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g……”
漫步在断壁残垣间的男人仍旧是那身侍从装扮,只是锃亮的皮鞋不小心沾染了泥尘,整齐干净的燕尾服也零星地泼了血污。
这无损他摄人心魄的奇异魅力,反而让他好像一位从食人盛宴上优雅归来的魔鬼公爵一般,充满血腥疯狂的气质,几乎要引狂热的信徒供奉朝拜。
他顿了顿脚步,结束沉思,含笑看向身后:“亲爱的,还记得吗?天际角斗场那个有趣的外来者,我们调取过他的资料。看来命运的齿轮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了转动。”
高贵冷漠的女人已经撕去了礼服的下摆。
她赤着脚,扛着重枪,一根尚还黏连着些许碎肉的军刺被布条裹着,插在她头上,簪子般挽起了她的长发。
侍从成为了贵族,而贵族则抛弃一切,心甘情愿成为了任人驱策的武器。
“您说的是,金色堡垒战前被黎明会和机械部队全力围杀,还成功逃脱的那个家伙?”
女人皱眉道:“他将要与您为敌?”
男人笑着摇头:“不不不,不是他要与我为敌,而是我需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意愿,去杀害这个无辜之人。”
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甚至显出了愤怒:“谁能让您违背自己的意愿!”
男人无奈道:“太多啦,亲爱的。”
“假使通往胜利的道路,只有一条,只在陷阱之上,只在我的意愿之外,那么为了胜利,我可以主动踏入陷阱,也可以遗憾地违背自己的意愿。”
金色堡垒陨落,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似乎将永恒地笼罩着整个九等监区。
唯一还能称之为自然光源的,只剩那片围拢着梦境阶梯的光幕。
它波光粼粼地伫立着,直上天穹,不因炮火而崩塌,也不因梦境领地的消亡而褪色。
男人的脚步停在了这片光幕前。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祖父告诉我,每一位骑士都需要有三样东西,才能称之为骑士。”
“好吧,亲爱的,你并不知道什么是骑士,简单解释的话,这就是一个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以让许多认可它的人为之而死的……名词。”
“对,名词。”
男人肯定地点头。
“我的祖父为它而死,死在一场灾难的救援里,最终只得到了一个下士的军衔和一笔连我的幼儿园学费都支付不起的抚恤金。”
“我的父亲为它而死,死在伤员不断的急救室,我的母亲也为它而死,死在被拦截的歹徒的刀下。”
“它令我成为了孤儿,住进福利院,混进少管所,最后,又有人以它的名义,将我接到富丽堂皇的城堡里,告诉我,我是高贵血统的拥有者。”
“挺可恶的,是不是?”
男人温柔地执起女人的手。
女人痴迷而又爱怜地望着他。
“他们告诉我,成为骑士,加入他们,就是需要高贵的血统,可我的祖父,那个连我的幼儿园学费都赚不上的老头子,却告诉我,血统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什么都无法证明,而一个人想要成为骑士,只有拥有三样东西才可以。”
“永不退让的原则,永不遗忘的使命,和永不更改的信仰。”
“第一样东西,在一场又一场的生死中,已经被我抛弃。第三样东西,虚伪的我从来都不曾拥有。”
“唯有第二样东西,永远刻在我的心里,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男人凝视着女人的眼睛,轻声地诉说着,同时宽厚的手掌在背后一抓,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双简单干净的白色跑步鞋。
他俯身半跪,让女人倚坐在他的肩上,低头拂去女人脚上的脏污,为她穿上这双鞋。
“您的第二样东西,永不遗忘的使命……它是什么?”
女人低声道。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男人不答反问。
女人没有露出失落或沮丧的表情,只是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再次重复道:“朱丽叶,我叫朱丽叶。”
男人笑起来,平凡的五官像世界上最舒展漂亮的云:“好吧,亲爱的,我发誓,这次我一定记住了。现在,就让我们按照计划的那样,一起去未知的世界冒险吧,哦对,还要顺便去杀个人。”
“他一定会出现在梦境阶梯里的,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
“有人已经费尽心思地安排了这场追杀任务,又怎么会不再妥帖一点,将它安排得更加圆满呢?杀手与被追杀者如果连见上一面都困难,这可远称不上是圆满。”
他牵起女人的手,女人扛起沉重的枪,两人像去赴宴一般,狼狈而又从容地迈进了光幕内。
“至于你的问题,亲爱的,你相信吗,我的使命和你一样,都是守护世界和平……”
女人露出迷恋的微笑:“您可真会扯淡。”
男人哈哈大笑,边向前走着,边朝女人做出一个与他的言行举止极不相符的滑稽的鬼脸。
女人瞪他,加快了脚步。
光幕闪烁。
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的身影被梦境阶梯吞没,眨眼便消失不见。
数十秒后,附近一栋半塌的高楼后绕出裹着红斗篷的小机器人的身影。
他一边咔嚓咔嚓地抖着肩膀,一边纳闷地自言自语:“原来女孩子喜欢的都是这种类型吗?”
“表演欲旺盛的装逼犯,加身世可怜悲惨的温柔男,再加身不由己陷落泥潭但仍为了某种神秘使命而奋斗的风趣花心大萝卜?”
“这样看来,单纯善良的QAQ注定是讨不到女孩子的喜欢了,只能勉强再进一下梦境阶梯,维持一下生活这样子。”
“也许这次不仅能维持一下生活,还能顺利通过?”
“毕竟我也不比Blood那家伙差什么嘛,还更帅呢。而且这次准备这么充分……当然,还是要小心,毕竟上一次进入梦境阶梯的记忆,在从光幕出来后,我就已经全部丢失了……能随意删除记忆的力量呀,好恐怖呢。”
“不管啦,走了走了,这次要杀我的人,可还在六等监区等我呢,QAQ好期待哟!”
小机器人念叨着,不再犹豫,扯起红斗篷,咣咣跃起,兴奋地冲进了光幕里。
与此同时。
六等监区,梦境领地“病城”内。
谢长生靠坐在教堂的祭坛边,摘下脸上的疫医面具,漠然地望向四面的彩色玻璃和耶稣浮雕。
他的脑后,浓密的黑发遮盖处,传来一道低沉清冷的男声,与他的嗓音一般无二,只是语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你在犹豫……你在犹豫什么?你不想完成追杀任务,不想去杀那个起了一个愚蠢又可笑的名字的RainbowQAQ?”
“别傻了,不去做猎人,你就会成为猎物!”
“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人,你成为猎物无所谓,你去死都无所谓,可不要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不能拖累沈晴,他已经……”
谢长生对这道声音置若罔闻,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教堂的门恰好在此时被推开了,这道声音立即噤没,仿佛从未出现。
“我刚才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是在叫我吗?”
门外进来一名少年,望着他,歪了歪脑袋,然后不走寻常路地,像猫一样灵巧地翻过一排排椅子,来到谢长生面前。
他闲不住般拿起那副面具摆弄,咋舌道:“好好的,为什么总戴着这个?长得好看就应该多露脸出来给大家看看呀,我就很喜欢看,虽然这个面具也挺酷的……”
谢长生看着少年,目光平静却专注。
等少年喋喋不休地说完这个,讲完那个,他才慢慢弯了弯唇角,开口道:“不早了,回家吧。今晚想吃什么?我做。”
少年欢呼一声,跳上谢长生的背。
谢长生戴上面具,背着少年往教堂外走去。
“说起来,你总提着的那个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能打开看看吗?我好像听到里面有声音来着,还有一股味道……很奇怪,还有点熟悉。”
少年好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低低地响着。
“不能。”
谢长生冷淡地拒绝道:“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
少年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了一阵,见谢长生没有反应,便只好偃旗息鼓,缩了缩身体,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迷迷糊糊睡去了。
谢长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教堂外,无星无月,只有一座又一座焦黑的尸山,堆满这座中世纪城镇的大街小巷。
组成尸山的所有尸体,都在含泪微笑,它们扭曲着,缠绕着,蠕动着,也拥有着同一张面孔。
正是谢长生背上的少年。
“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宁准突然道。
此时,三人刚刚休整好,走出小旅馆,准备出发前往梦境阶梯。
宁准这毫无预兆的一句话,直接让方既明一骇,满脸愕然警惕,六神无主,黎渐川也拧眉,扫向四周。
夜色平静,弥漫废墟,没有任何古怪。
“怎么了?”
黎渐川看向宁准。
在他的印象里,宁准极少会说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表情。上一次,可能还是真实世界里,他将要出发去黑金字塔和魔盒谈判时。
宁准眉头微锁:“不清楚,但我在魔盒游戏里的身份,注定我的感知与普通玩家不同。这种预感,不是来自于某种具体的危险,而是来自于这种感知。”
“也许是魔盒力量,或者剧情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受到了干扰。”
黎渐川心头沉了沉,道:“尽快通过梦境阶梯吧。”
尽快通过梦境阶梯,进入六等监区,之后,无论是去和谢长生、池冬会合,还是寻找线索,夺取魔盒力量,都可以更放心些。
宁准点了点头,取出那个古铜门把手来。
在四大梦境领地还存在时,梦境阶梯的光幕被“自由花蕾”和“虚妄之地”完全封锁,要想进入,就只能先闯这两大梦境领地。但现在,四大梦境领地都已经随着秘密教团的灭亡和梦境领主的离开而消散,梦境阶梯的大片光幕再次成为随意通行的区域。
只是,随意通行也意味着,埋伏处处,窥探的眼睛无处不在。
寻常玩家都得多担心几分,更不要说夺得了九等监区魔盒力量的梦境领主们。
暗处觊觎这些力量碎片的存在,不知有多少。
幸好宁准的奇异物品选得非常合适,精雕细琢的古铜门把手在虚空一按,便立刻勾勒出一道虚幻光门,直通梦境阶梯的光幕。
光门成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嗡鸣声。
一辆浮空车急速而来,打出自由者公司的信号后,停落在小旅馆前。
黎渐川非常眼熟的一位自由者公司职员跳下车,快步过来,将一份文件递给宁准:“这是老板让我转交给你们的。”
宁准挑眉,和黎渐川对视一眼,打开文件,发现竟是梦境阶梯的相关资料。
“关于梦境阶梯,自由者的所有情报都在这里了,不多,因为那里非常神秘。”
公司职员解释道:“所有去过的人,无论是否是外来者,都称那里白天只有类似茫茫废墟的场景,而夜晚则会遭遇某些梦境。”
“自由者详细调查过,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那里是否是空荡的场所暂不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所有去过那里的人,生物脑中都没有过做梦的痕迹。”
“他们丢失了在那里的具体记忆,并被其它内容,填补了这段空缺。”
他展露着友好的微笑:“十分钟前自由者已确定所有神降之人都已离开,老板感谢您遵守约定,在此停留到了十小时期限的末尾,为九等监区守卫到最后一刻。”
“这是她额外赠送给您的离别礼物,希望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宁准一目十行地扫着文件:“举手之劳,她还好吗?”
公司职员敛去笑容:“她将死去。”
宁准顿了顿,抬眼道:“需要回故土安葬吗?”
公司职员摇了摇头:“老板知道您会这么问,她让我告诉您,一捧灰而已,埋在哪里都一样,不要为了她浪费魔盒,请继续向前走下去吧。九等监区已是无神之地,现实世界,也希望不再遥远。”
黎渐川闻言一怔。
他直觉Aurora这位在这个副本内生活了整整一百年的老玩家似乎知道些什么。
“祝三位一路顺风。”
公司职员摘下礼帽,微微鞠躬。
他的脑袋干净完好,已不再有密密麻麻的眼球寄生。
宁准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虚空中的光门打开,三人不再犹豫,一同迈步离去。
一明一暗间,光门已穿过,梦境阶梯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