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局游戏,是潘多拉单方面向人类发起的决战。
这个推测来得并非毫无缘由。
在破冰船上救世会现身时,在副本一开局就显露出异常时,在得知滞留玩家和餐桌上四位主人的存在时,黎渐川都隐约意识到了这局游戏的非同寻常。
魔盒力量碎片出现,魔盒隐秘被挖掘,救世会频频出手,玩家们心思转变——这一切的一切,黎渐川都可以看出其中古怪,但却无法将这古怪与更多的东西联系起来——他知道很多秘密,可它们太过错综复杂,他缺少一个可以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关键点。
如隔云雾,黎渐川能模糊见到日月的轮廓,却无法触摸到真相。
直到不久前,焦尸沈晴告诉他,“禁忌”在真实世界监测到,加州的中枢大脑被毁掉了。
黎渐川恍然大悟。
从他们踏上前往南极的破冰船起,到救世会突然的行动,再到这局游戏诡异的情况,所有晦涩处,好像在一瞬间全被点亮,清晰无比。
魔盒排行榜前十玩家中,有七人都在南极,都被拉入了这个副本,是巧合吗?
不是。
从一开始,这些就都是救世会的计划。
黎渐川无法得知救世会是怎么不着痕迹地影响到这么多玩家,引导他们来到南极附近的,但毋庸置疑,救世会做到了。
他们花费极大手笔,举行了献祭仪式,唤醒了他们手中的那半颗人脑,即他们的造物主。
利用奇异物品内爆炸的魔盒气息和造物主的力量,他们强行打开了这个副本,入侵了它,或者说,他们早就在这个副本里埋下了布置,这次只是更为强势地来侵占这个副本,让自己的力量占据绝对上风。
那么,他们,或者说潘多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就是黎渐川之前一直想不透的。
准确点说,他只想透了一部分。
比如,他们选中这些玩家,选中大逃杀副本,还对规则和剧情施加影响,目的之一,应该就是尽可能地弄死大部分玩家,并试图滞留或影响排行榜玩家,阻碍最终之战的到来。
因为有一件事自始至终都非常明显,那就是魔盒游戏的最终之战,大概率是潘多拉颇为忌惮的,属于人类的机会。
他们不希望这场最终之战,再开启一次。
目的之二,也已经显而易见。
这个副本,隐藏着魔盒本身的秘密,它的来历,它的本源,它最深的秘密。
假使魔盒是一个人,这个副本大约就可以算作是这个人辛苦埋藏着的意识软肋。被擒住软肋,这个人不一定会死亡,但一定会势弱。
四位主人中,魔盒势弱,其余两位主人本就不强,那么能掌握主导权的,便只剩下潘多拉了。
这正是救世会想看到的。
潘多拉擒住魔盒的软肋,掌握主导权后会发生什么?
侵占副本,谋夺力量,还是能抢来魔盒游戏的完全控制权?
都有可能。
若事情真发展成了这样的局面,那所有玩家,不,所有人类,都将再无希望。
因为只要接触过魔盒游戏的人类,大概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出,不管魔盒游戏有多么残酷,它都是人类在面对末日,在面对高维生命时,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黎渐川心底有一个怀疑,那就是宁准与魔盒在黑金字塔的谈判并没有彻底失败。
宁准为人类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在虚幻而怪诞的愿望世界,便以一种恐怖而诡异的游戏形式,降临了地球。
潘多拉寻找着各种时机,想要切断这根稻草,毁灭这个机会。但出于某些暂不知晓的原因,他们从前并未采取明面上的行动,或采取了行动,可却未能真正成功。
眼下这局游戏,是他们寻找到的又一个时机。
不过,魔盒游戏联系起的各方之间似乎存在着所谓的法则限制,潘多拉即使抓到了这个时机,也无法直接在副本内做些什么,他们只能借助玩家之手,来剖析剧情,来挖掘隐秘。
这个副本内,无论是魔盒隐秘,还是超维能量,或别的什么,都已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
利用玩家,再灭杀玩家,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计划。
更何况,这又怎么能谈得上利用呢?
玩家进入游戏,本就是要对副本进行解析,在副本内挖掘秘密的,他们只是顺势而为,甚至偶尔,还会在某些方面提供帮助。
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玩家是根本不可能发现潘多拉的算盘的。
而且,就算发现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要他们放弃解谜?
除非在解谜前,就破掉潘多拉的局,可已经丢失了部分自我,或者还有些其他什么东西的新进玩家们,有几个能做到这一点?
在做到,在意识到之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也许就已经丧失掉自己的生命了。
弄死大部分玩家,阻碍最终之战的到来;
挖掘魔盒隐秘,夺取魔盒力量,染指或抢夺魔盒游戏控制权;
削弱人类一方,或直接斩断人类的求生之路。
——以上这三个方面,就是黎渐川综合各种信息与自己的猜想,摸到的救世会策划这场南极计划的目的。
但只这些方面,好像并不值得救世会这样不惜代价地大动干戈。
要知道,救世会这次动手,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暴露了太多东西,损失了太多东西。
之后有可能活着出去的玩家,还有一直紧盯南极的各国各组织,都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南极计划绝对不可能是两三个人就能执行的,这里必有救世会的大部分成员。
主力暴露了惯来隐蔽的行踪,还损失了极多强力奇异物品,这种情况下,救世会哪怕拥有半颗人脑,和大批量的A2系列改造人,也不一定能抗住围攻。
不会被灭亡,也会被重创。
救世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来赌一个成功几率很高,但却依然有不小的失败可能的计划,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很符合救世会动不动就发疯的癫狂行事作风,可黎渐川却仍觉得,这有点草率。
救世会在这场南极行动里的谋算,绝对不止如此。
他们表现出的这些目的,都是真的,但也都只是浮于表层的东西,他们在以此来掩盖他们最为隐秘的终极目的。
这个终极目的是什么?
在结束与焦尸沈晴的交谈后,黎渐川坐于昏暗空阔的教堂内,仰望着上帝,静默地思考出了答案。
中枢大脑。
一切都是为了中枢大脑。
真实世界,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甫一出现时,传递下来了一段残缺的信息,和两团意识。
这两团意识能栖身的地方,只有人类唯一可能被开发为高维区域的大脑,于是被七名狂热宗教分子杀害的登山队的第八人,便以大脑承接了这两团意识。
这颗人脑被分为了两半,一半成了救世会的造物主,一半离奇到了加州,蛊惑了一些人,让自己成了潘多拉疗养院的中枢大脑。
按后续发展来看,救世会和潘多拉疗养院的行动并不相合,所以黎渐川可以推测,这两团意识,虽然都属于高维生命,都属于所谓的潘多拉,但它们的想法却不一定相同。
这可能是高维生命传下意识时出了某种意外,被切割了,被分裂了,也可能是这两团意识本就不同。
但总之,造物主有它自己的主意,中枢大脑也是如此。
救世会掀起了战争的狂澜,后来又有很大可能,操纵或影响,降下了愿望世界。潘多拉疗养院则是没有丝毫参与战争的打算,只在专心进行造神实验的研究,为高维意识准备合适的容器。
后来,潘多拉疗养院出现了意外。
宁准作为最优秀的容器,反攻了中枢大脑,分薄出太多力量的中枢大脑落入下风,两条“触手”被杀,自身则逃亡失踪。
值得注意的是,中枢大脑虚弱逃走一事,在黎渐川自己的视角里,真正知晓的只有宁准和处里。
而除去这两方,世界上其余可能会关注这件事的各大势力对此又有什么了解,黎渐川之前并不清楚,毕竟这样极有价值的大秘密,若不是拿出来交易,或赢取信任,一般都不会对外进行相关交流。
这就是信息屏障。
深层隐秘造就的,真实世界的消失造成的,一层坚固无比但又脆弱无比的信息屏障。
焦尸沈晴无意间打破了黎渐川的这层屏障。
他告诉了黎渐川,在没有唯一的知情人宁准告知的情况下,其余势力对潘多拉疗养院被毁一事的了解究竟是怎样的——“禁忌”,骑士团,以及其它可能获知这方面情报的势力,都认为潘多拉疗养院的中枢大脑已经被毁,而非依旧存在,只是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在加州中枢大脑这个秘密上,其实是有两个说法的。
一是中枢大脑逃走,消失不见,二是中枢大脑在与宁准的交锋中,被宁准摧毁。
前者信息来源是宁准本人,后者则是“禁忌”的实验品“圆月”监视全球,得来的消息,但未彻底验证。
这乍一看,是宁准的可信度更高,因为他是当事人、亲历者。
但如果真的把这两个说法全都放给全世界的各大势力,让他们选择,却不一定会有多少人相信宁准。
人与事皆有立场。
立场决定不了真相,可却能决定人们会更相信哪个“真相”。
而且,宁准在加州中枢大脑是否还存活这件事情上,不是完全没有说谎的嫌疑的。
他极可能真的毁掉了加州的中枢大脑,甚至偷偷吸收了它,然后自己暗中布局,暗中进化,并对外递出秘密,称中枢大脑已经逃了,以此来迷惑其他势力,迷惑救世会——这确实是符合逻辑的。
在这两种说法中,黎渐川自然是会选择相信宁准。
他了解宁准,清楚真实世界的宁准不会在这件事上对处里说谎,而“圆月”的消息未验证,可靠度一般。
“禁忌”等恰恰相反,他们会更相信“圆月”,因为他们更了解“圆月”,却对宁准缺乏信任。
关于救世会南极行动的终极目的,黎渐川思考出的答案,就是建立在信任宁准的基础上,即是说,加州的中枢大脑并未被宁准摧毁,而是确实如宁准所言般,受伤逃走了。
在这个前提下,黎渐川大胆假设,两半人脑之间存在某种高维的意识感应,所以,当时加州中枢大脑的情况,救世会的造物主也能够感知到。
中枢大脑和造物主也许一直都想要融合起来,或吞噬彼此,中枢大脑虚弱,让造物主看到了机会。
它用某种方式,干扰了类似“圆月”这种查探手段,让其误以为中枢大脑已经毁灭,实际上,它或救世会,已经动手劫走了受创的中枢大脑。
造物主开始寻求和中枢大脑真正融合的方法。
真实世界里,救世会的情况也因此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比如A2系列的产生。
只是,造物主的这个融合计划在真实世界和愿望世界,都没来得及成功。
这很好判断,因为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的话,也就轮不到黎渐川在这里头脑风暴了,整个世界大概早就已经陷入真正的风暴中了。
半颗人脑就已经强大无比,融合成功的整颗人脑、整个高维意识,不论配不配上容器,对于全人类来说,都已经是神明般的存在了,绝不可能还如此悄无声息。
它们还没有成功融合。
但这次救世会南极行动的出现,大概率意味着,造物主和中枢大脑的融合很可能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或最后的阶段,只差临门一脚。
救世会就是为了这临门一脚,才倾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入侵了这个副本,来夺取融合计划需要的某些东西,来帮助他们的造物主。
所以,称这个副本为一场毫无预兆开启的决战,也没有错。
如若救世会成功,面对融合后的高维意识,面对被夺走的魔盒游戏,人类唯有死路一条。但若救世会失败,融合计划被破坏或拖延,人类便可以在这场不见真实硝烟的战争中,继续苟延残喘,继续寻求生机。
这是一场救世会单方面发起的决战。
玩家们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入了局,被动接受了它,面前便只剩下了两条路,或一直混沌,被利用至死,屠刀挥向同胞而不自知,或恍然惊醒,拼死对抗,争取渺茫的胜利的可能。
没有谁可以跳出战场,没有谁可以无视战争。
“你知道中枢大脑的真相?”
黎渐川道。
“不知道,”Blood低笑,“但别忘了,我曾是‘禁忌’的首领,‘圆月’监测到加州的那条消息时,我就在它旁边。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我过高的灵觉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条消息值得怀疑。”
“可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更愿意相信‘圆月’这件死物,而不愿意相信Ghost那个活人。”谢长生接道。
他的语气有些不太平静。
显然,黎渐川说出的这个猜测太过突然,给了他极大的震撼,让他难以消化。
这个副本的古怪谢长生也早已察觉到了,只是从没有把这些信息和中枢大脑联系到一起过,此刻回想起来,这局游戏进行到现在,其实已经给了玩家一些暗示,令其针对潘多拉,针对所谓的高维。
这大约是魔盒在规则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引导了。
“这个猜测如果是真的,我们就确实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谢长生道。
Blood道:“他们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人类觉得一切还早,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但其实这个副本一开,就已经是人类最后的机会了。”
“没有任何人做过准备。”
“我在出发来到南极前,也最多只是和人商量商量最终之战的事情而已,大家都以为,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最终之战。”
“这就是命运呀。”
他的语气透出几分嘲弄之色:“它最喜欢在我们最懵然的时候,为我们设下最危险的圈套,看我们或像羔羊一样无知无觉地受宰,或像猪猡似的惊觉逃窜,冲撞挣扎,最终一头碰在坚墙上,徒劳而亡。”
“假如这是一场喜剧,我们就是它选定的小丑。”
“终将会从那根悬空的钢丝上……无声坠落的小丑。”
“Ghost谈判换来的,某个人重启换来的,不是一根救命稻草,而只是一根悬空钢丝。”
Blood哈哈笑:“决战?King,长生,你们扪心自问,真觉得人类也配和他们谈决战吗?嘿,真会给自己做面子。”
谢长生没有应答。
黎渐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无法忘记自己坐在教堂内,茫然而又痛苦地消化这个震撼的猜测时的心情。
太过突然了,一切都太过突然了。
他经历过的高端局还没几场,潘多拉就突然发动决战了,这就像是刚出新兵连的小兵马上被拉上前线参与大战一样,完全没有准备。
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意外总是突然到来,没有预告。
这不是童话故事,反派一定要等主角成长起来后才会选择发动决战,然后被揍得屁滚尿流,狼狈退场。
在黎渐川命名之战拿回记忆后,就已经百分之百地引起潘多拉的注意和警惕了。
面对曾经自最终之战全身而退的King的重来,潘多拉不急才是不可能。
黎渐川和宁准都清楚这一点,所以黎渐川抓紧一切时间强大自己,宁准努力地帮助着他,偶尔也会提示,时间不多了。
可是,在这场时间的追逐游戏中,他们还是没有跑过潘多拉。
事到如今,他们总不可能让黎渐川冲到潘多拉脸上,去求他们,让他们等等他,等他变得更厉害了,再来决战吧?黎渐川不介意做这样卑微的小丑,可潘多拉却绝不会答应。
除了迎战,除了反抗,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压抑的沉默弥漫在这片虚幻空间内,灼烧着精神,煎熬着意志。
距离三人湮灭还有三分钟时,对这件事消化最多的黎渐川打破这种沉默,率先开了口:“你想怎么做,Blood?”
“你试探着点出这件事,不会毫无目的。”
Blood似乎恍了下神,过了两秒才回道:“我只是想看看Ghost的想法……也就是你们这一队的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玩家摒弃怀疑和个人恩怨,建立同盟,共同对抗潘多拉,是最优解,只要认可你的推测的人,大概都会这么想。可是,又有多少玩家能认可你,相信你,能做到呢?”
黎渐川道:“你想和我们联手,不论手段,不论代价,劝说或逼迫所有玩家结成同盟?”
“不,这是你们的最优解,但却不是我的。”
Blood漠然道:“我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任何同盟。所有力量集结起来,就有可能抗衡潘多拉。联合玩家们,只是集结力量的方式之一。还有一种方式,也可以把这些力量都集结起来。”
黎渐川立即明白过来:“你想吞噬掉所有玩家的力量……这才是你找上长生的目的?”
“但你失败了。”
黎渐川强调:“你完全可以换个思路。”
Blood再度笑起来:“一缕精神细丝的失败,怎么能算是失败?试探而已。不要想着劝服我,King,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不相信你,也不相信Ghost。和我一样想法的玩家有太多,你劝不过来。”
“Freedom知道吧?你们见过了吗?”
“他的目标完全不加掩饰。他就是想成为神明,能够对抗高维生命的神明。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人性,尊严,道德,原则,生命……只要成为神明,成为能够对抗潘多拉,能够挽回真实、恢复和平的神明,他什么都可以抛弃。”
“我和他才是同路人,即使有一天我们必然会生死相杀。”
谢长生沉声道:“成为神明,就能对抗潘多拉,就能恢复一切吗?不可能。”
Blood并不会为他们的劝说动摇。
他只是笑了笑,喟叹道:“‘对于上帝来说,最愉快的娱乐,莫过于看一个人能否与不幸的命运作斗争’,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但我不喜欢做那个人,只喜欢做那个上帝。”
“我很遗憾,Ghost才是我们之中最接近神明的存在,可惜,他不愿意走上这条道路。”
黎渐川道:“也许是因为这条路,本身就是死路。”
“是或不是,走走看就知道了。”Blood道。
这句话刚一落地,不知何时早就串通过念头的黎渐川和谢长生,突然同时出手了。
黄金天平轰然升沉,法剑悬空,辉耀万丈,谢长生的背后勾勒出庞大的精神体影像,持剑斩出。
金色书页疯狂翻动起来。
精神漩涡无限扩大,逼近表盘,与黑羽结合的猩红符号鼓起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凸起,飞速渗透出疯狂的意识触手,带来强大威压之余,蔓延出噩梦般的恐怖气息。
银戒闪烁。
某根手指因触发负面效果而掉落,黎渐川却无暇去捡,只抬起那只戴着银戒的手,面对Blood,做出了一个动作。
这个动作,他做得缓慢,做得艰难,做完便如遭重击,身躯似被粉碎,化作无数残肢,坠入了刚刚开启的镜中通道内。
这个动作……如古琴拨弦。
命运的涟漪再起。
目标却已调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