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镇的地震很快便停止了,唯有大雾肆意弥漫,无边无际,将所有建筑全部淹没,只余留三两尖顶,滞留着羽翼湿透的乌鸦们,仿若这片雾海中仅剩的悬空岛屿。
黑羽静静飘落,如一场浩荡而盛大的雪。
黎渐川隐于雪中,精神感知无尽扩散,笼罩整座小镇,与倒扣在小镇上方的薄膜逐渐重合。
薄膜微微变色,显示出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镇内景象,这是由黎渐川虚拟幻化出的,他以此遮蔽了小镇真实的现状,欺骗着外界的视线。
同时,他又为已经若有似无伸入猫眼镇的一些触角编织了更加美妙的梦境,暂时干扰阻拦着它们的窥探。
一切就绪,黄昏五点,猫眼镇内外尽皆平静,一场梦境领主转让仪式,正在不可知的大雾里,隐秘进行着。
喷泉附近有能量隔绝感知,黎渐川无法看到谢长生和沈晴的具体情况,但在他的监控下,他能确定周遭都暂无异常。
只是突然传出的游戏播报,令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副本内的大部分势力,无论是想对他下手的,还是想针对“病城”的,大概都会对这条游戏播报作出反应。
这就像是平静许久的水面忽然砸入了一颗石子。
表象破碎,内里暗潮汹涌。
这暗潮的漩涡中心,便是猫眼镇。
黎渐川再次看了眼怀表,心底略有忧虑,他只希望谢长生和沈晴的转让仪式能够顺利且快速地结束,否则一旦天黑,猫眼镇重新与黑夜接壤,那一些事情的变数就会增多太多。
至于现在,他打算抓紧时间,分出一缕精神细丝,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目前的收获。
进入六等监区以来,他不是在昏迷,就是在赶路或战斗,根本没有仔细研究过现在的情况。眼下他已能轻松分离精神细丝,在不动摇精神体主体的基础上,以此去分神查探自己的情况,了解自己的实力,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精神细丝自黎渐川的精神体内抽出,立即便出手裹住了出现在他面前的“病城”核心梦境奖励。
这份奖励照旧装在一个形似魔盒却并非魔盒的漆黑盒子里。
盒子开启,里面放着一段星光般璀璨而梦幻的胶卷。
精神细丝试探着碰了一下胶卷,胶卷内便立刻飞出一道星光,融进了精神细丝内。
顷刻间,精神细丝内便多出了一段影像。
就像是在沉浸式地观看一场充满噪点和残缺的全息电影,精神细丝置身于一个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地方,透过一个圆孔,偷窥般地模糊感应着影像内的一切。
这场电影只有两个色调,黑与白。
电影的开端,是一栋位于深山的古老房屋。
这栋房屋已经荒废,被繁茂的林木密实遮掩着,笼满阴翳潮湿。潮湿最盛处,爬满了苔藓,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倒在苔藓上,车把链条都歪歪扭扭,枝干断裂,犹如被分尸。
自行车上方支开了一扇小窗。
小窗的玻璃已经碎了大半,仅有的一点完好部分也污浊不堪,糊满脏污,完全遮挡不住房屋内蔓延出的幽沉黑暗。
在这黑暗中,一张惨白的面孔浮现出来。
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这张面孔的五官,只露出一截下巴,皱巴巴的,可见这并非鬼魅,而是一位老人。
老人像滩烂泥一样把自己搭在窗边的桌子上,捏着胶水,正慢吞吞地制作着一个类似地球仪的星球仪。
星球仪的底色是完全漆黑的,看不出任何海洋或陆地,上面用白色涂料画了三个扭曲的圈,老人拿过一些灰炭似的碎屑,正往星球仪上粘。
圆孔拉近,扫过老人身处的房间。
这大约是一间佣人房,极其窄小,只摆放着一张一米宽的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单人衣柜。
床和桌子都已腐朽,长满了霉斑,一动便吱呀作响,衣柜还要差劲些,裂了一半,较高的那扇门板压在角落,与周遭的墙壁梁柱勾连着,铺满了或大或小的、密密麻麻的蛛网。
惯爱惊悸的老鼠从敞开的房门窜过,极小的眼瞳有一刹那映出了房内的景象,阴暗潮湿,蛛网密布,不见丝毫人气,好似这里并非人类的居所,而只是蛇鼠虫蚁的巢穴。
这间佣人房里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可能只有老人瘫着的那张桌子。
桌子上除了星球仪,灰炭,和颜料外,只放了一套用得极旧的称量什么的仪器,还有一摞书。
“你又来了……”
昏暗模糊的环境里,老人忽然开了口。
他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语调僵硬,嗓子里如含了一口痰,断卡黏腻。
老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明显愣了一下,他恍惚了一会儿,才慢慢咳嗽了两声,清好嗓子,继续道:“抱歉,太久没有和谁说过话了,自言自语这项爱好在我的实验准备妥当后,也渐渐戒掉了。但语言天赋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物种天赋之一吧,我们很难彻底丢弃它。”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聆听谁的话音。
可在黎渐川精神细丝的感知中,这场电影并没有第二个主角。
“不需要。”
老人在回答什么,手上制作一个劣质星球仪的动作没有停滞:“我不需要任何陪伴,也不希望再见到你。”
老人的话语缓慢但流利,是一种黎渐川从未听过,但却可以理解的语言。
“从我将你发射到宇宙中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老人说着,“我不再把创造或带来新世界的希望寄放在你身上,也不会再以这颗星球的能量继续供养你,维持你的运行,我希望你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往宇宙中流浪,还是扎根在某个角落等死,都可以。”
“我们不应该再相见,这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情。”
某个不可见的存在似乎仍在说着什么。
老人的回答也依旧老神在在,却冷硬坚决:“我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主人,或许连创造者都谈不上。我知道,你只是借助我的双手从能量的巢穴中诞生下来,而非完全被我创造出来。就算你作为一台机器,拥有了意识层面的感情,也不该将它灌注到我身上。”
“无论你再来多少次,我都是这样的答案。”
“我希望你离开。”
“宇宙无限大,可以供养你的智慧种族非常多,即使你偏爱人类,你也一定可以在这颗星球之外的其它地方,找到他们,或类似的物种。”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也不会再需要我。”
“留在这里,看着我迈进疯狂,走向死亡,然后将我收容进虚无的梦境中,这会令你感到快乐吗?”
“在这漫长的一生里,我领受到的教训只有一个。”
“不要太自以为是。”
老人叹息着,明明是教训般的话语,吐出口,却更像是无力的哀泣。
不可见的存在大约沉默了。
房屋内安静了许久。
直到手里的灰炭全部粘完,老人才再度侧了侧耳,然后平静地回应道:“可以呀。”
“如果你是真心愿意离开,来找我告别的,那不要说只是像很多人类朋友一样,一起合影留念,就算是再过分一些的请求,我也有很大可能,会选择答应。我不想再说太多遍,但还是要告诉你,我希望你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新生的希望了。”
说完,老人拍去手上的脏污,慢腾腾取出一个就怀表看了眼,然后转头,朝精神细丝所在的圆孔方向招了下手。
“来吧。”
但他呼唤的不可见存在并没有立刻回应他,而是又说了什么。
这段话大概很好笑,引得老人乐不可支,弯腰大笑起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咳嗽两声,好像随时都会一个仰头昏过去。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昏过去。他的生命力似乎格外顽强,只是这顽强的生命力已并不被他所珍视。
笑声渐渐歇止的时候,老人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平复着粗喘和咳嗽,回道:“原来我在你心中是救世主一样的人类吗?”
“不不不,千万不要这样想,我怕自己会被这个想法笑死。”
他笑完了,无所谓地瘫在桌子上,认真道:“我不想拯救谁,完全不想。可能以前天真的时候想过,也做过,但后来不想了,完全不想。”
“做这些——”
他砰砰地拍了拍星球仪:“实验,或者是别的什么,都只是因为我寂寞,我无聊,我好奇——我是个寂寞无聊好奇到极点的疯子!”
星球仪被拍倒,砸在了地上,骨碌碌滚进床底。
老人看也没看一眼,只神经质地嘿嘿笑了两声,继续道:“对,你出生得太晚了,没有见到过人类灭绝的过程,所以才会认为我仍活着,仍在做这些,是在寻求拯救的办法,或调查毁灭的原因。”
“但其实呢,拯救我早就放弃了,我不是救世主,只是普通人,至于毁灭的原因,我也早就清楚了,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你问原因是什么?”
“哈哈,太简单了,非常简单,就是因为人类这个物种实在太过傲慢,傲慢到自己渺小不值一提,却要给宇宙中的所有死物活物都划分出高低贵贱,你差我别……高的贵的要鄙夷、要掠夺、要压迫低的贱的,无差别的要同化有差别的,同类要灭亡异类……”
“利益,立场,说白了都是什么?是不等,是不同!这,就是他们定下的,最大的罪孽!”
老人讥嘲地斥责着,声调平稳,下巴上却慢慢滚下了泪珠:“还有……人类不仅傲慢,还极为愚蠢。”
“愚蠢在他们明知道自己有这些问题,有这些罪孽,却根本不会想着去改变……无法改变,还会被引导、煽动、利用,朝着深渊奋不顾身跃下。真的愚蠢,方方面面,都很愚蠢……”
“这可能就是人类这个物种天然存在的缺陷。”
“我们无法像宇宙内的其他智慧生命一样,进入太空,闯出现有维度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吧。”
老人干瘦的手掌按上脸庞,随意抹了抹:“见笑了。”
说着见笑,但他却好像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失态。
“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他说,“我只是想要看看,人类是不是真的永远只能做盐圈里的蚂蚁,永远愚蠢,永远傲慢,永远摆脱不了本性里恶的、兽的、污浊的、混乱的、高傲的、愚蠢的,连自己都掰扯不清的自己的某些东西。”
“你知道吗……我以前时常会想,自我毁灭是否是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结局。”
“后来,当我做了这些……”
他指了指星球仪滚落的方向:“我才知道,毁灭与新生的道路,是一条多么无聊、多么无解的莫比乌斯带。将人类,将历史,将文明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是神,也是人。这是神的戏弄,也是人的自作自受。”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不是要合照吗?赶紧过来吧,别磨磨唧唧的。”
老人再次朝圆孔招手。
这次圆孔迟疑着,慢慢靠了过去。
黎渐川的精神细丝也随之被拉动,和老人并肩。
老人像是看到了镜头一样,动了动身子,面朝向一个方向。
圆孔却仍固定在老人身上,没有移动,只犹如放大镜般,细微地留意着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或许太久没有拍过照了,姿态有些拘谨。
他先是端正了下坐姿,但又觉得还是不够,于是又非常有偶像包袱地掰过一块碎玻璃,对照着理了下头发,扒拉出自己一双浑浊干瘪的眼睛。
可大概是这双眼睛实在称不上灵动好看,老人顿了会儿,又重新把头发捋了回来。
“就这样吧。”
老人讪讪道。
他看向可能存在的镜头的方向,牵动干裂苍白的嘴唇,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同时抬起两只手,右手举起,比了个老套的剪刀手,左手伸向圆孔的方向,拉了拉,似乎是真把身边的某位老友揽在了怀里,亲密而又自然。
“看镜头……茄子!”
画面定格,融进精神细丝内的影像也到此结束。
黎渐川操纵精神细丝从这段线索内抽身,又仔细看向奖励盒子里的底部。
那里用拙劣的儿童简笔画画着一颗小小的星球。
这颗星球在精神细丝的注视下动了起来,超维能量消失,逐渐萎缩干瘪,在遥远的某道目光的注视下,于星系中分裂成了无数陨石,再不存在。
有类似精神意识的微光从陨石中飞出,在即将黯淡前,被什么捕捉,远远地带离了这处毁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