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并没有陷入昏迷。
在没有充足的安全感的环境中,或并非任务需要的前提下,他极少会放任自己真正失去意识,落到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地步。就算已经力竭濒死,他也要拼尽全力,朦朦胧胧地吊着一丝神智,保持自己的感知与警惕。
此时自然也是一样。
黎渐川的视野已经晦暗,触觉也不再灵敏,精神世界好似被风暴狠狠犁过,疮痍遍地,剧痛撕扯不断。
意识深处的城市在坍塌,身躯偶尔还会出现一截麻木或僵硬的失控。他知道,这是死神在与他进行一场拉锯战,来争夺他这一段有限生命。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有神智,仍在监控周遭的情况变化。
他模糊地察觉到,附近已再没有杀意波动,自己与谢长生都被和缓的风成功承接住,揽进了教堂内。
教堂散发出魔盒气息,在他和谢长生进入后,就迅速隐蔽起来,同时,教堂内的布置开始改变。
整个教堂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一般,非常有灵性地自动挪移桌椅,变换门窗,还搭出了两张柔软的病床,并在病床周围安排了一圈科技与魔法相结合的医疗仪器。
黎渐川被柔风托到了其中一张病床上,监测头盔落到他头顶,激发了精神修复类魔法,带来一阵冰凉至极的镇静感。
谢长生大概在另一张病床上。
黎渐川无法看到他,但能隐约感觉到隔壁的医疗仪器们忙碌得更加厉害。
仅是一些医疗仪器,哪怕使用了诡异的科技和魔法,也不太可能令两人快速恢复。
所以,没多久,黎渐川强撑着半睁的眼睛便看到了一簇白焰般的微光。
它自教堂的祭坛上亮起,温暖光明,充满强烈的生机和治愈能量,几乎是在黎渐川接触到的瞬间,就让他脑海内的剧痛得到了缓和。
微光蔓延下来,慢慢笼罩在两人身上。
黎渐川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停止了坍塌,破碎处正在被粘合,身躯缺失的生命力也在被渐渐补充。
在这温暖的治愈下,他的意识像是泡进了一汪温水内,在被细细滋养。
这感觉舒服至极,让他昏昏欲睡。
原本在他体内拉扯不休的两股力量也终于再度融合,超维能量配合他的自愈能力,再加上微光带来的堪称神奇的治愈效果,令黎渐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回健康强大的巅峰状态。
大约一万次心跳后,精神世界彻底修补完毕,微光也从黎渐川身上缓缓退去了。
“感觉怎么样?”
谢长生的声音自隔壁传来。
他应该也恢复了不少,只是他没有太过强大的自愈能力,受伤也更重,所以声音仍旧有些虚弱,微光也未散去。
“非常好,”黎渐川摘下身上的医疗仪器,翻身起来,活动了下躯体,“这是六等监区的义肢?”
他注意到自己的腿。
之前从九等监区带过来的机械腿早就阵亡了,教堂内的医疗仪器们贴心地给他安装了一款刻满魔法纹路的形似人腿的义肢,看触感,应当是炼金产物,不具备生命意识的那种。
“对。”
谢长生也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身躯已经恢复完整,只是溃烂处还存在,微光似乎只能治好他身上的伤,却无法彻底拔除他体内的疾病恶种。
又或者说,微光一直在拔除着那些疾病恶种,只是这些疾病恶种被拔除的同时,又有更多的疾病恶种疯狂涌入进来。它们一批接着一批,将谢长生永远拽在疾病的沼泽中,深陷难离。
黎渐川看着谢长生的模样,心情有些沉郁,下意识去摸烟,没摸到,只能拧起眉头,直接道:“我跟着独立军团来刺杀你的小队进来的,我走过那条石阶了,也见过沈晴了,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进入这局游戏后,你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长生苍白冷凝的眉目微微一动。
“你见过沈晴了?”他道,“尸体模样的他?”
黎渐川从谢长生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对,怎么了?”
谢长生沉声道:“尸体模样的沈晴,也就是白天的沈晴,有的时候可以相信,有的时候不能相信。他是沈晴,但也不是。”
“什么意思?”黎渐川眉头皱得更紧。
谢长生道:“从头说起吧。”
他目露思忖,边整理思路,边道:“破冰船上的意外,让我们毫无准备地进入了这局游戏。潘多拉出手,游戏规则被影响,所有队伍被打散,只能单人行动。我知道我们必然卷进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但这一切,没有给我带来太多恐慌。”
“直到我选择六等监区,精神体降临进入谢尔德的身体后,发现了谢尔德炼金箱内的异常。”
“里面有一只被创造了一半的炼金生物。”
“半成品的炼金生物,体内本该没有任何生命意识,但在我的精神体进入谢尔德的躯体中时,这只炼金生物的体内,也同步多出了一道精神体。它很弱小,也畸形且残破。我在它身上感受到了莫名的熟悉,于是用灵体束缚抓取了它,发现它属于卿卿。”
谢长生顿了顿,补充道:“刚进入这局游戏时,我还没有恢复真实世界的记忆,不知道沈晴的存在,我只是……我有时候会认为卿卿是人,你知道吧?”
“宁准一定跟你说过,他面对你,管不住那张八卦的嘴。”
黎渐川无奈,替不知远在何方并不在场的宁博士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我不知道卿卿真的曾经是一个人类,还与潘多拉、超维能量等都有关联,”谢长生继续说着,“所以当时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带进游戏,会跟着我一起来到这里。”
“这是我开始魔盒游戏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慌。”
“假如有一天宁准也变成了这样一只又乖又坏的小猫,每天甩着肥肥的小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毛绒绒,又暖乎乎……你很爱他,只想为他提供一个安全安稳的生活,不管是把他当作宠物,还是当成爱侣……这种情况下,你看到他出现在了魔盒游戏里,弱小残缺,没有分毫自保之力,你会怎么想?”
“你也会恐惧的,黎渐川。”
谢长生沉沉道。
黎渐川有些不敢顺着谢长生的描述深想下去。
他从未阻拦过宁准进入魔盒游戏,是因为知道他强大,知道自己会在他身侧,知道这是他们共同的使命与责任,但如果,宁准不是魔盒排行榜第一的Ghost,甚至不是完好的人类,而只是一只被扭曲过的小猫呢?
黎渐川理解谢长生的心情。
“但你和我还不太一样,”谢长生道,“你没疯。”
黎渐川抬眼。
谢长生嗓音冷静:“逃出梦魇兄弟会的魔法阵后,我很快就接触到了充斥着六等监区的、无所不在的炼金术。我意识到,这是我恐惧的劫难,也是我唯一的机会……让他,让卿卿变成人类的机会。”
“我无法将他就此送出游戏,但却可以让他摆脱弱小,变得强大,人类……拥有炼金生物的能力和悠久寿命的人类,不就足够强大吗?”
“我被潜藏的疯狂感染了。”
“我接手了炼金箱内那只炼金生物的后续创造。”
“即使之后我再次被梦魇兄弟会找上门请走,也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利用梦魇兄弟会,加快了炼金过程。”
“在我与梦魇兄弟会虚与委蛇,正式动手建立梦境领地前,我成功创造出了这只炼金生物。”
话说到这里,黎渐川逐渐意识到谢长生所说的“白天的沈晴有时候可以相信,有时候不能相信”是什么意思了。
焦尸沈晴的叙述和谢长生此时所说的经历,有些出入。
当然,说谎的也可能是谢长生。亦或者,都不是。
“梦魇兄弟会只打算要一个傀儡,所以暗中谋划,在我建立梦境领地时袭击了我。”
谢长生道:“我的精神体早就有隐患,他们之中隐藏的一名滞留玩家洞察到了这一点,以炼金箱内的炼金生物为要挟,趁机将我的精神体一分为二,想控制其中一半。”
“我实力大减,决定暂避锋芒,抢夺到炼金箱后,就来到了猫眼镇,思索解决方案。”
“来到猫眼镇后,我唤醒了炼金箱内的炼金生物,告诉他,他叫卿卿。”
“但他跟我说,不,他不叫卿卿,他叫沈晴。”
谢长生眼神微沉:“之后,他给了我一段记忆,也就是你在石阶上可能看到的,我以前的一些记忆。他说,那是我在世界重启前特意寄存在他那里的。”
“给出这段记忆后,他就死了。”
“确切点,是最初的那只炼金生物死了。可卿卿的精神体还在。于是很快,受我潜意识影响形成了某些诡异规则的猫眼镇,就以那只炼金生物为蓝本,又生出了一个外表一模一样的沈晴。”
“但是这个沈晴,竟然完全忘记了一分钟前刚和我说过的话,刚给过我的记忆。他只记得真实世界的事情,还有一些模糊的当猫的片段。他要为我分担那些源源不断涌入猫眼镇的疾病恶种,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死去,又一次又一次以全新生长出的身体复活。”
“只要在猫眼镇,只要在我的核心梦境里,他就是永生不死的神明。”
“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毫不神圣的神明?”
“他受到我的影响,也受到梦魇兄弟会和六等监区规则的影响,他是神,却是邪神。”
微光消退,露出谢长生疲惫黯然的眉眼。
“死亡的次数在增加,他精神体内的人性也在不断被削减,”他低声道,“我察觉到这一点,阻止他,但已经晚了。”
黎渐川道:“……为什么?”
“就算他不再去感染疾病恶种,到达某一个时间,他依然会自然死去,然后再度新生。有某种力量在暗中出手影响了他,影响了猫眼镇,也影响了我的潜意识……我被蒙蔽了,否则,我早该发现的。”谢长生的声音透出冷意。
“你有解决办法吗?”
黎渐川太清楚所谓的被蒙蔽是什么感觉,有些时候,那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极了:“如果任由沈晴继续这样下去,他是不是会被这里彻底同化,变成只属于猫眼镇的邪神,而非人类?”
谢长生道:“我不会让他被同化。我打算把梦境领主的身份转给他。成为‘病城’的梦境领主,就会从完全受规则辖制的‘邪神’,有几率变为掌控部分规则的‘正神’。”
“再辅以一些魔盒力量碎片,足以稳定他的精神体状态,祛除暗中的某些影响,阻止猫眼镇的规则对他进行同化。”
让谢长生把梦境领主身份转让给沈晴?
虽然谢长生和沈晴这两人的出发点不同,但却都抱有这个想法,这算不算是另类的心有灵犀?
黎渐川觉得这件事有些奇妙,也有些古怪。
他想了想,直接把沈晴的打算也告诉了谢长生。
谢长生闻言沉默许久,才道:“有点巧合。但这确实是目前最有利于我们的选择。”
黎渐川挑眉看他:“你不怕沈晴被滞留在这里?”
谢长生平静回视:“他已经告诉你答案了。我会留下精神细丝,附着在他身上,假如他真的滞留,或死亡,我会舍弃精神体主体,将主意识转移到精神细丝上,和他一起滞留,或死亡。”
黎渐川同谢长生对视着,隐约从那双清冷淡漠的眼中接收到了某些暗示般信息。
最终,他摆摆手,没赞同,也没劝阻。
“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决定。”
他回应什么般,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