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现实

彭婆婆再次醒来时,是在斗篷女人的背上。

斗篷女人穿戴着外骨骼,用一套折叠的医疗设备背负着她,走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恶风寒雪中。

带着五十多岁的伤员日夜兼程地行走在高原雪山,除了救世会的疯子们,大概没哪个组织会这么干。

彭婆婆相信,如果不是斗篷女人带来的药剂一天过去治愈了她大半伤势,不是这套折叠设备先进得诡异,不是她早先在北冰洋的研究所做的改造足够高水平,那按救世会这样艰苦的行进方式,她一定会死在这片风雪里。

“马上就要到了。”

斗篷女人察觉到了彭婆婆的醒来,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开口,立刻就有满满的风雪灌了她一嘴。

她也不在意,脚下动作不停,飞快地朝前奔跑着,金属钉进坚冰里,发出刺耳声。

彭婆婆戴着医疗设备的面罩,发出的声音沉闷:“还有多远?”

斗篷女人道:“半小时。”

彭婆婆受伤势和设备所限,脑袋转动的幅度很小,但她还是向四周望了两眼,从大片白茫茫中分辨出了目前大致的方位:“隆巴嘎布……看来你们在青藏的据点是在希尔萨东北。”

斗篷女人又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也没关系。”

斗篷女人道:“你注定要加入我们。”

彭婆婆闻言,立即丧失了与斗篷女人继续交流的欲望,这个年轻女人说话总是能呆板死性得让人冒出无名火。她的力气还要留着去对付救世会的老狐狸,不应该消耗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人身上。

这是她在昨夜察觉自己的情绪有异后,迅速调整想通的一件事情。在需要的时候,她从来都是足够冷静、足够理智的。

艰险的路程在人清醒安静时,就会显得格外漫长难捱。

这剩余的半个小时的行进,在彭婆婆眼里比一场处处糟心的实验还要久。等到日出雪停,前方视野尽头,一点明显属于人类造物的金属尖顶终于从一片冰川中显现出来时,她憋在胸腔的一口气,才算是彻底散去了。

这是救世会不知何时修建在青藏与尼泊尔交界处的一个小型据点,位于无人区,使用特殊金属,又有反侦测设备围绕,极难被发现。

救世会的三位长老之一早就等在了这里。

“希望吉娜的直接没有冒犯到您,她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这位年轻的长老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他坐在椅子上,摘下漆黑斗篷的兜帽,露出大半都是金属骨骼的头脸来,面带微笑地看着被送到医疗室的彭婆婆。

“吉娜?”

彭婆婆扶住病床的床栏,下意识看了眼恭顺地垂手后退去门外的斗篷女人。

还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外国名字。

她有心斥责一下这个吉娜的粗鲁和擅作主张,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是交易伙伴。我非常认真地说过,我从来没有加入救世会的打算。”

“但您已经动摇了。”年轻长老笃定地说。

“您在前天的那局游戏里,接受了救世会的帮助和善意,选择了背叛宁准,还试图带走另一名同伴,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您之前从没有想过加入我们,但现在,您已经和我们站在同一阵营了。”

“东方有一个成语,叫驱虎吞狼,还有一个俗语,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笑道:“您在计划利用救世会对付宁准的时候,就应该已经做好了加入我们的准备,不是吗?”

彭婆婆神色冷沉。

“差点忘了自我介绍。”

年轻长老起身,对彭婆婆行了一个充满英式老派贵族味道的绅士礼。这举止与他的打扮一点都不衬,显得不伦不类。

他道:“彭教授,您可以称呼我为古里安。请不要去回忆您所认识或听闻过的每一个古里安,因为我可称不上是什么大人物,而且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次人生了。”

彭婆婆眼神微动:“第二次人生?”

古里安笑道:“意识上传,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彭婆婆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诧来:“前天的那局游戏,救世会的人应该都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给过我什么?”

古里安的神情变得虔诚,微微低头,答道:“是神的指引。神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不论现实,还是异界。”

说完,他抬起头,又展开笑颜:“实际上,我们不仅知道他们给过您什么,还知道您在那片镜子博物馆里看到了什么。这也是我们选择相信您对宁准的背叛,主动带您来到基地的原因。”

彭婆婆脸色微变。

她盯了古里安一会儿,像犹不相信似的追问:“我看到了什么?”

“您看到了您的女儿,苏乐乐,”古里安叹息,“您看到她躺在一间实验室里,从一些肢体碎片,慢慢再生细胞,长出躯体四肢与大脑,最后神迹般地重新成为了一个人类。”

“您注意了这间实验室的名字,是加州的God实验室,对吗?”

“它储存有我们曾赠予您的细胞活性复生技术的完整版,您看到了这项技术的后续,知道它的可行性,您已经迫不及待了。但您不愿意只与我们进行交易,受限于我们。”

“比起救世会这样等级严明的极端组织,您作为研究员,显然更能接受一间规矩散漫的实验室。它能让您感受到自由,而非是支配与控制。”

“但这间实验室已与宁准决裂。”

“朋友与复活女儿的希望,或许也让您难以抉择地痛苦过一段时间,可您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古里安的眼眸翠绿,好像能剖开人心内的一切想法:“您知道,仅仅是与宁准绝交,却不付出点什么,您是无法取信于God实验室的。为了获得它的信任,您总要交出一份投名状。”

“所以,您决定利用救世会,在游戏内策反或杀死宁准的同伴。”

“这个计划不论失败还是成功,只要决定实行了,那待回到现实世界,你们之间就一定会继续发生战斗。您相信,它会看在眼里。您只需要成功利用吉娜和其他救世会成员,完成最后的驱虎吞狼,就可以顺利脱身,离开青藏,前往加州,去寻找进入God实验室的机会。”

随着古里安这段话语的吐出,彭婆婆的面孔渐渐失去了表情,只留下一片沉沉的冰冷。

“你告诉我这些,不会让我觉得你们的神全知全能,只会让我认为我的计划一直受到你们的诱导,处在你们的安排之下,一切都是你们设下的圈套,为了令我今时今日,来到这里。”彭婆婆冷冷道。

古里安笑道:“您可以保留您的任何怀疑,但神的威能永远客观存在。”

彭婆婆道:“为什么选中我?”

她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神的指引。”古里安低头道。

彭婆婆不再说话。

医疗室内陷入一片窒闷的寂静之中。

隔了很久,她终于开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实验?”

古里安抬起头,笑容瞬间变得更深更柔和了:“三天之内。这里的基地太简陋了,没有配备合适的实验室。我们会在三天之内,您的伤势接近痊愈后,送您前往墨西哥,那里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彭婆婆道:“条件呢?”

古里安摇头:“不,称不上是条件。我想不需要我提出来,您就自己愿意这么做,比如尽可能多地进入魔盒游戏,通关解谜,获取魔盒。您要知道,您的时间其实也不多了。”

“我们从XL研究所人体库里带出来,并重新培养起来的您女儿的残留身体组织,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失去活性。”

“它需要更多的能量。”

古里安静静地微笑着,看向彭婆婆。

彭婆婆靠在床头,佝偻着瘦小的身躯同他对视。

片刻后,她移开视线,闭上了眼。

同一时间。

华国冈仁波齐地下基地的三层住宅区,谢长生被两只试探性踩过来的小爪子按醒了。

睁开眼,一片霸占了整个视野范围的橘色越靠越近,直接压上谢长生的胸膛,将毛绒绒的大屁股啪叽一下坐到了谢长生的脖子上。谢长生喉结一滚,有种即将被当场掐断气的感觉。

幸好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不至于真被偷袭谋杀掉。

他熟练地抱住肥美的大橘,翻个面,把脸深深地埋进软软的毛肚皮。

“喵!”

橘猫反抗,伸出两只戴着白手套的小爪子去抓谢长生头发,又被谢长生捏着肉垫逮捕。

“又抓头发,你坏不坏?”

谢长生惯常冷感如冰雪的声音,面对上这只肥肥的小生物,就自然而然地变得温柔宠溺起来,没有外人在,所以还故意多拿捏了一点可爱的音调。

但橘猫并不买账,只瞥他一眼,拿尾巴甩他鼻子,送他一嘴猫毛。

谢长生无奈,放开这只臭肥猫,起床去洗漱。

橘猫跟在他后头,也进了卫生间,然后在谢长生拧开水龙头,开始刷牙洗脸时,利索地跳上马桶,找了个端庄的坐姿,开始拉臭。

谢长生边擦脸,边从镜子里扫他一眼,有点好笑地看他撅着毛毛嘴,整张脸都在用力的模样。

橘大爷发现了偷窥的无良人类,也一点都不恼,他就是故意挑这个无良人类也在的时候来他面前拉臭,当然,这绝不是因为无良人类在时他觉得非常安全,可以放心拉臭,而是单纯地就想熏死他。

谢长生并没有发现橘猫的坏心思,放下毛巾,也没有立即出去,而是等橘猫安安心心拉完臭,按了抽水马桶后,才开口道:“我又做那个梦了。”

橘猫跳上洗手台,尖尖的耳朵动了动,但没有更多的反应。

谢长生注视着那双琉璃色的猫瞳,漠然的脸上也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一人一猫对视着。

谢长生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做了那个梦。”

“上一次这么频繁地梦到那些事情,还是高中时候。”

谢长生的声音顿了顿。

除高中的心理辅导和与宁准的一次催眠交流外,他再没有向人提起他曾经那些荒诞怪异的梦境。

不是因为这些梦境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也不是因为它们令他太过畏惧。

而是因为在他最初梦到那些,又寻求心理辅导无果后,他做了一件非常后悔却幸好没有酿成悲剧的事。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

大雨,他背着一个薄荷色的猫包,站在公交站,等候他精挑细选找到的一位领养人的到来。已经被养得圆溜溜的橘猫细细弱弱地叫着,声音带着浓浓的依恋,直往他耳朵里钻。

若是往常,他一定把猫包抱到身前来,伸手进去好好安抚这娇气的小坏蛋。但那天他没有。

他下定决心要把橘猫送走,不想再多添留恋。

为了不再听到那令人心软的叫声,他戴上了耳机,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送卿卿离开,一定不能伤害卿卿。自己可以是疯子,是变态,但绝不能让卿卿为自己的痛苦买单。

谢长生努力保持着清醒。

但这清醒保持得却很困难。

一方面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猫不可能变成人,科学不能,魔法不能,道术也不能。另一方面,随着那些过于真实的梦境的日夜出现,他开始幻觉频出,神智混乱,时常会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卿卿看成是一个青年,想要过去抱住他,亲亲他。

在他一天早上醒来,把走过来的卿卿搂进被窝,下意识地亲了一口,并道出一声早安后,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他已经不适合再与卿卿相互陪伴。

早晚有一天,他会真的发疯,会伤害卿卿。

他不允许那一天的到来。

他想了很多办法,却都不够妥帖,都贻患无穷。最后他只能决定趁着卿卿还小,还能再换一个主人,认认真真挑选出一个爱猫人士,将卿卿送去领养。

领养后,他可以偶尔过去看看,但不会太频繁,太靠近,太打扰他们。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爱猫人士找到了,是位养过猫的画家小姐,要在正式领养前,先见一见。

今天就是见一见的日子,约定的地点就是这处公交站。

还穿着高中蓝白校服的谢长生就这么长手长脚地坐在角落里,背着猫包,低着头,等待着。

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只盯着雨点砸落在路面上,又溅到他的白球鞋上。

球鞋都脏了。

谢长生慢半拍地移动视线,看向自己的球鞋。

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捂住了脸,双肩颤抖不已。

开车来到公交站的画家小姐见到他,愣了愣,打着伞走近,轻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猫猫,如果真舍不得,可以和家里商量,不要轻易送人,她也不是那么觊觎大橘啦。

谢长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挪了挪脚,抹掉脸上的水痕,道:“是球鞋……脏了。”

画家小姐笑起来,拍了拍他,让他上车,送他回家。

车上,谢长生问了画家小姐一个问题,如果总认为自己的猫是人,要怎么办。

画家小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说她有个朋友,也觉得自己家已经去世的暖宝是人,他们互相陪伴,一直在一起,整整十八年,朋友把暖宝看成是家人,暖宝也同样离不开朋友。

“不是家人,”谢长生顿了顿,“是恋人。我觉得,卿卿是我的恋人。偶尔,我会下意识和他亲近,我怕以后我会伤害他。”

画家小姐想了想,问:“是恋人的话,恋人不愿意亲近,你会强迫他吗?”

谢长生毫不犹豫地摇头。

画家小姐笑道:“那你就催眠自己在谈的是一场柏拉图的恋爱吧。你爱他,但你们的亲近发乎情,止乎礼,重灵魂,轻欲望。”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重承诺,很尊重他人的人,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画家小姐用一种有些熟稔的语气说着。

“而且,我一直觉得养猫和养狗的不同就在于,人和狗狗更像是长辈与小孩,存在一个地位差,人和猫猫呢,就更像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有的是契约,而非服从。”

“卿卿就是你搭伙过日子的契约伴侣,这么说也没毛病?”

谢长生不再说话,沉默一路,到了家门口,将要下车时,才认真地对画家小姐道了谢,并希望画家小姐可以偶尔过来监督他,看看他和卿卿的状态,一旦不对,就带卿卿离开。

画家小姐答应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画家小姐都会挑空前来造访,直到谢长生高中毕业,升入大学。画家小姐祝贺他升学,来看他们,夸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个靠得住的男子汉了,言必信,行必果。

“我已经不需要再看着你们了,以后要幸福快乐呀。”

画家小姐最后笑着说:“好好珍惜,这都是缘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许多细节都已在记忆中模糊不少,甚至画家小姐的名字、模样、声音与到底是否真的是画家小姐,都已无法再回忆起来。

但那种善意与温暖,他却始终记在心底,不曾忘却。

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谢长生伸出手,橘猫立刻凑过来扒住他,顺着他的胳膊往他的肩上跳。

谢长生护着他,等他趴稳,才道:“上一局游戏里,彭婆婆丢给我那团纸的时候,我心动过,”

卿卿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浸着些许人性。

“但我知道,你不愿意。”他道,“你想成为人,我也想让你成为人,可不会是通过这种方式。”

“喵喵!”

卿卿赞同地叫了两声,眯起眼,用脑袋蹭他。

谢长生很轻地笑了下。

“走吧,出门了。今天我们得去见老所长。”

他抱着怀里暖乎乎的一团,心底越发柔软而安静。

谢长生到达老所长的办公室外时,黎渐川和宁准正好从里面推门出来。

三人见面打了个招呼,等谢长生进去了,黎渐川才蹙眉看向宁准,低声问:“他怎么看起来好像更……超脱了?”

宁准笑起来:“兴许是将有些事想得更明白了吧。”

黎渐川挑眉:“关于背叛不背叛我们,投不投靠救世会?”

“差不多吧。”

宁准和他并肩走着,两人溜溜达达去食堂,刷裴所长这个便宜老师的饭卡。

黎渐川漫不经心道:“说真的,宁博士,你在彭婆婆和谢长生身上一点特殊的后手都没有吗?”

宁准摇了摇头:“没有,没必要。但要真的说起来,彭婆婆请我给过她一张纸条,长生让我催眠过他两次。这些不算是我的后手,而是我们三个共同的后手吧。”

“虽然他们都已经不记得了。”

黎渐川看了宁准一眼,摸摸他的脑袋,没说话。

到达基地食堂后,便宜老师的饭卡却没用上,卢翔主动凑过来当冤大头,要请两人吃饭。

打好饭菜,三人找了个角落坐下。

卢翔筷子一拿,立刻开始指指点点,严厉谴责黎渐川:“老黎,你昨天干嘛去了?倒屋里睡觉睡了半天加一宿?”

“我琢磨着你该从游戏里出来了,该吃晚饭了,就使劲给你发消息啊,打电话啊,联内部通讯啊,想找你出来吃个饭,商量商量你跟哪个小队去哪个地方。你可好嘛,直接啥都不接,啥都不回,我要不是知道没有任务不能用紧急状态叫你,我都得要去按手机里那红按钮了!”

黎渐川被念叨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还没回过神来,宁博士已经朝卢翔扬眉一笑,理直气壮道:“过性生活,半天一宿断联,不是很正常吗?”

卢翔夹着筷子的手一抖,啪啪两声,筷子掉进了米饭里。

几秒后,卢翔站起身,去食堂窗口拿了一碗羊肉汤一碟韭菜炒鸡蛋外加一盘烤生蚝,默默往黎渐川和宁准那边一放,真挚道:“你俩多吃点。听哥的,好好补补,男人不补肾,早晚泪两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