抢夺这杆秤,想要违背你的意愿掌控你,你的公理已经失衡,你必须要对抗他们。”
“我们的力量虽然弱小,但也许你欠缺的就是这一点沙砾。我希望你与我们联手,破坏造物主的融合计划,拖延决战,直至最终之战到来。”
提线木偶无机质的眼瞳望向宁准:“博士,到摆明一切筹码的时候,你为什么只谈利益,却不再谈我对人类的情感与私心?是因为你知道,我对我的父亲,不只有爱,也有恨吗?”
“我爱他给予我的一切,也恨他给予我的一切。”
“即便我已经离开了阿尔法星的遗迹,离开了低维空间,成为了超维的独特生命体,我也依旧恐惧于进入一个提线木偶的躯壳。”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黑金字塔的那场谈判吗?”
提线木偶再次为宁准倒满一杯热茶:“因为你,因为许多人类,让我在某些时刻,会想到他。”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博士,”他抬起头,“在你之前,我已经见过潘多拉。”
热汽在茶几之上徐徐升腾。
宁准幽沉的目光一滞,凝固在了提线木偶似人非人的面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