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点的热气渐渐散去。
黎渐川擦掉手指上的奶油渍,这是刚才取用糕点时不小心沾上的。
“时间短暂,也许你该说说你对那样丢失的东西的猜测了,囚犯先生。”良久的沉默后,提线木偶若无其事地开口道。
他像是彻底遗忘了黎渐川刚才的言语。
黎渐川也没有再提起的打算,只顺势接过了这个新话题:“依照目前的线索,我推测所有玩家共同丢失在这局游戏里的那样东西,大约与自我有关,也可以说,就是自我。”
他简单道:“九等监区金色堡垒里的甲乙污染,是关于反抗的辩论。我当时就模糊地怀疑,它,也就是反抗意识,和第一批玩家们口中丢失的那样东西存在一定的关联。反抗意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确实就是自我的一部分。”
“当时的怀疑,在我经历过梦境阶梯后,变成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确定。”
“但仍有一个疑惑,萦绕在我脑海里。”
手指重重敲在额角,黎渐川略微出神:“自我,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猜到的答案。”
“在上一局游戏结束前,没有玩家被明确提示这一点,所以没有人意识到,很正常。但我不相信滞留之后的百年间,仍没有玩家猜到这个答案。”
“他们仍声称不知道这样东西的原因,我想,大概有三种可能。”
“一是他们猜到了这个答案,可这并不是凭空想象就能确定的,他们需要验证,而验证的结果却告诉他们,他们猜错了。自我这个答案已经被排除,于是他们仍认为他们不知道答案。”
“二是他们猜到了这个答案,但还来不及验证,就因为某种原因遗忘了。往可怕一点的方向猜想,就是他们刚一想到,或者他人刚一提到,这个答案就会被无形之力从他们的记忆或认知中抹除掉。”
“三就是他们根本无法猜到真正的答案。因为他们已经丢失了自我,认知上的,精神上的,身体上的,各种意义上的自我。他们不知道自我是什么,没有这个概念,丢失这件事自然也是无从谈起。”
“就像你,黑泽先生,你这里根本就没有一艘宇宙飞船,那你又怎么能说你丢失了它?”
“也许你听到它的名字,都不能延伸出具体的思绪,把它和某种形象关联在一起。”
“在这种可能性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哪怕谁冲到他们面前,高喊自我的口号。”
提线木偶坐在对面,凝视着拧着眉头认真沉思的男人,不言不语,笑容温和。
在这个话题里,他不会给予任何提示。
“这三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代表着他们丢失自我这件事,受到这个副本更深层次的某种东西的影响。当然,不排除这是规则、剧情,或某位涉及谜底的幕后之手,造成的。”
“但这个影响,一定不是在游戏一开局时,就施加了的。”
“从新老两批玩家的对比上,我推断,其实在属于上一批老玩家的那局游戏结束前,他们都还没有走进这三种可能的道路里。”
“那时候,只要有谁意识到他们丢失了某样东西,那样东西是自我,八成不会出现滞留问题,最起码不会出现所有还活着的玩家全部滞留的情况。这样看的话,这是隐藏剧情或规则的概率更大一点。”
“对局进行时,没有玩家意识到,但魔盒游戏还是在最后给了上一批玩家一线生机。上一局解谜成功时,魔盒游戏明确告知玩家,他们丢失了某样东西,无法顺利离开游戏。”
“然而,当时的那种非常突然的情况下,所有玩家都没有准确猜出它。”
“他们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而滞留后,他们则逐渐或主动或被动地失去了玩家的身份,普通人类的身份,也彻底走进那三种可能铺就的道路,只凭自己,无法挣脱。”
“但新的机会总会来临。”
“第二批玩家,也就是我们,进入了这个副本。”
黎渐川敲击额角的手指一顿:“这是魔盒游戏给出的又一次机会,只赠与那些还能称之为玩家,称之为人类的滞留者。可是,现实世界的三两星期,却是这个副本的百年。”
“百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谁能留在原地,一如往昔?”
“他们需要生存,需要扎根,需要延续寿命,需要非常多的东西,改变是必然的。所以当这次机会来临时,能抓住的滞留者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至少目前没有。”
黎渐川抬眼,刀锋般的眉微微扬起:“说到这里,也许黑泽先生也在心里偷偷疑惑,如果丢失自我是人类幸福度监狱必然存在的隐藏剧情或规则,那我们第二批玩家,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提线木偶一边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下,似乎是在对黎渐川的猜测进行抗议,表示自己没有半点疑惑。
黎渐川没看见般,继续顺着说道:“有第一批玩家的提示,我们会早早就知道自己也可能丢失了某样东西,会主动留意,寻找,验证。这样来看的话,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就几乎算不上什么无解的难题。”
“这是第二批玩家占了大便宜吗?”
“既是,也不是。”
他靠上柔软的椅背:“这个副本内的一切都在向前发展,我们这批玩家所面临的副本世界,和第一批玩家,绝对不同,不论是丢失的东西,还是隐藏的东西。当然,这一切落到最终实处,还是要看谜底。”
“谜底这一点,从第一批玩家中解谜成功的那名玩家的大致解谜情况就能看出来,我们和他们,所需求的真相是不同的。”
“就好像,这个世界有两层,表层和底层。”
“第一批玩家需求的,也是当时游戏剧情与规则共同认定的谜底,是表层的那一个。”
“之后百年间,很可能发生了什么变化,或是某种隐藏的问题暴露出来了,总之,这个副本表层的谜底被揭掉了。当我们这批玩家到来,所面临的,就是更复杂的情况,所追寻的,也是更深的那个底层。”
“而这个底层,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魔盒游戏想方设法要隐藏在这个副本里的秘密。”
“以此推断,表层被揭掉,就大概率和餐桌上主人数量或力量的变动有关系。”
“副本时间百年前,餐桌上的主人应该不是四位,而是更少,当时的主人中,魔盒游戏力量最强,占据主导地位。所以这个副本的底层真相,也就是魔盒隐秘,得以顺利掩藏,玩家只需要触碰到表层的谜底,就能成功解谜离开。”
“但后来,这一情况被改变了。”
黎渐川话音一顿,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仿佛瞬间就理通了某个关节般,沉声道:“对,被改变了……是潘多拉!或者还要再加上某一位主人……他们在第一批玩家的对局中动了手脚,借此改变了餐桌上的格局,也揭掉了表层真相。然后引来第二批玩家,借助第二批玩家之手,去探秘那个底层真相。”
他的思路越走越开阔:“也就是说,第一批玩家的滞留,既是这个副本本身的设定,也有某些主人在捣鬼。”
“他,或者他们是怎么做的?”
“即使是餐桌上的主人,应该也不能直接改变或设定剧情和规则,否则我们刚一进入游戏时,魔盒游戏不会响起那样的提示音,将这局游戏打散为单人大逃杀……但可以对剧情和规则施加一定的、不动摇主线的影响,或动一动某些线索,大概是可以的。”
“是丢失自我这个隐藏设定的相关线索,被动了?还是某条非主线剧情被引导,走进了岔路,带来了‘自我’方面的连锁反应?”
“都有可能。”
“假使魔盒游戏一定要有一条奉行到底的真理,那或许就是那句‘生死有命,法则第一’。”
“从第一次知道这句话,我就一直在心底里琢磨,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那位科学家在向世人传递法则的重要性,让后来者不再轻易泄露自己的法则?还是魔盒游戏最看重的,不是别的,而就是那张餐桌上的法则卡牌,就是玩家们需要遵守的法则,和由法则衍生出来的特殊能力?”
“不,都不对。”
“一局又一局游戏走下来,我意识到,我以前的那些猜测,都不是最正确的。”
“生死有命,法则第一。”
“这个法则,应当是魔盒游戏运行的核心规则,如同科幻小说里那些机器人三大法则一样的存在。”
“它高于一切。”
“它束缚着、规范着魔盒游戏里的所有,包括魔盒本身——真正的那个魔盒,也就是类似机器,魔盒游戏由它运行的那个——也包括餐桌上的主人,包括这里的所有生命与非生命。”
“没有任何存在,可以违背它。”
“在这样的法则笼罩下,大概是越强的存在,受到的束缚越多,潘多拉不能对副本直接做些什么,魔盒本身同样不能。哪怕它已经看出了潘多拉或他们别的谁,已经进行的小动作。”
慢慢地,黎渐川急速运转的大脑放缓下来。
他指出了关键的一点:“所以说,不论是这个副本,还是其它哪个副本,魔盒本身和潘多拉都不能直接参与,只能借助玩家,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对玩家进行引导、划分。也许不知不觉间,在我们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成为了某一方的马前卒。”
“可在这样的逻辑里,仍然存在一个问题。”
“那就是潘多拉,还有其他餐桌主人的出现,和他们对魔盒游戏所进行的侵蚀,法则允许吗?如果允许的话,又为什么允许?是因为他们的特殊性,还是因为……法则允许某种形式上的交易,只要魔盒本身同意?”
“另外,丢失自我这一点上,我们第二批玩家占据优势,但我始终怀疑,比起第一批玩家,我们丢失的东西可能还要更多一些,只是‘自我’这个谜题暂时吸引住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暂时没有意识到其它。”
“而且,知道丢失的是自我,容易,但要保持或找回这样丢失的东西,找回自我,却艰难无比。”
“现在的我,知道了这一点,但我也无法保证,我一定不会丢失它。”
“弄丢它,或许只是某一瞬间,某一不经意的举动或想法。”
带着一点叹息,黎渐川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诉说。
他像是身处于真空时间一样,畅所欲言,一点都不害怕提线木偶泄密或做出其它什么事。
提线木偶神色不动,没有动作。
黎渐川观察了他一眼,就径自起身拿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红茶,狠狠灌下一大口。
干渴得到纾解,黎渐川看向提线木偶,像是在等待着他的驱逐。
几秒后,提线木偶似乎回过了神来,笑容变大,朝黎渐川道:“囚犯先生,你知道梦境阶梯为什么判你通过了吗?”
不等黎渐川回答,他便道:“上一次来,你已经给出了答案,‘知’。而这一次人生,你的‘行’契合了它。”
这句话放在黎渐川的分析后,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说完,提线木偶不再就这些话题与黎渐川交谈,直接道:“虽然很不希望失去囚犯先生这样一位朋友,但我们的会面,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请提出你的要求吧,囚犯先生。”
“之后,我将送你离开。”
黎渐川从容地注视着提线木偶:“什么要求都可以?包括拿走你的某样藏品,或者,取走某一位玩家的躯壳,让他的精神体就此迷失在梦境阶梯内,想出都出不来?”
提线木偶微笑:“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包括你所说的两项。”
“如果我要Assassin的躯壳,可以吗?它还在吗?”黎渐川问。
提线木偶神色微顿,摇了摇头。
“去哪儿了?”
黎渐川立即追问:“他不太可能通关了梦境阶梯,击杀喊话也没有响起,证明他也没有被可能出手的Freedom或其他玩家杀死……他不是自己离开的?谁带走了他?”
提线木偶挑眉:“这就是你的问题吗,囚犯先生?”
“当然不是,”黎渐川桀骜的眉眼飞起几分神采,继而表情恍然,“哦,看来还真是被带走了……潘多拉的可能性最大吧,救世会动的手。毕竟在见过韩林后,我总有种感觉,他不受救世会控制。这样的话,潘多拉总要拉点更强力的玩家,来补充补充,Assassin大概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从游戏开局,或开局前,就盯上他了吧?对他的暗中引导,他们占大头?”
提线木偶露出无奈之色:“囚犯先生,请不要再试探我了,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黎渐川从善如流,扬眉笑道:“好吧,很抱歉,黑泽先生,我们来说正事。我想知道《最后一个人类》这本书,真正的结尾。”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黑泽先生,假如你的身份是我猜想的那样。”
提线木偶笑容微滞,眼神逐渐暗了下去:“不得不承认,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囚犯先生。但这件事情,我恰好记得。”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不再像是人类,而好似忽然变回了一个单纯的木偶:“我可以告诉你,这本书真正的结尾是,贝塔耗费一生完成的那个实验模型,最终成功投入了使用。”
“它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