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术。”
黎渐川逡巡着雾气之下的晦涩:“在我的印象里,这好像是以前的你的一种能力,我凭借什么手段或物品,可以借用。”
他恍然:“你的意思是说,你我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被唤醒的情况,是因为这个瞳术?”
“没错,对这个推测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宁准道,“你目前的情况我了解得有限,只就我自己而言的话,应该就是在第一次人生和这次人生之间的某个空当缝隙里,以瞳术,对自己的精神施加了一些影响。”
“这个影响更像是一颗种子,种在了我的精神深处,蛰伏着,等待日积月累的浇灌后成长,或期盼某一个设定好的密钥出现,正式开启。”
“它并不能直接唤醒原本的‘自我’,但我不太相信这是因为之前的我不想直接唤醒,而大概率是不得不仅此而已。可能是碍于某种限制,也可能确实那么直接地做了,但遭到了削弱,只能变成种子,显现出如今这种程度的助力。”
“这就相当于打游戏,游戏太难,十死无生,我留了后手,想给自己开个挂,但没想到,游戏的反作弊机制太棒了,把挂给屏蔽了。但它还记得要给游戏保持平衡,留一条可供选择的生路,所以屏蔽了,却没完全屏蔽,给出了一些适当的加强。”
“只是这加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意识到游戏的难度,并成功留下后手,开上挂,是第一步。”
“第一步都走不到,也就谈不到以后。”
他说着,微微坐起来些,支起额角,桃花眼映着灯光,水波叠荡:“所以,我种下了种子,自出生以来,我新生出的意识言行,就是平时对种子的灌溉,而与你有关的,比如S003躯体,比如你本人,就是我设置的让种子力量喷发的密钥。”
“我有种感觉,这密钥最多只有这两道。开启一次,雾气薄上一分,我见到的原本的‘自我’也会更清晰一分。这已经是我这个瞳术拥有者目前的极限。”
“你的话,哪怕我们是灵魂都对彼此透明的伴侣,以手段或物品借用到的我的力量,也不可能与你百分百契合。”
“也就是说,你应该也种下了种子,只是更难被浇灌,更难成长,密钥也可能只有一道,比较难开启,开启的程度也不深。这密钥八成是与我有关的,若非如此,除非我真是神明,真的能使用起雾气之下的那些东西,比如瞳术,否则不可能仅凭几句话就将你唤醒。”
“我没有这样的能耐。”
宁准遗憾地说着,一顿,还是补上了半句:“至少现在的我没有。”
黎渐川静静地听着,只觉头脑越发清明。
他思索了几秒,整理着思路,沉声道:“那么,现在推断出的情况就是,你我,还有其他一些身有古怪的机器人,是从某个地方来到了这个很可能是叫作梦境阶梯的世界。”
“我们原本是人类,想要通过这个世界,到达另一个地方。”
“我们面临的难题有两个。”
“一是过往的记忆和意识都被一团神秘的可能来自这个世界的雾气所遮蔽,经历的人生次数越多,遮蔽越深。这些过往塑造出的是原本的‘自我’,遮蔽更深,也就意味着原本的‘自我’被磨灭得越多,在一次次人生里新生的‘自我’在逐渐取代它。”
“二是难题一的存在,在没有后手的前提下,我们甚至连意识都意识不到,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要说针对它做什么。而留下后手的话,也可能面临后手无法启动,或启动时,新生的‘自我’已经足够壮大,动摇了原本的‘自我’。我们会在两者间摇摆犹豫,不知道该去选择谁,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迷失或疯掉了。”
“因为就像你说的,正常人类是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自我’的。”
“而面对这个世界,这些难题,我们可以选择的通过的方式也有两种。”
“一个是任由原本的‘自我’被磨灭,或者主动帮新生的‘自我’去磨灭它,让新生的‘自我’完全主宰自己。还有一个,就是坚守原本的‘自我’,让新生的‘自我’也依旧是原本的‘自我’的模样,从不曾改变。”
他望着宁准:“你我都更倾向于选择后者。”
宁准叹道:“因为我感觉,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坚定,足够完美了,新生的不一定就更好,更讨我喜欢。你也是,你已经是最好的‘你’了,不要为了未知的‘新’,而抛弃最初的‘本’。”
“也许这就是不肯突破‘自我’,故步自封的老旧保守派吧?”
“我和我见到并研究过的那两个古怪机器人,注定不是一路人。”
黎渐川道:“同样都是草,有的会随气候不同,而移植去不同的地方,有的却会一直扎根一地,任雨打风吹。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道路,但为的都是更好地生长下去。”
“是这样。”宁准凝视着他,轻轻眨眼。
两人又再次四目交接,对望一处。
宁准缓缓倾身,凑到医疗舱上方,忽然道:“我们睡过觉吗?”
黎渐川一愣,就听宁准继续道:“雾气之下还有太多看不清,我没找到什么关于这件事的印象,要么是不深,要么是埋得太深。后者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一点?”
“而且伴侣的话,一定会睡的吧?”
“什么感觉?”
黎渐川颇有点无语,坦白道:“……我也没得到相关的记忆印象,你对这个很好奇?”
宁准淡定道:“当然好奇,所以等你恢复,从医疗舱里出来之后,记得喊我过来睡觉。”
黎渐川莫名头皮发麻。
知道自己有个伴侣,和跟刚见面的伴侣亲密接触,绝对是两码事,他多少还有点不适应。
但要说排斥,也绝对没有,想到亲密接触,他的内心深处只有火热与期待。
只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迈出医疗舱前,多做一点功课,毕竟他是真的没有从雾气之下看到相关的内容。
这么想着,黎渐川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医疗舱对接的外部网络,开始搜索必备的功课。
然而,这辛勤搜索的功课,终究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西大陆对战争机器人0424的搜捕令,飞快地传遍了整片战场前线,包括宁准的战地医院。
有几名伤者蠢蠢欲动,夜半偷袭医疗舱。
黎渐川从假寐中醒来,将其全部击毙。
这引发了搜救船上的骚乱。
骚乱之中,黎渐川抢下一艘救生艇,决定自己离开,不牵连这条保持中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船只。
枪声交织,惨叫不断。
救生艇绳索断开,即将飘远时,一道身影突然冲了过来,直接从船上跳下。
黎渐川一惊,忙去接。
救生艇被砸得摇晃不止,四周水花泼溅,将黎渐川半个身子都打湿了。被他以左臂护住的机器人倒还好,只有头发湿漉漉的,甩着水,滴落在白大褂与药箱上。
“0101医生!”
搜救船上有人焦急地大声呼喊。
黎渐川一脚踹在船体上,借力令救生艇快速向远处冲出一段。
宁准默契地一伸手,按在救生艇的动力启动开关上。
嗡一声,救生艇便如黑夜中的一道银鱼,划破海面,眨眼远去,只留徐徐散开的浪花与白痕。
“怎么想要跟来?”
搜救船上的枪声渐渐听不到了,黎渐川单手撑坐起来,问还赖在他腰腹间不起来的医生:“在那所战地医院才能更好地走你救死扶伤的道路,不是吗?”
“谁说我的道路是坐在医院里救死扶伤了?”宁准半闭着眼,“救死扶伤,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不该被局限在某一个框里。而且我之前之所以问你未来的计划,就是想看看它有没有可行性,值不值得参与。不过现在嘛,我是有点后悔了,不该跟你走的,现在送我回去?”
黎渐川下意识地,极其顺手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颈。
宁准抬眼,靠着黎渐川闷声笑。
黎渐川没理他,只遥望着夜色边际处的海平线,沉默开船。
只是开着开着,他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眉眼舒展。
此前的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一夜之间,自己就多上了一位日后都要时刻同行的亲密伴侣。
起初的时候,他和宁准相处还偶尔会有一些不自在,毕竟在现有的清晰记忆里,他们真正认识连一两天都没有。
可他们道路一致,想法默契,又非常能欣赏到彼此的性格、才能与为人处世的观念,渐渐地,这种陌生感便自然而然地消解掉了。
他们成为了一对如印象里那般的真正的爱侣。
虽然黎渐川的功课依旧没有派上用场,这狭窄的救生艇实在让机器人英雄无用武之地。
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周后,救生艇靠岸,抵达了东大陆的一处偏僻小岛。
按照黎渐川的计划,他会先在东大陆活动,调查战争的真正起因,设法见到并说服管理中心,看能否解决矛盾,之后,他也将会返回西大陆,同样进行类似的行动。
宁准细化了他的计划。
于是,正式调查战争起因的第一天,两人就悄悄潜入了东大陆管理中心某高层的公寓内,将这名机器人从睡得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强行压制,撬开了他的脑壳。
“我的印象里有句话,‘眼见非实,所言有虚’。机器人和人类一样,都是很擅长欺骗的。”
宁准取出那块大脑芯片,带着点愉悦地检查着:“但最起码现在,所有机器人的大脑芯片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会骗我们的。”
“诚实的事物最讨人喜欢了。”
黎渐川看着在宁准白手套上跳动着的扭曲大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对这位伴侣的每一种想法都能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