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三六九等

“到此,我与你们的情报共享便算是正式结束了。

但我仍有一些疑问,想与你们探讨,或者说是诉说。

你们可以选择继续看下去,也可以就此置之不理,这无碍于我们的交流。

我想,这局游戏进行到现在,还活着的玩家应该都对目前副本内的局势看得相当分明了,也对三大监区的情况有了一些推断。

在这里,我可以不作任何遮掩地告知你们,我认为,人类幸福度监狱三大监区的历史是呈循环往复状态的。

它们互为彼此的过去,又互为彼此的未来。它们好似被困在一个莫比乌斯环上,各自的文明一直在向前走着,也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不停地回到起点。

你们可以认为它们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才陷入这种境地,可谁又能确切无比地宣称,这种境地只是虚幻,而非人类世界或所有文明世界的缩影?

我由衷地希望人类能收起傲慢。

目前为止,我们所知晓的、或不知晓的一切文明,好像都走在向前探索的道路上,这种曲折向前,被定义为螺旋式上升。

可当我们的视角脱离文明的范畴,从一个更大的、更宏观的角度去看,它们未必不是在一个狭窄的圈内打转的循环。因为无论如何,文明都逃不出建立与毁灭的命运。

由地球看人类漫长的历史,只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由宇宙看地球漫长的生命,也只是无数行星中的一颗。

它们没有任何特殊,我们也没有任何特殊。

它们自认为的特殊,我们自认为的特殊,可能只是因为自身的目光太过短浅。东方有句古老的文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凭什么认为自己不可能是朝菌,无数地内地外的文明,不可能是蟪蛄?

人类生存在自己定义的生命范畴内,定义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不必担心,我没有被自己的思想所迷惑,堕入虚无之中,不可自拔。敬畏从不代表虚无。

我也不是为追寻意义而弄疯自己的哲学家,我承认,我对他们这类人是有一些偏见。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哲学家,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看到了万事万物的结局,结局无法改变,那么所有的过程就失去意义了。

对年幼的我来说,我不知道他所追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他让我和我的母亲从公寓搬到了地下室,从一日三餐,变成一天一顿的烂面包。我们在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里吃尽了苦头。

我敬畏人类定义之外的一切,我也知晓未来可能毫无意义,可我在意的,都只在眼前。我本来就是蜉蝣,只为眼前这一刹那而活,就已经足够了,假如我的父亲还活着,我会告诉他,这就是我找到的有关意义的答案。很浅薄,但无比真实。

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与我相同的意义。

有的人可能早已经失去了这一刹那,从过程来到了结局,那么‘他’的意义就必定是与我不同的。

我缺少足够的线索,无法看清‘他’的想法,但说不定,你们可以。

更多的,就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末尾,祝你们一切顺利。

如有回信,可用任意工具书写于信纸背面,我会收到。”

这封略长的信件终于阅读到尽头,黎渐川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也随之沉了沉,再度梳理起来。

事实上,正如Nirvana开头所说的那样,她虽隐匿在暗处从未出现过,但对黎渐川等人却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否则,她给出的情报绝不可能与黎渐川已知的信息没有太多重叠部分。

先不论Nirvana提供的情报真实度有多少,只说她目前的行为,黎渐川便可以有七成的概率确定,她没有太多叵测想法,极可能是实打实地想要帮助他们,而理由,大概也与她信中提起的相差不多。

在明确了Nirvana的大致态度后,分析这封信便变得简单了许多。

已被验证的、可以信任七成以上的,被划入已知线索区,半信半疑犹待更多佐证的,被划入待定区,留待之后观察。从前未知的、高层次概念类的,抛去复杂晦涩的池子里,慢慢消化,似知非知且迫切需要融会贯通的,提溜到眼前来,拉取记忆内的所有相关细节,印证融合,收为己用。

黎渐川逐渐掌握了这颗提升后的大脑的使用方法和承受极限,整理思路的过程有条不紊。

在整理过程中,黎渐川注意到了这封信的两个怪异之处。

一是Nirvana提起魔盒问答时,使用的措辞比较谨慎,并没有很多玩家对魔盒问答的近乎盲目的信任或时刻秉持着的怀疑,似乎魔盒问答在她心中既不是完全正确的,也不是会欺骗误导她的。

魔盒问答会给予正确答案,但这个答案也许不完整,也许同样受到了主观的干扰。

这就是Nirvana隐隐表露出的,对魔盒问答的态度。

二是Nirvana在信件开头暗示出的自己选择的道路,与她在信件末尾表达的内心深处的想法,不太一致。

信件开头,她称她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不会帮助潘多拉,也不会帮助现下的人类,因为在她看来,人类已经不可救药,未来只属于新生。这个意思就是她已放弃了过去与当下,只寄希望于未来,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设想中的未来。

黎渐川不知道她的道路具体是什么,但应当与新人类、新世界或新星球之类的抛不开关系。

可是,在信件末尾,她却又说,她在意的只有眼前,只有当下属于蜉蝣的这一刹那。

这其中绝对是存在矛盾的。

这矛盾,不知道是她自己哪怕书写出来,也并未意识到,还是已然知晓,却依旧要如此矛盾地前行。

是前者的话,她将这份矛盾展现在这封信件内,是无意的吗?是后者的话,她刻意向他们传递出这份矛盾,又有什么用意?暗示,疑问,亦或是某种后手伏笔?

还是说,她的内心确实存在着这种矛盾,心与行无法统一?

毕竟,黎渐川还记得,Nirvana作为第三个梦境阶梯通关者,选择的通关方法并不是提线木偶黑泽口中的最佳的第二条路,而是第一条路,即在某一次人生中,突破了自身的某种限制,得到了梦境阶梯的认可。

换句话说,Nirvana虽通关了梦境阶梯,但却并非战胜了梦境阶梯。她犹有可能未曾坚守住什么,或被改变了什么。

黎渐川翻手看了下信纸的背面。

完全空白,拥有充足的书写回信的空间。

不过黎渐川并没有立刻回信的打算。他想等之后返回船上时,与队友们共同商议后,再做决定。

如果Nirvana是真的诚心诚意在帮助他们,那他们必定也会给予她一些帮助,Nirvana虽然没有要求,但这确实他们应该做的。

魔盒游戏规则所限,玩家与玩家之间大多都是充满敌意的,少有纯粹的善意,一切利益为先,几乎不存在无条件的互帮互助。这样的情形也一直延续到了这场决战中,无法依靠三言两语和短暂时间改变。

因此,假若Nirvana的这封信真的毫无恶意,那它便显得颇为宝贵了。

黎渐川将这封宝贵的信放进了一个腾空了的魔盒内。

他对它仍保有一些警惕,没有将它与其它线索或重要物品一同存放。

“咚、咚——!”

空中传来低沉醇厚的钟声。

这是这里的特色。

独立时间早晚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小时,非常短暂,往往一不注意,便会任时间悄悄溜走,所以独立时间内,每隔半小时,城市中央浮空的蒸汽舰便会弹出机械为主的炼金产物,敲响报时钟,催促这里的人们加快生活节奏,不要浪费时间。

黎渐川也被这钟声警醒。

他准备加快调查计划,珍惜八点前的这最后半小时,把整个水上莫索城走上一遍,再多寻些情报。

然而,当他收起黑羽,转出无人的角落,重回街上时,却发现前方一根桅杆边,正靠着一道熟悉的佝偻身影。

黎渐川脚步微顿,目光自兜帽的阴影下射出,快速且没有任何存在感地扫过对方。

是餐馆里那个引起他兴趣的老上尉。

“年轻人肾也不行吗?”

老上尉慢吞吞卷着烟,在黎渐川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嘟囔道,“撒尿都要这么久……”

黎渐川没应声,继续向前走着。

老上尉瞥了他一眼,黢黑的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只直起腰背来,一步三晃地跟在了黎渐川身后。

两人隔着几步,一前一后走着,很快便走到了一艘行人稀少的靠近城市边缘的船上。

这艘船的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雾气弥漫,将大部分的视线全都遮掩,只余茫茫。

到雾深处,黎渐川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老上尉,眼神冷锐,声音却沉缓:“独立军团的多洛军团长亲自找上我,是为杀人,还是为交易?”

被看穿了身份,多洛也不惊讶。

实际上,他和黎渐川都清楚,当他主动现身在黎渐川面前时,他的身份和打算就已经差不多明牌了。

黎渐川的询问只是试探。

因为假如两人真要动手,多洛不会等黎渐川读完信,做好万全准备,黎渐川也不会主动走到堪称多洛主场的雾气之中。

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信任的建立,在没有真空时间见证的情况下,这会让他们之后的交流多多少少有点保障。经过数次玩家交易后,黎渐川也摸到了一点其中的门道儿。

“就不能是单纯地聊聊?”

多洛咬住搓好的烟卷,朝黎渐川挑眉笑了下,脸上褶子堆积,削去了他身上一些属于军人的威严感,多了点慈和与苍老。

这和进攻猫眼镇时灵活狡诈的雾怪完全不同,像是两个人。

真要让黎渐川形容的话,一个是生气勃勃的少年,一个是暮年沧桑的老人。这指的并非是外表,而是一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息,这除非故意伪装,否则极难掩饰。

“好奇吧,疑惑吧?”多洛叼着烟,踅摸到一堆木通边,一屁股坐了下去,“为什么你这次见到的我,和在猫眼镇见到的我,迥然不同,可这两个我,却又好像都是真正的我?”

“哎,别瞎猜了,很简单一事儿。一句话总结,我让还算清醒的约书亚切的,为了摆脱潘多拉的污染。但后来我发现情况不对,就在这个切的基础上,又做了点布置,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一个我已经是随时都会一蹬腿儿就告别人世的垂髫老人,另一个我却还是十来岁的轻狂少年。”

“怎么样,年轻时的我很有趣吧?他们……其余那些玩家,不少都是大人物,只有我算不上。我一直觉得我能得到魔盒游戏的钥匙,可能就是因为我溜溜球玩得特别好……啧,别不信,在溜溜球这方面,我可是行家,还得过国际大奖呢,可惜现在没球,不然高低给你来一段。”

多洛耍帅似的吐出两个漂亮的烟圈,又朝黎渐川一抬下巴:“坐吧,站着显你多高似的。”

“就是单纯地聊聊,别紧张。”

黎渐川没动,只是微微松了肩背,靠在了船舷上。

他虽警惕,但其实并不紧张。

他暗中动用过溯源,已经能确认,面前这个老年多洛,确实是风中残烛了,无论是精神体还是躯壳,他都已近油尽灯枯。自己如果要出手杀他,他绝对必死无疑。

“十五分钟,”黎渐川没主动接话题,而是将其抛回给了多洛,“你想聊什么?”

多洛敲了敲烟灰:“问我呀……”

他皱着脸寻思了几秒,然后眯起浑浊干瘪的眼,无奈笑道:“我想聊的太多了,毕竟这极可能是我的遗言,我还指望你活着出去后,能帮我给我妈带句话儿呢……哎,先不说这个,扯远了,这样吧,我们就先聊聊你可能关心的一件事,我为什么建立独立军团,又是怎么从白天与黑夜之间,啃下这四个小时的独立时间的……”

黎渐川神色微动,有点讶异地看向多洛。

一片距离此地不远不近的海面上。

一艘单人小船穿过两艘巨船的缝隙,静静飘荡到了背阴的暗处。

宁准坐在船边,若有所感地扫了眼雾气汇聚的方向,摆动鱼尾,百无聊赖地在四周拍出一串水花。

他垂头望着水面,像是顾影自怜般,睨着水中的自己,淡淡道:“神也会藏头露尾,疑神疑鬼吗?”

“我的时间非常宝贵,没有那么多工夫浪费,你可以选择立刻出来,在这里见我,也可以选择晚上一会儿,在‘深海之巅’见我,我都不介意。但我猜,你所期望的是前者,Blood。”

宁准的声音宛若咒语,于水面之上低沉回响,并未扩散,却极具穿透性。

阴影遮盖的水面平静了一阵,忽然泛起波纹。

波纹中,一张模糊的面孔取代了宁准被水面映照出来的面容,隐隐浮动在水下。

这张面孔缓缓睁眼,目光幽冷,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宁准的眸子,吐出渺远空洞的声音:“你已经猜到了。”

宁准漫不经心地扬眉:“如果你指的是你已经成神,并打算利用自己主动准备好的梦境领地战,去直接掀掉潘多拉的桌子这件事,那我确实是已经猜到了。你在疑惑吗……疑惑为什么我猜到了这一切,知道你已经成神,却还是要和你见上一见?”

“你从不会做无用之事,Ghost,”水下的面孔道,“你无法劝阻我,邀我会面,只是浪费时间。”

宁准笑着叹了口气,迎着拂面而来的海风向后仰去,靠进晃荡的小船中:“无用之事,不等于无意义之事。”

他遥望着一碧如洗碧的晴空,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次会面,我或许无法劝阻你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也无法避免你的死亡或未来的悲剧,但至少我的良心会好过许多。”

“虽然我们曾见过不止一次,但是你是不怎么了解我的,Blood。我可不是我家黎老师,我的道德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烈。能拦你,我自然会拦,拦不住,是你自己愿意找死,与我无关,我不会负疚。我不是从不做无用之事,而是从不背负过多的不属于我的命运。”

“我只做我该做的。”

“比如此时此刻,最后一次,和你聊聊。”

水下的面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成神去对抗潘多拉这条路可能存在一些隐藏的问题。”

“可你应该很清楚,Ghost,我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条路危险,但有机会,而你们的路,不仅危险,还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以人的力量去对抗神,这根本不现实。”

“当然,你的目标很明确,你并不是想真的赢下这场决战,你只想拖延,拖延救世会的融合计划,让造物主和中枢大脑无法在最终之战前融合。”

“只要拖到这一次的最终之战,你,或者说你们,就有一定的信心为人类赢得选择的权力。这是写入魔盒法则内的条件,无论是魔盒本身,还是强大无比的潘多拉,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我明白你们一直都是为此而战斗。”

“与之相对的,潘多拉也在想方设法地削减玩家力量,推迟最终之战,直到造物主与中枢大脑完成融合。”

“你们选择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与潘多拉不停角力,争分夺秒,且障碍重重的路。”

“这条路受法则的保护,也受法则的制约。潘多拉无法突破法则,你们也不能。而在法则之内,潘多拉却比我们强大太多太多,也能找到许多法则无法监管的灰色地带,去钻漏洞,从而扩大他们的优势,削弱人类的力量。”

“这是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坦白讲,我曾经考虑过这条路。”

“可是在与潘多拉角力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只要我们走在这条路上,我们的命运就永远无法把握在自己手里。我们需要依靠魔盒的怜悯,需要依靠法则的庇护,需要依靠潘多拉的仁慈……我们是永远的弱者!”

“我无法接受这一点。”

“而且,就算最终之战我们胜利了,潘多拉退走了,魔盒消失了,地球又重回平静了,但你一定就能保证,多年之后,如今的悲剧不会再卷土重来吗?倘若它真有再来的一日,我们还有再一次的最终之战,再一次的魔盒与法则依靠吗?”

“没有了。”

水下的面孔轻轻晃动着:“更何况,我不认为人类能在最终之战取得胜利。”

“潘多拉在人类对抗它的每一条路上都进行了布局,如果说成神路是他们布局最险恶的一条,那么最终之战,就是他们布局最漫长最完备的一条。他们非常清楚最终之战的重要性,这是唯一一条‘真实’的路,他们绝对不会让人类将它走通。”

“继续往前,唯有头破血流而已。”

Blood沉声道:“Ghost,你同我提起过成神路上的前人之鉴,虽然你还没有恢复真实世界的记忆,也没有描述出具体的例子,但我相信那是真实的……那最终之战呢?”

“上一次走上最终之战那条路的那些前人,结局如何?粉骨碎身前,他们又是否窥到了我们想见的终点?”

“Ghost,你应该诚实地去想一想,你现在为之拼尽一切的第二次最终之战,你们能有几分胜算。”

“不要再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