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渐川和谢长生共同的、充满复杂色彩的注视下,宁准却忽然问了谢长生一个与污染没什么直接关联的问题。
“长生,你真的放心将沈晴一个人留在猫眼镇吗?”
他问道。
谢长生眼神微沉,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直白道:“不放心,但一直以来,我们不仅是爱人,更是并肩同行的战友。我不放心他,却信任他。而且,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找回那些记忆后的我,难道还能够独活吗?”
“我会为我们脚下的这条路付出一切,只是在我的个人生死这件事上,请原谅我的自私。”
这是个让人没有丝毫意外的答案。
宁准显然也料到了,无奈地晃了晃下巴,才说:“我在‘深海之巅’了解过六等监区梦境领主的情况,刚才也和黎老师进行了记忆影像的交换读取,我知道你离开猫眼镇的办法,只有三个。”
“一是自杀或被人杀,达到一种似真似假的濒死状态,梦境领主将亡,梦境领地自然会崩溃。二是灭掉梦魇兄弟会,没了秘密教团,梦境领地便会塌陷一块,领主不再受秘密教团制约。三就是寻找玩家接替,与自己精神世界越是接近的,越好。”
“这三种方法不管哪一种,都是有极大风险,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九等监区的梦境领地全灭,梦境领主们,比如我,看似是还好好的在这里,但实际上我的躯体是虚假的,我真实剩下的,只有生物脑。我知道,你也是,长生。”
“你也只剩下了一颗生物脑。”
黎渐川顺着宁准的视线望向谢长生。
被遮掩过程的、耗时过长的转让仪式,和一路过来谢长生行止坐卧中展现出的种种蛛丝马迹,一下子在黎渐川的脑海中串连起来。
被点破,谢长生也不再隐瞒,坦然道:“确实。但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现在使用的是我炼金创造出的一具躯壳,不是最初降临时谢尔德的身体。这是我摆脱梦境领主的束缚,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黎渐川蹙眉:“长生被污染,是因为这具躯体?”
“不。”
宁准摇头:“其实就是你们现在所想到的那样,长生被污染,是因为在转让仪式中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沈晴的精神世界。”
“这件事不能怪沈晴无知无觉,不能怪长生不够谨慎,也不能怪你保护不力,”他冷静的目光扫过谢长生和黎渐川,唇角弯了弯,“要真必须挑出一个人来背锅,那只能是我。”
“当然,我知道,我们之间没必要讲这些。所以,我也必须提醒你们,别让过多的自责和愧疚影响自己的判断,污染会趁虚而入。”
黎渐川压抑着翻涌如潮的底层情绪,努力保持着大脑的清醒,开口道:“换句话说,围绕着长生的,从一开始就是一层层圈套,一层层陷阱。”
“卿卿被带进这个副本,也并不是意外,而是救世会的早有预谋。”
谢长生闻言神色微凝。
黎渐川抓拢着纷乱的思绪,声音平稳而锐利:“潘多拉对长生有一定的了解,并一直保持着注视。他们知道卿卿,也就是沈晴,是长生天然就会信赖的存在,他一旦恢复,就是长生最好的战友,但这恢复如若有瑕疵,那他也是长生最无法躲避的弱点。”
“他们对我的了解,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谢长生道。
他回想起了在切尔诺贝利副本中救世会借彭婆婆刺来的试探。
潘多拉就好像拥有一面能窥探一切的镜子,所有人类的弱点、缺陷、欲望、卑劣,在这面镜子下,都无所遁形。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敌人。”
黎渐川道:“我们对他们几乎毫无所知,仅有的那点情报,也都是模糊的,未得到过验证的。而他们对我们,却几乎无所不知。”
“其实你已经非常谨慎了。”
他回视谢长生:“而且你的特殊能力就是精神领域的,你对自己精神领域的掌控,可以说是毫无瑕疵的。强烈的警戒心,和特殊能力在精神方面的防护,让你极难被暗算。想从精神世界找到你的疏忽,污染你,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潘多拉在你身上布局,必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暴露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他们认为这些付出和暴露都值得。”
“因为你身怀五色稻,是现在的魔盒排行榜第七。而沈晴,也是他们眼中极不安定的因素。”
谢长生眼神冰寒,胸膛剧烈起伏。
他可以接受自己被污染,也可以接受自己疯狂、失控或死亡,但却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和朋友被设计,也不能接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几乎完全丧失了保护他们的力量。
“他们先设套困住了你。”
黎渐川大胆地推测分析着:“而在你被分裂的同时,梦魇兄弟会,或者说约书亚,也必定算计了沈晴。沈晴很可能并不是因为‘病城’的规则或猫眼镇的特殊,才有着白天的焦尸沈晴和黑夜的正常沈晴之分的。大概率,他也被约书亚分裂了。”
“在你和他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
“梦魇兄弟会对你的算计太过声势浩大,遮掩了在沈晴身上进行的更为隐蔽的动作,也让你和我们把几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你的分裂和困境上,而忽略了其它。”
“现在,将猫眼镇的沈晴一分为二来看的话,需要弄清楚的就是哪个沈晴污染更深,哪个沈晴污染更轻,而你,又究竟是被哪个沈晴所传染的。”
谢长生没有被过多的情绪冲昏头脑。
他冷静道:“我查探过他的精神体,不论是白天的他,还是黑夜的他,都没有明显发现。”
“但我知道,其中存在某些问题,只是没有显现,而我也无法窥探到。在转让仪式前,我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做出了抉择,相信谁,怀疑谁。”
黎渐川道:“你选择相信了白天的沈晴。”
“对。”谢长生颔首。
黎渐川道:“两个沈晴,就像两个谢长生一样,都是真实的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污染很重,一个污染很轻。”
“如果以沈晴当时的状态为准,我们会认为污染很重且在深处的,是白天的焦尸沈晴,轻而在表面的,是黑夜的正常沈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选择黑夜的沈晴,来进行转让仪式。”
“这也是在你提醒我,让我不要太信任白天的焦尸沈晴时,我所得出的猜测。”
“但后来,你答应进行转让仪式,却说,要在天黑前。”
“你最后选择的是白天的焦尸沈晴。”
“因为在你看来,沈晴的白天和黑夜之分明显就是圈套,看起来正常的,不代表污染轻,看起来异常的,不代表污染重。这件事本来就没有真正的标准答案,你不能被表象影响,于是你跟随自己的感知,在天黑前,选择了并不正常的白天的沈晴。”
“可你的感知却被蒙蔽了,扭曲了。”
“我的也是。”
黎渐川嗓音发沉:“我被影响了。”
“你脱身的方法有三个,灭掉梦魇兄弟会太难太耗时,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尤其是在恍悟决战这件事后,我们看似平常,但内心都在焦虑紧张,所以我直接排除掉了这个办法。”
“假死,其中风险太大,太容易被人钻空子操控,我下意识也将它排除了。”
“最后,虽然焦尸沈晴提出转让的法子时,我就直觉古怪,但思来想去,确实是这个法子最为妥当,我当时没有答应,可潜意识里还是比较接受他相对面面俱到的安排的。”
“猫眼镇的三个人,一个被污染,一个被影响,一个被扭曲,以致于转让仪式这个方案刚提出来,都没什么质疑,就这样实施了。”
“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在转让仪式期间还遭遇了约书亚。”
“以约书亚为例子,你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看似污染最重的那个,其实污染只在表面,看似污染最轻的那个,实则已在潜意识里无可救药。”
“可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
黎渐川闭了闭眼:“这就是潘多拉的算计。三个脱身方法里,我们一定会选转让仪式。转让仪式的人选,我们一定会选沈晴。面对两个沈晴,我们一定会犹豫。”
“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影响我们的犹豫,并削减我们对转让仪式的思考。”
“而约书亚,无论是我们之前就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了,还是之后我们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了,都有他可以现身说法,坚定我们对沈晴的选择。选择白天的沈晴来进行转让仪式,这几乎是注定的。”
“而且,就连沈晴自己,在没有察觉到自己受到深层次污染的前提下,都在与我们同样反向思考着。他让白天污染深重的那个自己躲着你,可当你呼唤他时,他来得很果断,没有犹豫,说明他虽然怀疑白天的那个自己,但更信不过的,还是黑夜中相对正常的自己。”
“可惜,正确的答案恰恰相反。”
“白天的沈晴污染深重,也携带了传染的能量,黑夜的沈晴污染较轻,也确实未曾携带传染。”
宁准在旁道:“就算你们没被影响,想要选择黑夜的沈晴,那你们也得等到黑夜来临,才能开始转让仪式。而那个时候,猫眼镇已经和黑夜接轨,六等监区围攻的势力已经到来。”
“你们可能会见到约书亚,他会再次改变你们的判断,你们也可能根本不能再举行转让仪式,因为围攻的各方一定会出手。”
“另外,脱身的三个法子,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正确选项。”
“它们全部是陷阱。”
他举起手指,细细地数:“选了转让仪式,长生就会与沈晴互相打开精神世界,无法设防,必被污染。选了假死,身处梦魇兄弟会的地盘,他们可操纵的空间太大。选了去灭梦魇兄弟会,必要对上约书亚,约书亚也携带污染。”
“总而言之,避不开,躲不掉,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局。”
“而且他们还准备了很多查缺补漏的备用方案,比如围攻,比如疾病恶种,等等。他们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算计了一切可以算计的,我们输这一点,完全都不冤。”
黎渐川心头发沉。
这何止不冤,简直是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相信,假如换几个承受能力稍差一点的玩家来,分析到这里,估计连好不容易鼓起的决战的勇气都要丧失了。
谢长生沉默了几秒,开口道:“我们被影响,被蒙蔽,是因为‘病城’。”
“大概率是。”
宁准回道。
他并不在意这一次揭开潘多拉的部分谋算,是否会打击到自己的爱人和朋友,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两个人是为什么还能在这样一个时刻,坐在他面前,陪在他身侧。
这两个人,是即使被打碎过千万遍,也依然会挣扎着拼凑好自己,坚定地走向前方的人。
他们都拥有不会被打倒的根。
“潘多拉应该不能肆无忌惮地施加影响,法则不会允许,”黎渐川懊恼过了,反省过了,便顺着宁准和谢长生的思路继续分析,“约书亚是他们的人,那依托梦魇兄弟会建立起的‘病城’必然会受到潘多拉影响,这是符合逻辑的。”
谢长生也道:“在建立梦境领地时,得知梦魇兄弟会存在强大的滞留玩家,我就应该更加警惕,但也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被影响了。”
他顿了顿,道:“这个污染,能进入我的精神体而不被察觉,究其根本,应该是超维能量的一种,只是被潘多拉施加了属于他们的精神影响,便由能量变成了污染,并具有传染性。”
宁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闻言应道:“我也这么认为。而且不止你们,所有玩家、所有NPC都有可能被污染,只要他们能容纳超维能量,并接触到了这种超维能量。只是你们被特别针对了。”
“它会对被污染者有什么具体的影响?”谢长生问。
宁准答道:“按我的猜测,这个污染大概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影响你们的情绪、感知与潜意识。”
“它会弱化一些东西,也会放大一些东西,在你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让你们做出某些选择,踏入某些陷阱,被利用,被毁灭。”
“比如既明。”
宁准的目光落在昏睡的方既明身上:“我们都清楚,他不是一个会在决战前悲观成这样,恨不得马上认输叩头求饶的人,也不是一个会以自身的污染去传染队友的人。”
“可刚才,他确实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在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不对劲的情况中。”
“再比如,仓促决定了转让仪式的你们。”
黎渐川听得头皮发麻。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污染对被污染者其实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它不能杀死被污染者,也不能破坏被污染者的精神和身体,更不能像这局游戏的隐藏规则一样让人丢失自我或别的什么。
它对被污染者唯一的影响,就是在情绪、感知与潜意识方面。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被污染者的某些东西,还令被污染者认为那一切都合乎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逻辑。
“防不胜防。”
黎渐川捏了捏眉心:“这还不如得个倒计时三天的绝症……怪不得,这个副本在很多地方都在强调,自我……真正的反抗,驯化……潘多拉播撒出的这种污染,也有与之相对的地方。”
“坚定自我,走在真正的反抗的道路上,不被污染,也不被污染引诱出的另一面的自己驯化……这也许就是抵御这种污染的唯一方法,至于驱除……我们没有办法驱除它。”
宁准轻轻拍了拍鱼尾,低声道:“也可能,你们不需要驱除它,当你们真正能够抵御住它,不再受它影响时,它就会回归本质,重新成为单纯的超维能量,被容纳,被融合。”
谢长生道:“要是真有这样的结果,潘多拉可能要气坏了。”
“行,这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了。”黎渐川心神微松,桀骜的眉眼一扬,笑了起来。
宁准也笑道:“放心,他们有他们的算计,我们也有我们的算计,他们的算计不被我们看见,我们的……也不全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我们坚持到现在,怕的从来都不是输。”
黎渐川看着宁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真实世界黑金字塔时,那场被打断的魔盒谈判里,自己看到的最后一眼的他。
那是一双淌血的眼。
也是一双不甘的、无畏的眼。
他,他们,怕的从来都不是输。
第二件正事就此谈过。
船长室的挂钟已经来到了早上六点半,三人略过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又交换过部分相对重要的情报和线索,最终依照原本计划的大方向,定下了更为具体的行动细则。
他们决定分头行动。
黎渐川主要负责解谜与挖掘、容纳超维能量,宁准尝试与部分监视者、与魔盒对话交易,谢长生和方既明则要搜寻玩家,并辅助黎渐川,尽可能多地获得三大监区的线索。
“八点前船上会合,我们进入‘深海之巅’,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会一直继续类似的行动。”
“在剩下的六十多个小时里,我们至少要先把六等监区真正走上一遍,尽可能多地调查清楚副本隐秘、秘密教团、关键人物、部分玩家行踪、战前局势变动、魔盒力量碎片相关等方面,最好能获得一些三等监区的相关情报。”
“之后,我们要尝试着跳出时间的局限,纵览一下六等监区和人类幸福度监狱的情况,再汇总分析,并返回猫眼镇,为梦境领地战和随时可能到来的决战做准备。”
黎渐川作为队长一锤定音:“暂定这样吧,遇事随机应变,精神细丝联络。”
宁准立刻举鱼尾赞成。
谢长生也没有异议。
他负责叫醒了昏睡的方既明,传达任务,并监控他比自己更为差劲的精神状态。
方既明懵然地坐在船长室的椅子上,听见谢长生的话,下意识道:“可那些玩家……我和博士劝过的,没什么用,又不能强制催眠他们,只能又都放走了……”
谢长生没有回答,黎渐川却转过头,看了眼方既明,漫不经心道:“我们只要选择了去尊重个人意志,就注定无法像blood一样以集结玩家们的力量为主。但我们也不能就此放弃。没听过一句话吗?去相信人类的善,就像相信人类的恶。”
“行了,别瞎琢磨了,开工。”
他朝方既明笑了笑,又俯身在宁准眼角落下一个迟到的早安吻,然后抬手拉上了魔法袍的兜帽,率先离开船长室,下了船。
方既明望着黎渐川风一般离去的背影有点发愣。
“这个人的潇洒顽强,或者说没心没肺,是别人永远理解不了的,”宁准的声音在他旁边轻轻响起,含着笑意,“‘你尽可以把他消灭,可就是无法将他打败’。”
方既明侧头看向宁准。
“可是,他也不是生来就是这样,”宁准道,“没有人生来就能泰然地接受失败与打击,勇敢地面对命运与死亡。”
“自我和更多的东西,往前走,你总会找到的,就像他一样。”
宁准递给方既明一缕精神细丝,像是在暗示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表露。
作者有话说:
你尽可以把他消灭,可就是无法将他打败。——《老人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