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见过的异事极多,但此情此景,还是令他不由毛骨悚然。
“禁忌”探险队全队,加上谢长生这个向导,一共七个人,分散在三顶帐篷内,原本都已陷入了沉睡。
可随着这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诡异歌声,所有人竟然都钻了出来,双眼紧闭,四肢僵硬,恍若行尸走肉般,做出奇怪的动作。
他们环绕祭坛一圈,在五色稻的轻轻摇曳中,舞蹈,跪拜,自喉间发出模糊的吟唱与呓语。
这声音与缥缈的歌声相合,令五色稻光芒愈盛。
之后,他们又仿佛被提线操控似的,齐刷刷起身,分别撞向七座双目未红的巨石像,面孔上浮现着油然而生的平静与解脱,就好像真的是在举行一场野蛮而血腥的远古祭祀。
黎渐川在半空,看不出究竟,但他能隐约察觉到,那些巨石像似乎在散发着一种奇特的精神波动。
就是这种精神波动,诱导出了眼下这一场景。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不太相信谢长生和沈晴这类深有特异的人,是被真的影响或操控了。
他们八成是在演戏,出于某种目的。
果然,就在黎渐川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秒,探险队内的一个人突然动作一顿,停在了巨石像前,并没有撞上去。
这人名叫谢尔逊,卷发大胡子,在探险队内主要负责探路和后勤相关,平时属于队内存在感较低的那一类。
他的巨石像距离最近,但在撞上去之前,他睁开了双眼,神色清醒无比。
他先是小心地环顾了一圈,在营地朦胧的灯光映照下,确定其他六人仍在走向巨石像,并没有停止醒来或发现自己的异常,然后他拔出一柄匕首,在掌心一划,赶着鲜血涌出的瞬间,将手掌按在了巨石像上。
巨石像立刻晃动起来,一双巨目逐渐被染红。
谢尔逊见状,当即抽手返回祭坛,神情激动,目光灼灼地盯着五色稻,似乎只等其余六人撞完巨石像,令十二座巨石像全部苏醒过来,他就可以收获宝物,潇洒离开。
可就在此时,谢长生和沈晴都动了。
谢长生霍然转身,甩出一把刀刺向谢尔逊,同时张口诵念清静经,声若洪钟,引荡精神震动。
沈晴则取出了一枚半透明的彩色海螺,呜地一声吹响。
探险队其余人一个激灵,纷纷醒来。
“为什么背叛‘禁忌’,加入救世会?”沈晴依旧是一副好奇的表情,看着谢尔逊,问道。
但谢尔逊似乎没有和他交流的打算,直接面露凶狠,冲杀上来。
他应该是被救世会的改造过,瞬间爆发出的战斗力已经超出人类的正常范围。探险队大约不知道这件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眨眼就重伤了两人。
沈晴和谢长生都没有在这种时候去追究对方的隐瞒,只默契地联手,将谢尔逊死死围住。
沈晴的武器是一对短苗刀,谢长生则是一把清虚观里砍柴的斧头,刚一掏出来,差点儿把沈晴给逗乐。
三人战作一团,渐渐从营地冲入深林。
这时候的沈晴和谢长生,比起黎渐川在真实世界第一次见到的他们,无论是战斗的能力还是经验,都差得太多。所以,即便这场战斗这是二对一,也依然是场恶战。
两人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才砍下了谢尔逊的脑袋。
砍完之后,沈晴缓过气儿来,对谢长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算我求你了,哥,把你那破斧头给我放下……它跟你的气质跟不搭,真的……等回去了,我送你一把剑好吧,古董……听说是华国古代什么什么天师用过的……”
“我给你改造下,加点儿实验品,保准厉害得不行……”
谢长生耐心等他念叨完,才冷静道:“给我止血输血,我要休克了。对了,我O型血。”
伤势稍轻的沈晴一怔,旋即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迅速跳起来,翻自己的随身急救包。
但谢长生还是陷入了昏迷。
沈晴只好把输血袋往自己脖子上一挂,尽量避着伤口,把谢长生背起来,沿着三人一路而来的战斗痕迹,往回走。
可很快,他就迷失在了这片幽秘的深林中,因为那些战斗痕迹竟然在半路就诡异消失了。
沈晴迷茫地在林中站了会儿,却也并不沮丧绝望,欢乐就像是他的底色,永远不会被更改。
他找到了一处小溪,背着谢长生安顿在此,又辨识野果菌子,抓蛇捉鸟,非常熟练。他像是拥有极其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即使这里是神农架无人的腹地,也不能难倒他。
他甚至还认识一些草药,做了一些外敷药,来给谢长生用。
天亮了又暗。
卫星电话犹如摆设,没有动静,神农架的原始森林茂密潮湿,一望无际,好似迷宫。
后半夜林间下起雨来。
沈晴蜷缩在谢长生身边,又感激起谢长生的破斧头来,因为他用它砍了一些杂木,搭出了个草棚,能在这种时候,为他们遮风避雨。但草棚不大,也实在简陋,仍有雨水滴落进来。
沈晴怕谢长生身上的伤口感染,就把自己的冲锋衣也脱给了他,支出个小的防水帐篷。
谢长生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他感受到一阵潮凉,但还没感受真切,就有一圈温热围了过来,为他驱散寒意,遮住风雨。他睁开眼,看到沈晴弯着腰,跪在他身边,仔细地查看着他的各处伤口。
狭小昏暗的草棚内,青年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绒衫,半边已被打湿,黏在身上,清晰地透出一截瘦削漂亮的脊骨。
“为什么没扔下我?”
谢长生昏沉着,嘶哑着嗓子开口,打破了这原始森林中寂寂夜雨的静谧。
沈晴像是早就察觉他醒了,闻言并不惊讶,也不喜悦,只是拧开手电筒,挪到谢长生头顶,对他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你醒啦,手术很成功,以后你再也没有做男人的烦恼啦……”
谢长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沈晴啪地关掉手电筒,干咳一声,道:“开个玩笑嘛,别跟个老道士似的,你才十九岁!”
说完,他一边给谢长生拿水和吃的,一边道:“不要太相信人性,但也不要不相信真心……我为什么要扔下你?没有你,我可能根本走不出神农架,而且……”
他抬眼看向谢长生:“杀谢尔逊的时候,有好多次,他要攻击的是我,却被你挡下了。”
“这就是现在你躺着而我坐着的原因。”
谢长生哑声道:“巧合而已,我没有刻意去保护你。”
沈晴翻了个白眼,不由分说地把谢长生脑袋抱起来,给他喂过水,又往他嘴里塞食物:“真不知道你是能结婚生子的正一道士,还是不近男色女色的全真道长……”
嘀咕着,沈晴话音一顿,忽然想起什么般,道:“谢长生,除了清虚观的那一老一小,你还有亲人吗?……朋友呢?”
“你是不是在……怕些什么?”
他的手掌清凉,像片温柔的落叶,贴在了谢长生的额前。
谢长生没有回答。
沈晴静了一会儿,道:“妈的,你发烧了。”他迅速抽回手,又忙碌起来。
咒骂并不能改变任何现实。
谢长生从昏迷中醒来后,又陷入了时不时的高热中。
但好歹,他能指路了。两人不必再困在原始森林内,毫无方向。
沈晴背着谢长生,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就这样不快也不慢地在森林中穿行,奔向祭坛。
这个过程花了足足两天两夜。
然而,等他们两人终于历经千难万险,像两个野人似的赶到祭坛附近时,却发现祭坛周围的十二座巨石像,已经被点亮了十座,而探险队另外的四人,踪影全无,连标记都没有留下。
沈晴和谢长生沉默之后,选择开诚布公。
沈晴告诉了谢长生他们探险队前来神农架的具体目的,即搜寻神秘文明遗迹中可能出现的超维能量的具象造物,在神农架,这指的大概率就是那株摸不到的五色稻。
但不是所有神秘文明遗迹都会存在这种造物。
存在的那些,从2037年至今,五年过去,都已经被各大组织搜刮得差不多了,这也是很多神秘组织能在如今的世界立足的重要原因,至少“禁忌”就得到了不少,也是因此实力极强,敢于第一个向全世界宣告自身的不同凡响。
不过黑金字塔的文明造物,他们没能得到,救世会抢先一步,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夺走了。
“华国知道吗?”
谢长生问。
沈晴点头:“当然知道,我们和华国处里做的交易,就是用两件他们最需要的造物,来换取神农架可能存在的造物。两个已经确定的实物,换一个还不确定的虚影,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答应吧?”
答完,沈晴继续道:“没有哪个组织,会比救世会更渴望这些造物,因为这对他们的造神实验有着巨大帮助。”
“我们也知道这支队伍里肯定会混入救世会的间谍,或有‘禁忌’的成员被救世会策反,只是没想到,是谢尔逊,而且,他还早就暗中进行了身体改造,改造程度不低。”
“幸好,他被我们杀死了。但这里诡异,另外四个人等在这里,很可能还是遭遇了不测。”
谢长生沉默了一阵,也没有继续隐瞒的打算,直接说出了他对这里更多的了解。
其实在五年前,谢长生第一次被巨蟒挟持着来到这里时,这片神秘区域除了巨石像和祭坛,还有一面石碑。
石碑上并无任何类似铭文的文字,只有以青铜锈迹为墨,勾画出的一幅壁画。
壁画共分六个部分。
第一部分画的是山上与山下。
山下饿殍遍地,疾病肆虐,人与人易子而食,宛若炼狱。山上,踽踽独行着一人,他架木为梯,架木为屋,架木为坛,于艰难困苦之中前进,尝食百草,记为文字。
在他头顶,云雾缭绕,有无数巨目或低或高地浮现,静静注视着他,神秘至极。
第二部分壁画里,山上的人遇到了云间的巨目,他似是在与巨目对话,但结果大约不如意。
于是在第三部分,他大哭着,愤怒地同巨目开战了。
无数生灵簇拥着他。
参天巨木为其梯,天外仙鹤为其船。
他进入云海,手持一株五色稻。
壁画的第四部分,云海中不可窥见的大战已经落幕,苍天泣血,浮尸遍野。
云间巨目与五色稻均已不见,只剩下山上的人,他低垂着头,佝偻着身体,正慢慢走下山去。
他已须发皆白,比之羸弱老者亦有不如,好似只一日,只一战,便让他从神跌落为了将死之人。
到第五部分,山上的人已经来到了山下。
他行走于世间,教稼穑、兴医药、演八卦、开教化,山下再不见炼狱之景,万物欣欣向荣。
最后一部分壁画里,则是描绘了大战之后,一处山上的空间裂缝内的景象。
这里十二座巨石像耸立,蠢蠢欲动,万物灵血铸就的祭坛镇压在它们中间,其上生长着一株随风摇曳的五色稻。
“五年前,‘禁忌’那支五人队伍看到这块石碑上的壁画后,判断壁画中的山上人为华国的神农氏。我偷听了他们的夜谈,知道他们是为文明遗迹和神秘能量而来,但更具体的,不清楚。”
谢长生道:“他们似乎还有一些其它的线索,在探索两天后,他们于第三天,砸碎了那块石碑。”
“石碑破碎,化为灰烬,在原地留下了一些较为原始的文字。我距离太远,看不到,但在那些灰烬文字被风吹散后,这支五人队伍就开始筹备起了一场祭祀仪式。”
“他们只花费了一个白天,就集齐了一百只动物的血。第三天夜晚,他们跳着诡异的舞蹈,将这些动物的血涂抹在十二座巨石像上。做完这一切,这里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疑惑、失望,分析过后,躺入帐篷休息了。”
沈晴有些出神:“……然后夜更深,远古的吟唱传来,他们梦游般起身,祭祀,撞向巨石像?”
谢长生颔首:“对。”
“我当时在更远处的树上,为监视他们,没有入睡。我听到歌声时,以为是他们不甘心,又在举行其它仪式,直到他们发狂一般,撞死在巨石像上。他们的尸体化作了血流,一滴不剩,被巨石像吸食干净了。”
“然后五座巨石像的巨目,就都变作了血红。”
他也是由此判断,这支五人队从灰烬文字上得到的祭祀仪式,应该是不完整,或有谬误的。一百只动物的血并不能唤醒这些巨目,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的血,却可以。
沈晴道:“那道歌声,你之前听到过吗?”
“没有,”谢长生道,“在石碑碎裂之前,我曾在附近过夜不止一次,夜间没有听到任何歌声,也不见任何古怪。”
“石碑被砸碎,是此地异变的开端。”
沈晴若有所思:“救世会对这里的事情有了解,我怀疑之前那支五人队里,可能就有救世会的奸细,谢尔逊没有特异之处,但却能摆脱歌声的操控,还知道涂血,而非撞死。”
“唉,他们真的神通广大……你根本无法想象,救世会对这个世界各个势力各个国家的渗透究竟有多强,他们非常恐怖……非常!”
谢长生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沈晴不假思索:“完成这个祭祀仪式,唤醒巨石像,五色稻拿下来,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不光谢长生,就连黎渐川听到这个计划,都感觉沈晴这是利令智昏。
祭祀仪式明显有古怪,那些巨目按照壁画来看,也是恶大于善,被唤醒后危险性极大,最佳的处理方式绝对不是继续祭祀,唤醒它们。
但沈晴却似乎猜到了谢长生的想法,托腮瞧着他,抿嘴笑个不停,等笑完,才解释道:“你忘了我们前几天蹲大号时说的了吗?”
“超维能量,高维生命……神秘文明遗迹的出现与这两者脱不开关系,你认为那些巨目是哪一种呢?其实吧,它们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因为只从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就能看出,高维生命是无法真正降临我们低维空间的。”
“而超维能量,它已经来到地球了,还引发了不少神秘文明遗迹的能量波动……神农架的这个空间裂缝,大概率就是因此而现世的。”
“它把它的超维能量造物展现在了世人面前,为的是什么?”
“就是让它在无数年后的今天,依然能派上用场,给后人增添力量,带来曙光。”
说着,沈晴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个人的观点的话,更倾向于那些巨目不是某种具象化的东西,而是超维能量中的X能量,不是我们大家口中那个X,而是真正的X。”
“这个真正的X呢,在这里的表现,就是那些巨目。”
“神农氏功在创造,显然是Y能量更多一些,当然,宇宙间没有任何纯粹的X或Y,它们对立统一,巨目并非完全的X,神农氏也并非完全的Y,他们兼具这两面的能量,只是各有多寡。”
“神农氏为救山下黎民,入山尝百草,或自身生出神异,或无意发现了超维能量,总之,他见到了那些巨目。”
“他感知到了它们的与众不同,不愿因自己的引动或发现打破这里的平衡,激发出毁灭的一面,令惨剧发生。”
“于是,他在引动超维能量的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能量,结合超维能量,创造出了一株五色稻,重新压制了它们,维持着这里的能量平衡。”
“可这个平衡,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打破了。”
沈晴收起笑,认真道:“无论我们今天唤不唤醒巨石像,拿不拿走五色稻,神农氏缔造的平衡都已消失。”
“而且,能毁灭世界的,从来都不会是一股无意识的能量,只会是有意识的生命。”
谢长生沉默许久,才道:“这些你们在寻找的,隐藏在各个神秘文明遗迹中的,超维能量的造物,究竟有什么作用?”
沈晴皱眉头:“唔,对不一样的组织,作用大概不一样,‘禁忌’的话,主要是拿它来研究XY能量和新型能源的,也有些人体进化相关的项目,但在这些改造进化方面,搞得最好的还是救世会和God实验室。”
“如果说是对个人的作用的话……吃了之后,大概能加强你感知炁的能力……吧?”
黎渐川漂浮在不远处,嘴角抽了抽。
尽管沈晴的决定看起来无比草率,但在重重考量之下,谢长生还是答应了沈晴的计划。
他们在剩下的两座巨石像上涂抹了鲜血,将其成功唤醒。
十二座巨石像齐齐震荡,破碎,祭坛坍塌,五色稻由虚化实,被沈晴用一样渔网状的实验品抓住,一切两半,分别送进了自己和谢长生体内。
从黎渐川的角度,无法获知他们两人吸收五色稻后的变化,至少明面上,他们仍旧是之前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两人又在这里停留了一周,像是在巩固体内的能量吸收,但看起来认真巩固的人好像只有谢长生。他每天都会固定时间打坐,很有修行的模样。
沈晴则不然。
在谢长生打坐时,他不是靠在旁边呼呼大睡,就是跑去捉鱼逗鸟,偶尔专心点,却是在偷看谢长生,用目光作笔,细细地描摹谢长生的眉眼。
谢长生对此视若不见。
只在两人收拾好行囊,离开无人区,准备回返时,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喜欢是真是假?”
沈晴迟钝地反应了下,才瞪大眼睛道:“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是我?”
谢长生问。
沈晴眯着眼睛笑,没有立刻回答。
两人走在红枫如火的林间,一前一后。
沈晴快跑了几步,到前面,跳起来摘下一片红叶。等谢长生到身边时,他将红叶轻轻插进了谢长生的道髻间,轻声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
“医生,在战场救死扶伤令你痛苦,不是你的问题。”
谢长生一怔:“什么?”
沈晴没答,笑了笑,又问:“你不喜欢人类,但如果我是一只小猫,不是人呢?就……橘色的,一只小橘猫,它喜欢你,粘着你,愿意留在你身边,你会留下它,养在身边吗?”
这次轮到谢长生不答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着路,直到出了神农架的无人区。
沈晴就此离开,谢长生也平安返回清虚观。
两人一个下山,一个上山,背道而驰,在初秋相遇,于深秋分别。
一场惊险之旅,一个奇怪之人,好似未能在谢长生的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也未能改变任何东西。
他依旧读书上学,依旧道观清修,只是在搜索各类消息时,会在出现“禁忌”二字的地方多停留两秒,偶尔经过路边,看到某些橘色的毛绒绒的背影,也会稍稍停步,取出一点随身携带的猫粮。
记忆碎片加速向前跳跃着。
黎渐川在颠簸中跟随,掠过了中间数年,缓缓来到了2045年的某日。
春夏之交,本该是万物复苏、游人如织的时节,但往日人头攒动的神农架,却寂寥清冷,不见游客。
谢长生和耄耋之年的东樵道长坐在古树下,品茗观景。
火已燃起,谢长生熟练地煮茶沏茶,姿态轻灵,行云流水。可一杯茶斟好,东樵道长饮过,却摇头说太淡。
谢长生面色不变,重新煮茶,第二杯茶递去,东樵道长仍是摇头,还是太淡。
第三杯,第四杯,直至第十杯,依然如此。
见谢长生仍不停手,要去煮第十一杯,东樵道长终于无奈笑道:“你知道师父不是在说茶淡。”
谢长生抬起眼。
东樵道长捻着胡须,低声道:“长生,师父知道,见过你的人都说你感情淡漠,不似人,倒像块石头。”
“你的母亲在你幼年离世,葬礼上,你未哭,你的父亲意外逝去,处理后事,你不见悲色。亲朋好友在背后议论你,称你冷血无情,修道修成了傻子,你也不以为意。”
“去战区做志愿者,生离死别,世间哀痛,你也平静视之,连战后的心理辅导都称不需做。”
“你好像只是一捧随意落来世间的雪,万事不萦于怀。”
“可他人不知,为师又怎能不知?”
“对你的父母,对你的朋友,对世间的一切,你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
东樵道长爱怜地望着谢长生:“过分的在意,滋生出了恐惧,滋生出了偏执。”
“你惧怕自己的感情,惧怕它太过浓烈,惧怕它如火焚烧。你将出世当作救命稻草,却不知,这只是逃避。”
“对世间的爱,不是逃避,也不该畏惧毁灭……守护而已,你做不到吗?”
“入世,红尘万丈,烦恼纷纷,看破解脱,方得出世之境。可你的烦恼仍在,你从未解脱。长生,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山下已经乱了,有人送你的法剑,也已经到了。”
东樵道长起身摸了摸谢长生的头,离去了。
夕阳西下,茶水渐凉。
谢长生枯坐在树下,许久才抬起脸来,夜风拂过,泪痕未干。
这年夏天,谢长生下了山。
他背着沈晴送他的法剑,以战地医生的身份前往了战火最为炽烈的中亚地区。
在战场上穿行过四个多月,某一日,他终于和沈晴再遇。
只是这次再遇时,他们一个是执刀准备给人做急救手术的医生,一个是正在等待急救的伤员。
谢长生看着满脸是血,无法注射麻药,疼到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沈晴,一边稳稳动刀,一边低声说:“我曾经来过战场,也是中亚,当时的我不是战地医生,只是医学生,做志愿者,辅助医生。”
“在一场战斗里,有一个少年为救平民被炸伤,血葫芦一样抬进来。”
“他被救醒后,获救的平民来感谢他,他却不愿意见他。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救人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痛苦,他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杀人令他痛苦到夜夜梦魇。”
“我对他说,在战场杀人令你痛苦,这不是你的问题。”
沈晴静静地望着谢长生,许久才道:“医生,你给了当时的我……一味良药。”
2045年十月,北半球又迎来了秋天。
久病的伤患也再次见到了他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