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或快或慢地朝前跳跃着,就仿佛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引着黎渐川的意识向上攀登,去往终点。
这些记忆碎片的主人是谢长生,它们出现的地点也是谢长生的核心梦境猫眼镇内,所以即便是黎渐川,这个被谢长生认可为朋友的人,也无法主动去翻阅它们。
他只能随着谢长生潜意识的操控,降落在那些谢长生愿意展现出来的画面中。
于是。
在谢长生与沈晴再遇后,紧跟着的画面,既不是温柔相依的互诉衷肠,也不是情到浓时的禁果初尝,而是一段光影飞掠后,出现的一间灰扑扑的私人机场休息室。
休息室内,谢长生裹着浅灰色的风衣坐着,面容比之上一个记忆碎片中的他成熟了一些。
黎渐川环视休息室,在角落的电子钟上找到了现在的时间,2046年3月9日。
两个记忆碎片之间,间隔了小半年。
这间休息室里,除了谢长生之外,还有两个戴着防风面罩的人,一男一女,与他相对而坐。
不过谢长生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身上。
他微微侧着头,淡漠的目光时不时便扫向窗外。
外面天色黄浊,起了沙暴。
隔着一块厚重的玻璃和一条短短的走廊,沈晴戴着一顶橘色的棒球帽,蒙着半边脸,蹲在飞机跑道附近的栏杆上,随风摇晃着身体。
从谢长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清表情。
“……这次的例行问询正式结束,很感谢你的配合,谢。”
对面,举止干练的女人在一份电子纸上写完最后一行字,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身旁的人确认无误后,去将电子纸递送给谢长生。
办完公事,女人靠进椅子里,瞧着谢长生,语气随意起来:“‘禁忌’欢迎各国各组织的朋友前来交流,但是,谢,我仍需要给你一些忠告,同‘禁忌’的人坠入爱河,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尤其是你这样,不想加入‘禁忌’,在自己的祖国仍有无数牵绊,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都要回去的人。”
谢长生接过电子纸,一边浏览核实,一边淡淡道:“我的祖国在过去的半年内,被卷入了战争,遭受战火的袭击。不论我加入‘禁忌’与否,当它需要我,我就必定会回去。”
“这与爱情是两码事。”
女人挑眉:“在‘禁忌’眼里,没有国别、民族、人种之分,他们甚至不在乎战火,只要它不烧到大家的研究项目头上。或许你可以去问问沈晴,他对埃及这个祖国有多少感情?”
谢长生头也不抬:“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热爱这片土地。”
他在电子纸上签名:“如若祖国也曾爱他,养育他,他会千倍百倍地回馈。但如此,‘禁忌’的成员名单中,大概就会少上一个名字了。”
女人道:“你这样说,我倒是理解他为什么爱猫了。在襁褓中被拐卖,滞留埃及,在荒地中长大,爱他、养育他的,除去零星几个好心人,就只有无数游荡在埃及的猫。”
“饥饿时,为他送来食物的是猫,危难时,救他脱离险境的是猫,受伤时,为替他舔舐伤口的是猫……后来长大了,成为人了,他也常在猫窝中,拥着大猫酣眠。”
“他是被猫养大的孩子。”
女人眯起眼睛笑:“他最忠诚的对象第一是猫,其次是你,再之后,才是‘禁忌’。”
“也许最好的结局,是你们一起脱离‘禁忌’,做一对普通人情侣,也说不定?”
她随意地说着,站起身,拉上面罩,率先走出了休息室,没有与谢长生继续深谈的打算。
谢长生扫了一眼女人飞快消失的背影,将电子纸递还给面前沉默寡言的男人。
男人却没立刻接过,而是沉沉地看着谢长生,低声道:“她叫Red,你见过,对吧?”
谢长生同男人对视。
黎渐川敏锐地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男人似乎并不需要谢长生的回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语速极快:“她是沈晴组织内非常要好的朋友。虽然明面上,他们两人因研究冲突、性格不合,经常爆发矛盾,但根据我们的调查,他们背地里的感情其实很不错,在某种情况下甚至可以互托生死。”
“我们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共通性,让他们拥有如此深厚的友谊……”
“最近,我们才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一类对‘禁忌’谈不上有多忠诚的,真的只把‘禁忌’当作一个来去自由的研究组织的人。这类人在‘禁忌’内不算少数,只是他们两人,是其中实力最强,‘禁忌’最无法割舍的。”
谢长生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男人对此视若不见。
“我们也在关注你,从四个月前,”他道,“我们甚至知道,你和沈晴正式告白是在哪一天,正式上床又是在哪一天……请相信,我们没有直接窥探你们的爱好,这是通过一件实验品,除了白夜研究所,只有‘禁忌’最不缺少它们……当然,在你身上,我们最大的发现,并不是这些,而是你和沈晴极力隐瞒的,五色稻的能量。”
谢长生神色不动。
男人却一顿,语气忽地温和下来:“当初在神农架,沈晴并没有得到完整的它,对吗?他分出去了一部分,给了你。”
“不要紧张。”
男人道:“我们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但我们没有对你采取任何措施,还依旧在例行问询后,就放你回国,默认你可能一去不返。”
“我们对你有一些信任基础,你是个很不错的人。要不是华国的战争已经收尾,和平在望,我们也许会一直这样默认下去,也说不定。”
谢长生道:“‘禁忌’想要什么?”
男人微笑:“你,你必须加入‘禁忌’。战争可能要结束了,我们也不能再容忍五色稻继续流落在外了。”
话音未落,谢长生已如灵巧的鹤般跃起。
可男人却早有准备般,一把攥住了谢长生签下名字的那张电子纸。
这就像捏住了谢长生的咽喉般,令他立时停滞下来,僵在原地。
男人取出一个形若蚕蛹的透明试管,试管里沉睡着一只七彩的虫子。
他在谢长生冰冷的注视下,将试管扣在了谢长生的额角。
七彩虫苏醒过来,吐出一缕七彩的烟雾,烟雾钻进了谢长生的额角,虫子因此变为透明。
“别担心,‘禁忌’不会轻易伤害任何人……”
男人低声说着:“这件实验品,曾经只给脱离‘禁忌’的人使用,用以清洗掉在‘禁忌’内的关键记忆,覆盖上一些被编织好的无用的合理记忆……他们大多都是自愿的,自愿,也是能保证它顺利生效的前提条件,当然,反抗的话,可能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见到它在某人的反抗下失败过……”
“谢长生,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这是我们第一次为劝导某个人加入‘禁忌’而使用它,因为我们对你无比重视。”
“请相信,我们为你编织的新记忆,绝对会是一段更加美好的记忆……”
谢长生的眼皮垂了下去。
男人扶他坐回椅子上,收起试管和虫子,对他打了个响指。
谢长生慢慢醒了过来,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对般,平静地看向面前的男人:“这样就可以了吗?”
男人露出友好的笑容,同他握手:“对,欢迎你的加入。”
谢长生也勾起一点浅笑,握手回礼。
没一会儿,得到通知的沈晴绕过走廊和单向玻璃,风风火火地跑进了休息室:“你不回去了?你加入‘禁忌’了?”
谢长生神态自然地颔首:“华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能做的也已经做了。很多事情,我应该想得更明白一些。”
沈晴不可置信,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拖着谢长生上车,返回住所。
看到这里,黎渐川已经明白自己在真实世界的谢长生身上感觉到的怪异和矛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黎渐川自己的记忆里,真实世界的谢长生从他们刚一接触开始,就是“禁忌”的成员,说话办事都能明显看出是偏向“禁忌”,处于“禁忌”的立场的。
可在谢长生这些记忆碎片内,真实世界的他对“禁忌”的印象比较一般,不好不坏,既不认同“禁忌”的主张和立场,也未有多向往加入它,若非有沈晴的存在,他和“禁忌”大概率是毫无关系的。
黎渐川一度怀疑,是某个意外,改变了真实世界初期的谢长生的想法,令他认可“禁忌”,加入了“禁忌”,然后变为了自己和宁准在真实世界2049年时见到的那个谢长生。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改变是真,可改变的缘由,却并非意外。
而是蓄谋已久。
不过这个被替换记忆的画面能出现在这里,很大可能是谢长生当初的记忆已经恢复正常了。
只是不知道,这些记忆是在真实世界或第一周目时,就已经恢复,还是直到不久前,才随着某些事,慢慢浮现。
2046年3月9日,谢长生正式加入了神秘组织,“禁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沈晴都对谢长生加入“禁忌”这件事,保持着怀疑态度,但他没能从谢长生身上问出什么异常来,他只是凭着对谢长生的了解,和一种小动物的敏感,直觉这里面存在异常。
为此,他与“禁忌”的其余高层进行过不止一次谈话。
最后一次谈话不欢而散后,Red出现,带沈晴进入一间小会议室密谈。
谢长生坐在会议室外的长椅上等他。
但最终他等到的不是沈晴,而是Red。
Red一脸疲惫,没有同他对视,只道:“他体内的超维能量不太稳定,需要调养,这段时间组织会让他先住在黑金字塔的实验室,你不要太担心。”
谢长生神色转冷:“这是在关他禁闭吗?”
“不,”Red立刻道,“当然不是,这是为了确保他能好好休息,而且不会对外界或无辜的人产生破坏性影响。你可以探望他,每天一次,每次一小时,直到他康复。”
谢长生道:“这不正常。他没有任何问题。”
Red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最近……有做梦吗?梦醒后,头疼的症状严重吗?”
“他和你说的?”谢长生看向Red,“还好,梦多了一些,但醒来就忘了,头疼是由此带来的新毛病。”
Red点点头,又道:“人类的脑域最是奇妙、神秘、不可测,任何对脑域的细微影响,都可能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这就像是,很多人都会告诉你的,不要轻易去叫醒一个梦游的人……”
“当然,你没有梦游,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
Red动了动唇角,勉强牵出一个笑。
这段有些奇怪的交谈就此结束。
黎渐川恍然。
看来沈晴和Red都对谢长生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们都知道“禁忌”有着那样一件能更改人类记忆的实验品,必然会有这方面的猜测。但很显然,他们不能,也不敢就这样去唤醒谢长生。
毫无准备的唤醒,带来的可能是无人能承受的恶果。
沈晴被带走了。
谢长生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小房子,在堆满了猫猫玩偶的床上静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喂过附近的流浪猫后,他背着法剑,拎着行李袋,进入了黑金字塔所在区域。
他住在了“禁忌”的一个临时据点里,每天准时进入黑金字塔内部,给沈晴送饭。
沈晴的状态看起来还好,只是有点蔫蔫的,像生了病的大猫,蜷缩在角落里,无精打采,见到谢长生,闻到饭香,也并不像往日一样激动,嗷嗷叫着扑上来,一刻不停地蹭。
谢长生问他话,他也不答,只更深地埋着头。
无法,谢长生只能走过来,强硬地把他抱进怀里,掰着他的脑袋,喂他吃饭。
沈晴木愣愣地被喂了两口,脸上忽然流下泪来。
谢长生动作一顿,放下勺子,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弄疼你了?”他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面对沈晴,就只有温柔,再无冷漠,“乖点儿,自己吃,吃完说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好不好?不管是什么事,我都陪你解决。”
沈晴慢慢转动眼睛,看向谢长生。
也许是第一次在这双素来清澈活泼的眼睛里,看到这样满到几乎溢出的复杂又痛苦的情绪,谢长生一时怔住,失去了言语。
沈晴跪坐起来,抱住谢长生,力道大得好像用尽了毕生气力。
“不要再喜欢我了,长生。”
他忽然道。
“离开我吧,离开‘禁忌’,离开中亚,回华国去……我们也不是那么合适,对吧?”
“你喜欢安静,我却很吵闹……你渴望安定的情绪,安定的生活,但我却经常拉着你到处跑,给你带来各种意外……”
“仔细想想,你看书时,打坐时,就没有觉得旁边这个人很烦吗?想到以后,你们在一起,你要忍受他不止一天,不止一年,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一辈子,是不是觉得也很绝望?每次处理我带来的麻烦,或者和我一起面对意外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焦头烂额,一点都不希望我就此消失吗?”
“你为了我来到异乡,我又为你做过什么?你不会觉得不甘吗?”
“而且、而且……”
沈晴的声音迟滞了一秒:“而且,我可能后悔了,后悔送了你一半五色稻……如果没有将它送给你,我就会拥有完整的一份能量……就不会坐在这里……饱受痛苦折磨……”
“好像……我也没那么爱你,对吧?”
沈晴说的话,谢长生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他恍惚地,只感觉到了颈侧逐渐洇开的潮湿。
有一滴又一滴泪水在那里落下,如滚烫的岩浆,穿透他的皮肤与骨血,砸到他的心头。
狭小的实验室内,压抑的寂静无声蔓延。
过了许久,一小时探视时间到了,有人过来通知。
谢长生仿佛听到动静才回过神来一般,惊了下,然后慢慢抬手,抱起沈晴,捏住他的下巴,细心地吻净了他脸上的泪水。
“你是猫,可以扰人清静,可以调皮坏事,也可以口是心非,亮牙咬人。”
谢长生那双如灰色海洋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沈晴:“前两件事,以后也可以照犯,因为我爱你,从未想要驯服你。后两件事,只此一次……因为我也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