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三六九等

黑夜疾病的由来有很多说法。

诸如,百年前六等监区有渎神者亵渎神明,令公理之神降下神罚,亦或人类对环境的开发已经过度,引发了自然的反击,无法探知的病毒与诡异自海上而来,恶种弥散人间。

还有部分学者称,这是魔法与炼金的反噬,凡是违背人类本质存在的超凡手段,都只是在加速人类走向灭亡的步伐。

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并无实在的依据。

否则在黑夜里,也不会有众多私家侦探和疫医仍活跃在疫病的调查中。即使现在黑夜已经没有了疾病,这些调查也并没有被放弃。

“长生建立了‘病城’,让黑夜没有了疾病,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健康无比,连普通的感冒发烧都不存在……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些疾病去哪儿了?神罚或自然的恶种,会因一个梦境领地而消失吗?”

黎渐川神色沉凝。

“世界上绝不会存在某个地方完全没有疾病,”宁准以曾经的梦境领主的身份,落下断言,“哪怕这个地方是梦境领地。”

“六等监区的梦境领地,和九等监区的也很不一样,”方既明也道,“它笼罩整个六等监区,不分空间,但分时间,生活在这里面的原住民和玩家也都还保留着‘自己’,没有梦游似的陷入循环或静止。他们现在的生活甚至和梦境领地建立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没了疾病困扰。”

“而且,不管是乔治还是查尔斯,都对所谓的梦境领主没什么印象和特别的感情。”

“他们只知道黑夜和白天分别有一位梦境领主,地位仅次于两大教团的教皇,其中他们黑夜‘病城’的梦境领主,独自居住在六等监区中央那座全面封锁的猫眼镇,没有人见过。”

“至于其他在六等监区的玩家,大部分被两大秘密教团吸纳后不再出现,少部分流离逃亡,不知所踪。”

“要是这次没有博士的瞳术,我们刚才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脱身。乔治是炼金生物,查尔斯是在六等监区也算得上久负盛名的炼金术士,还有梦魇兄弟会最新研制的浮空蒸汽战舰……光一个梦境阶梯出入口就这么重的警戒,我们这些神降之人在这里的处境可真算不上好。”

方既明苦恼叹气。

事实也确是如此,六等监区与九等监区相比,在对神降之人的处理上,可谓占满了主动和优势。

他们早就知道玩家到来的大致日期。

以查尔斯的消息来看,六等监区对神降之人的关注还要追溯到近十年前。

在六等监区,大多数人类都更认可自己的监区受到了神罚这一说法,他们认为神罚贯穿黑夜与白天,没有谁能够幸免,黑夜是疾病盛行,而白天则是重度缺水。

这两大神罚一年比一年严重,六等监区的囚犯们不堪重负,两大教团又无所作为,于是,一个名叫独立军团的组织出现了。

据说,这个组织的首领,即军团长,是从百年前的大灾中存活下来的新神,力量伟岸无边,可以拯救六等监区于神罚之中。

两大教团的眼中只有彼此才配为对手,一点瞧不起独立军团,只拿他们当作之前经常冒出来的小教团,随手就可以覆灭。

然而,独立军团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在独立军团高调宣布自己的存在的第二年,他们就以神秘手段从梦魇兄弟会和魔术师协会手中各抢夺到了六等监区的两个小时。

也就是说,每天早晚六点到八点这四个小时,已经不再归属于两大教团,而是被独立军团统治。

从来没有哪个小教团可以做到虎口夺食。

黑夜和白天都被压缩,两大教团愤怒不已,立即将矛头齐齐对准独立军团,手段尽出,却无论如何也夺不回这四个小时。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棘手的存在,对他们极具威胁。

梦魇兄弟会和魔术师协会终于决定握手言和,结束九十多年的拉锯战,集结力量,针对他们共同的敌人。

梦魇兄弟会的炼金军团和魔术师协会的魔法军团联合出征,试图剿灭独立军团。

可是,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黑夜就突然瘟疫席卷,白天也骤然温度上升,正午时候,人类直接暴露在室外,甚至能被活生生烤死。

神罚忽然加剧。

两大教团的教皇惊惶不已,封锁消息的同时,一起拜访了一位百年最伟大的占星师。

这位占星师预言,他们所担心的一切事情,无论是独立军团,还是疾病与干旱,都将在八年后的某一天迎来解决的契机,那时,公理之神的光芒将重新普照大地,一批神降之人将会到来,而真正的渎神者也将现身。

两位教皇仔细询问了神降之人的事,并做出决定,等待八年,等待神降之人,与神降之人带来的契机。

乍然而起的战争就这样平复了。

只是两大教团封锁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流传在街头巷尾,引发了许多暗中动荡——至少两大教团才是引来神罚的罪魁祸首这一传言,是从这时冒出来的——查尔斯认为,这是独立军团的手笔。

投靠独立军团的民众也因此变多了不少。

但教团的高压统治仍在,敢于离开反抗的民众再多,也多不到哪儿去。

对两大教团来说,那些贫民离开再多,也都只是乌合之众,只要超凡者们不走,六等监区的主导权就依旧握在他们手中。

事实上,情况也大致如此。

在之后的八年里,独立军团不断扩大,但却未能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只时常在黑夜与白天搞一些零星事件,不痛不痒。

这一局面,就这样一直维持到了预言到来之日。

乔治、查尔斯,还有蒸汽战舰上的士兵们,都参与了预言日的清洗行动。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场行动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在准备了。

临到预言日前三天,某种神秘未知的魔法阵已经全部布置完毕,浮空艇和蒸汽战舰漂浮在空中,时刻巡逻,教团卫队全都提高了警惕,目光似鹰隼,紧盯着所有可疑之人。

所有警戒遍布六等监区的三大地区,遍布黑夜与白天,就连两位教皇的教廷都不是例外。

预言日当天,炼金军团和魔法军团几乎全部出动,其余领取了任务的人类也都不再按捺,暗中行动起来。

黑夜中,炼金术士们驱使着自己最强的炼金生物,向四面八方搜索,即使是阴暗的下水道、污水横流的贫民区和神秘深邃的大海,也都不被放过。白日里,魔法师们乘坐飞毯,诵念咒语,挥舞着魔法杖,在各类探查魔法的能量闪动中穿行警戒。

更有无数冒险家、赏金猎人和颇具超凡能力的私家侦探,也加入这场浩荡的关键行动中,试图从教团那巨额的悬赏金上撕咬下来一块。

夜间九点钟,整个六等监区的大型魔法阵全部亮起,不等附近的神降之人反应,就将其吸引,传送到了统一地点。

挣扎反抗的,少部分被就地击杀,大部分逃脱后又被遍地的搜寻者抓捕,只有极少一些,顺利隐匿,不见踪影。

落入两大教团手里的神降之人们,有两人在筛选后脱颖而出。

一人名叫谢尔德,是如今黑夜的梦境领主,另一人名叫裴南,被魔术师协会带走后,未能第一时间建立起梦境领地,就被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士斩杀。该神秘人士自称深海之主,与魔术师协会不知达成了什么交易,入主教团,建立起了白天的梦境领地,“深海之巅”。

之后,两大梦境领地接连建立,黑夜再无疾病,白天也再不干旱,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这好像真的是占星师预言中改变一切的契机。

查尔斯甚至觉得,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六等监区明年都能荣升成为人类幸福度监狱里幸福度最高的监区,远远地把九等监区甩在后面。

可事情真能有这么简单吗?

黎渐川可不认为原本在三等监区的Blood特意早早穿越梦境阶梯,来到六等监区,是为了建立“深海之巅”,造福白天饱受干旱苦扰的人们。

更何况,六等监区白天与黑夜的世界变化,还有诡异交融的各类文化与超凡能力,都透露着强烈的古怪感与违和感。

眼下知道的越多,越令黎渐川下意识地警惕。

表面的平和,往往会遮蔽住水下的波涛暗涌。

“魔盒游戏的宣告大概率不会出错,看来长生就是谢尔德,现在居住在六等监区黑夜中心的猫眼镇。”

目前的情报都分析完毕,黎渐川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即便成为了梦境领主,他也不是能被彻底束缚,不得不坐以待毙的人。这些天他应该已经把六等监区摸得差不多了,我们直接出发去猫眼镇,先跟他汇合。”

“路上警惕,别忘了追杀任务还在。”

宁准轻声笑:“只有做过杀手的黎老师是被人追杀,我和既明可不是。”

“梦境阶梯耗费了不少时间,十个小时内完成任务,凡是进梦境阶梯的玩家几乎都不可能做到,十个小时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目前没有新的击杀喊话,证明其他玩家也没有人完成。”

他摸了摸下巴:“这个追杀任务的第一轮,完成量估计不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轮难度一定会提升。”

黎渐川知道宁准和方既明各有原因,不会去追杀各自的目标。

三人没在这个问题上上多纠结,只闲聊着,趁夜色犹在,加快了赶路速度。

梦境阶梯的码头和离它最近的城市之间,也有不远的距离。

三人没有直接前往,而是先在半路停留了一下,翻进了一座庄园里,不问自取了三套男装。

巧合的是,这座庄园的某个房间里,还真挂有一张疫医的鸟嘴面具,正好适合宁准这个冒牌疫医。宁准把它摘下来,挂在了腰间,没有马上就戴上。

金银也是六等监区的流通货币,方既明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块金子,丢到了庄园主人的窗台上,然后就非常心安理得地又牵了三匹马。

三人骑上马,终于踏上进城之路。

远离港口,浓雾渐散,已经能隐约看见深色的城市轮廓,和散布在轮廓内的寥寥灯火。

这是一座典型的工业城市,具有浓重的工业革命时期风格。

一排排烟囱耸立,远望就像一丛丛秸秆,密密麻麻。

它们一刻不停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在城市上空制造出伞盖般的阴云,久散不去。

烟囱下摞着无数蜂巢一样的矮楼,有许多身影穿梭其中,佝偻又麻木。

这里住的都是工人,炼金工人和各类新兴工厂的工人,他们组成了黑夜的基石,承托起新旧贵族的奢华生活,和梦魇兄弟会的无上统治——以血肉之躯,和长达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

查尔斯的记忆里有一句话,玩笑似的说,黑夜的工人们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不是因为老爷们慈悲,而是因为现在黑夜的时间只剩下了十个小时。

老爷们也不忿,也有话说。

每次的政治演讲或教义传播时,都有工厂主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负债累累,随时可能面临破产,而工人们却一点都不怜惜体恤他们,不仅在工作时偷奸耍滑,还要求涨薪,减少工作时长,如果局面得不到控制,所有工厂都终会有倒闭的一天,到时就是两败俱伤。

“工作十个小时还算多吗?”

有贵族非常同情道:“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工人们还有整整十四个小时休息……不要和我说现在黑也只有十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黑夜将封闭沉眠,你也清楚,那是沉眠……”

“沉眠十四个小时,还不算足够的休息吗?”

“自己的时间?哪有那么多自己的时间,我们就有吗?我们也没有!说实话,我个人还很羡慕那些工人……睁开眼就是上工,下工后就直接沉眠,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不用应酬交际,不用在家务事上浪费时间,不用和那些戴着虚伪面具的绅士贵妇们虚与委蛇……天哪,这日子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不要总是不知足……”

“可以了,记者小姐,我的时间很宝贵,不应该再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可恶的独立军团,他们剥夺了我们整整两个小时……”

衣着华贵的人被簇拥着走下演讲台,钻进马车。

群情激奋的记者和满脸惶然的工人立在后方,无力至极。

——这是查尔斯脑海中,关于这些工人,关于这些贵族,最多的画面。

进城的主干道也不辞辛劳地远远绕了个弯,避开了那些工厂与蜂巢,像是生怕被这些无望的走尸冲撞似的。

一条名为海利尔的护城河,将海利尔城的内城和工厂区划分开来,中间以铁索桥连接。

走上这条铁索桥,周遭马车和行人逐渐变多,每个人的身材也挺拔起来,面色健康红润,大多颇具神采,衣着哪怕不昂贵,也都至少整洁干净。

他们似乎与工厂区的那些工人,贫民区的那些贫民,不再是一个物种。

铁索桥的前后,也已分化为两个世界。

一个阴翳密布,死气沉沉,一个灯火辉煌,繁华喧闹。

“整个六等监区的黑夜,按照地形被划分为三大地区,每个地区都有这样一座中心城市,也是海港城市。”

马蹄渐渐放缓了速度,三人并驾齐驱在宽阔无比的桥面上,一边谨慎地观察四周,一边偶尔低声交谈。

方既明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博士,我们是不是错过了一次潘多拉的晚餐?我们进入梦境阶梯时是晚上九点多,出来抵达六等监区还是晚上九点多,这时间是怎么算的?我们在梦境阶梯里没有任何时间消耗?我总感觉这不太可能……”

他又顺势想到更多:“六等监区的白天黑夜颠倒轮转,按我们目前了解到的,玩家如果在白天,那在他的视角和生命里,大概率就是没有黑夜的……那他们是怎么进晚餐的?”

宁准没有回答关于梦境阶梯的问题,只慢悠悠骑着马,欣赏着沿河景色,懒散道:“等见过一次昼夜转换,我们的疑惑就能解开大半了。查尔斯和乔治对类似的情形都没有清晰的记忆,这其中肯定是有问题的。”

“所以保守起见,我们最好在早上六点前停止行程,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观察、度过。”

方既明当然没有异议,迭声赞同。

正说着,一声巨响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旋即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震荡蔓延,桥面都随之摇晃。

“天哪!”

“是爆炸……肯定又是独立军团那些可恶的家伙!”

“别乱看了,快回家!”

桥上的行人慌乱起来,四处奔逃起来。

一些马匹受惊,全都被骑手勒紧缰绳,死死控制在原地,勉强没有让这场面乱上加乱。

宁准第一时间向着爆炸处看去。

那看起来并不是常规的爆炸,而是由一艘行驶在海利尔河上的货轮狠狠撞击在一栋临河的奢华建筑上,引起的一场自杀式袭击。当然,看情形,货轮上好像没有人在,只载了货物,而那些货物应该都是□□和易燃物。

“这次袭击的是码头工会……独立军团简直和他们死磕起来了,他们搬到内城,都还不放过……”

“还不是那些工会挂羊头卖狗肉……”

路边胆大看热闹的人们传出一些低声的议论。

没等几分钟,巡防的浮空艇到来,救火会和护卫队也都赶至,疏散人群,封锁区域,开始灭火。

火势慢慢被控制住。

浮空艇的扩音器传来冰冷的男声,通报全城。

“即刻起,海利尔城全城戒严,搜捕独立军团的恐怖分子,戒严持续至下次黑夜到来!城内官方魔法阵将全部开启,请所有居民尽快返回住处,减少外出!”

“即刻起,海利尔城全城戒严……”

浮空艇盘旋城市上空,循环播报起来。

突如其来的戒严,让黎渐川定下的赶路计划被泡汤了。看样子,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必须要在海利尔城耽搁一个黑夜。

遥望着浮空艇,黎渐川心底暴躁的情绪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不断上涌,大脑也被这烦躁与怒火冲撞了,莫名传来抽痛。

他按了按额角,身体在马背上忽然不稳地晃动了下。

一只手立即伸过来,握住了他的胳膊。

宁准声音响起:“怎么了?你的脸有点红……”

黎渐川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不确定道:“好像……发烧了?”

“这怎么可能!”

方既明完全无法相信。

他在基地里听说过黎渐川的恐怖,以黎渐川这样的身体素质,就算在大雨里泡一天,也绝不可能会发烧。

宁准压下心头的情绪,冷静地观察着黎渐川。

很快,他想到什么般,手指轻轻点在黎渐川的眉心,似是在感知什么。

几秒后,他收回手,沉声道:“你的精神体内有两种力量在冲撞……先找地方住下,你需要休息。”

说着,他把自己马匹的缰绳交给方既明,自身则跃到黎渐川的马背上,挤到他身前,替他握住缰绳,纵马向前。

黎渐川没有阻止。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自己搂住宁准的双臂上。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放松一点注意力,身前的青年都将会被他压进怀里,碾碎骨血。

一种从来没有感知到过的,随时都会破笼而出的疯狂,在侵蚀着他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