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虽然学生潮已经随着暑假的逝去没了大半,但西藏却还是旅游旺季。
三零年左右翻新扩建过的机场人来人往,旅客众多,下午正是机场最忙碌的时刻。
黎渐川转过一个拐角,扯掉了黄毛假发,又在商店里随手买了一件藏族风的披肩给宁准裹上。
他自己扣着鸭舌帽,拎一个空的旅行袋,挡住速贴的纹身,将两人的特征再次简单更改。
“跟紧我,集中注意力,留意周围的人,不要和他们挨得太近,用我的身体做盾牌挡着你认为可能给你带来威胁的所有人。”
黎渐川语速极快地说道。
他是不可能将宁准放在某个地方,自己去杀人的。
敌人不是傻子,这样做大概率就是丢西瓜捡芝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贴身保护,哪怕是去冒险,也得带着。
“我可舍不得拿哥当盾牌。”
宁准道。
他的桃花眼被一种特殊药胶拉成了细长柔软的形状,失去了最显眼的辨识度,此刻微微弯起,像两道新月:“哥,你别真拿我当一个小弟弟,我杀过的人,可一点都不比想杀我的人少。”
“当然,我知道这里是华国,我没有主动动手的权力不说,我也不太希望,自己真的动手。”
“但如果万不得已……”
后面的话宁准没说,黎渐川也不太想听。
虽然小少年看起来纤薄羸弱,力气不大,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但黎渐川知道他不是个善茬儿。
被称之为怪物的神秘天才,十四岁就以一己之力创建了God实验室,公开和各大神秘组织叫板,这怎么看都不简单。
黎渐川直觉,真让宁准万不得已地动手,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论是对这里而言,还是对宁准自己而言。
一边在脑海内转着许多念头,黎渐川一边驼起了肩背,改变了自己惯常的体态。
他拉着宁准混在人群中,以一种毫不显眼的速度移动着,调整着方向。
鸭舌帽压低,黎渐川的目光垂着,不与任何一双眼睛对视,只将视线空落落地放在来来往往过去的人的腰际。他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又扫一眼附近的值机柜台,同旁边裹着披肩的少女说几句话,与四周的大部分旅客没有任何差别。
就这样走了一段,黎渐川与一名背着双肩包,目光时而逡巡四周的年轻人擦身而过。
年轻人的视线在他和宁准身上定了一下。
下一秒,就在他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即将迈步掠向下一个怀疑目标时,两根热烫的手指突然按在了他的喉管上。
一股巧劲打来,恰到好处地压下了他的惊叫。
只有一点低低的声响溢出,好像一声咳嗽。
胸口随之一凉。
年轻人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能感觉到,有一柄细细的尖刀如阴冷的毒蛇般,在一瞬间剖开了他的胸肌,避开胸骨与肋骨的保护,精准无比地捅穿了他的心脏,快速一搅,又轻描淡写地抽离脱身。
整个过程大概只有两三秒,或者更快。
杀人者低着头,脸庞藏在帽檐制造的阴影里,像一阵风般掠过,等他感觉到风的存在时,风已无声无息地吹散了他的灵魂。
他本能地想要攻击、反擒,却发现身体已经飞快地丧失了力气,变得麻痹,对方的武器淬了毒。
年轻人被惯性推着,踉跄着往前了两步。
黎渐川适时地抬起手臂,熟人般揽住人,将其带到了角落的椅子上。宁准有意无意地转动身体,为他遮挡。
年轻人的心脏已彻底停止跳动。
黎渐川搜走年轻人的枪,又从他耳廓内摘下微型耳机,给自己扣上,最后将对方背上巨大的双肩包转到了正面,压住胸口,用来暂时挡住那缓缓淌开的大片血迹。
他只要确保在这场潜行刺杀结束前,这具尸体不被人尖叫着发现,给机场造成混乱,就足够了。
“哥,你好厉害。”
宁准靠着黎渐川的手臂,低声笑道。
他身上不见半点对杀人、对鲜血、对尸体的不适,只平静从容地提供着掩饰和遮挡,真诚轻松地夸赞着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暗杀的美妙。
他仿佛是黎渐川在这世上最默契的共犯。
不,不是共犯,而是拍档。
黎渐川有证的,可不是犯罪分子。
把自己差点被宁准的态度带偏了的想法往回拉了拉,黎渐川抬手按了下那颗戴着长长假发的脑袋,带着人继续游鱼般穿行在机场。
这些人之间互有联络,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被发现前,尽快清理掉一半以上的人。
“国内出发大厅东侧确认没有目标。”
“到达区域行李提取转盘附近确认没有目标。”
“西北侧与洗手间确认没有目标。”
“头等舱候机室确认没有目标。”
“没有离开,没有返回,目标仍滞留于国内到达大厅,仔细搜索!”
“……”
微型耳机内不时传来简短的汇报和命令。
黎渐川判断,对方至少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声音偏醇厚的,是这次行动的首领。
他计算着这些人位置,仔细地在人群中进行着分辨。
凡走过必留痕,一个人是否接受过训练,普通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他这种极为敏锐的同类眼里,却是相当明显的。即便经过伪装和调整,也会在稍不注意的时候,暴露出来。
黎渐川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个商务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人举着手机,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正在低声打着电话。
“叔,还没打完吗?”
黎渐川改变嗓音,熟稔地叫了声中年人。
中年人回头,放在西装裤里的手还没拿出来,整个人就是一僵。
他姿态自然地被扶着,进了距离最近的洗手间。
周围旅客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胸口突然绽放开了一朵血花。
十八岁的少年就像一条恶鲨,用普通无害的外表伪装着自己,借鱼群的掩护,搜寻目标,然后干脆利落地给予其致命一击。
猎物与猎人,从来不是永恒固定的身份。
第三个人倒下。
黎渐川摘掉已被鲜血彻底浸湿的手套,静静听着微型耳机内的声音。
他已经解决了对方三个人,只要对方不是傻子,必然就已经发现了他的行动。
现在对方只可能有三条路选,一是不管不顾,直接开枪制造混乱,趁乱逃走或杀人,二是悄悄退走,不再折损力量,三是召集全部人过来,对他和宁准进行最后一次自杀式围剿。
黎渐川不打算等着对方厘清优劣,做出选择,于是他一边掏出手机来发消息给封肃秋,一边按开微型耳机的麦克风,沉沉道:“到达层,东南角洗手间。宁准在我手上。”
“……”
“你是谁?”
通讯频道内静了一阵,传出质问。
黎渐川没理会,关了麦,拉着宁准闪进了身后的洗手间,将一块正在维修中牌子立到了洗手间入口处。
没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四处打量。
黎渐川从隔间的缝隙里观察着,没有动手。
这只是个普通人。
敌人狡猾,不愿意放弃猎物,就只能多放些烟雾弹干扰,提高自己方的胜率。
这个男人进隔间方便过,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进来,从最开始的面带异色,到后来正常平静。
显然,维修中的牌子已经被挪开了。
黎渐川拿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阵,上面赫然是他刚发消息要来的援助——这处洗手间门口的实时监控。
很快,又有一对父子进来,父亲把儿子哄进隔间,自己在洗手台旁等待。
黎渐川神色一凛,无声打开隔间门,毫不迟疑,果断开枪。
袖珍枪经过一道消音,只发出了门锁转动般的轻咔声,子弹刹那飞出,距离极近,完全让人避无可避。
而对方竟也没有想避。
电光火石之间,那位父亲只是侧了侧身,就任由子弹打中了脑袋。
没有鲜血飚溅,也没有头颅炸开的红红白白,只有砰一声金属撞击巨响,和一片撕裂炸开的皮肤。
皮肤底下不是人脑,而是一大片连子弹都无法留下痕迹的特殊金属。
中年男人的身子晃了一下,旋即稳住,如颗炮弹般朝黎渐川扑来。
机器人?
不,世界上还没有和人类如此相像的机器人……仿生人,金属改造,谁会把一大半脑袋改成金属的?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黎渐川的大脑瞬间被疑惑塞满,但复杂的思考也并不影响他的战斗本能。
尖刀刺出,与中年男人抽出的军刺相撞,呲出一串火花。
一股远超常人的大力压来,黎渐川被推得脊背撞在隔间门上,发出哐当巨响。
门板撑了一刹,继而砰然四裂。
黎渐川手掌剧烈颤抖,勉强握着尖刀,虎口撕裂,淌下血来。
只这一个照面,就让黎渐川明白了双方力量的悬殊。
他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体质,比如力量、速度和愈合能力强于普通人,比如学格斗很快,在枪械上也有着不一般的天赋,这都是他被破格吸纳进特殊部队的原因。但这些特殊,也仅仅只是超出常人一点,远远达不到这个中年男人一般非人的程度。
黎渐川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但他不能死,他背后还藏着宁准。
黎渐川猛地侧身避开了下方撩来的一脚,一手尖刀旋转卸力,一□□口抬起,疯狂扣动扳机。
中年男人没枪,但反应极快,当即后退闪躲。
趁此机会,黎渐川以火力强压着中年男人退出隔间区域,远离宁准。
瓷砖砰砰炸裂,灯管破碎,水龙头崩开,水流疯狂乱射。
中年男人胳膊和大腿都中了弹,皮肉炸开,血流如注。
原来这不是全金属的怪物,仍然有血肉之躯。
黎渐川不由松了口气。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一道并非发自黎渐川手中的消音枪响突然传来。
黎渐川汗毛竖起,警兆顿生,迅疾躲避,却仍然慢了一步,被一枪洞穿了肩膀。剧痛袭来,有一瞬间他好像都听到了骨骼粉碎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
背后,一扇隔间门不知何时打开了,穿着背带裤的小孩持枪站在门边。
“废物!杀了他!”
小孩厉喝,嗓音醇厚。
这竟不是个小孩,而是侏儒!
侏儒神色阴冷,一枪没能击杀黎渐川,也不犹豫,直接继续开枪,同时走出隔间,想要冲去宁准所在的位置。
另一边,中年男人也再次出手,鞭腿破空,直斩向黎渐川,军刺紧随其后,封住黎渐川想要再多躲闪的后路。
洗手间空间狭窄,黎渐川被两相夹攻,已是避无可避,只能以伤换伤寻求机会。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袭击了黎渐川,令他浑身一僵,骤然失力跪倒。
他竭力抬起头,却发现不止是他,中年男人和侏儒也都同时栽倒,军刺和枪全部摔落在地。
脑内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深黑无尽,疯狂地吸食着他的所有思维,让他逐渐变得空白,呆滞。但他大概不是被针对的那一部分,所以漩涡吸食的速度并不快,还能让他用坚强的意志对抗一些,保持缓慢的思考。
一双带蓝色条纹的白帆布鞋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黎渐川认识这双鞋,这是他买的,在宁准往雨后的水洼里踩脏了他最后一双帆布鞋后。
“该死……都该死。”
宁准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从黎渐川头顶掠过。
黎渐川努力睁大眼睛,想说话,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样,含混地吐不出字,四肢也面条一般,使不上力气。
他看着宁准从他身旁走过。
已恢复原本模样的桃花眼略失了焦,凝黑深沉,比往常更为幽秘莫测。两片浓密的睫毛垂落,半遮着,让那双眼看起来真如两道半开的地狱之门,死气森然。
宁准走过中年男人和侏儒身侧。
他没有动手,但中年男人却在他靠近的刹那恢复了行动能力,先是举起军刺捅进了他们这位侏儒首领的脑袋。之后,又毫不犹豫,反手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幕简直是诡异至极,但黎渐川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他看出了宁准的状态不对,心中焦急万分,只想将他拦下。
这时宁准已经走到了洗手间门口,黎渐川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远远地隔了一段距离的路人和他让封肃秋通知来的包围这里的机场特殊人员,都跟被风吹过的麦秆一样,纷纷倒了下来。
黎渐川简直想破口大骂。
他对抗着那道漩涡,寻找自己对身体的感知,努力向前挪动,嗓子里也断断续续地挤出嗬嗬的粗喘。
终于,他好像找回了一点什么,喉头拼命地挤出了两个字:“宁……准!”
深潭泥沼的凝固被骤然打破。
那双帆布鞋一顿,停了下来。
宁准回头,空洞的目光无目的地摇晃了一会儿,缓缓定在了黎渐川的身上。
黎渐川早在宁准回头的时候就死命地闭上了眼睛,救了他许多次的直觉在提醒他,不能和宁准对视,绝对不能。
当感受宁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黎渐川脑海内的漩涡突然消失了,四肢瞬间重新灌满了力气。
他闭着眼,猛地跳起来,扑住宁准,用那条披肩将宁准兜头盖住。
同时,宁准的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在了黎渐川的怀里。
顾不得这边的混乱场面,黎渐川趁周围人都还没醒过来,背起宁准,直接带人离开。
出了机场,黎渐川拦了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出租车开到半路的一个检查站被喊停,一个二十来岁,脸膛黝黑的肌肉男从检查站里出来,将证件递给黎渐川看:“封处让我来的,进来处理下伤口,然后交接任务。”
黎渐川的伤口简单包扎了。
他看过证件,知道这肌肉男叫徐远畅,是封肃秋的人,但还是拒绝道:“我的伤没问题,不用交接,我直接去冈仁波齐。”
徐远畅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你小子,这倔脾气还真跟处里这帮家伙一模一样。当然,也和我一模一样。行了,别梗着脖子了,下来,弄下伤。处理好了,坐我的车,进阿里。”
“机场的事都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事闹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处里和God都估算错误,没想到救世会舍得下这么大血本,派了两个改造人来,差点闹出麻烦来。”
黎渐川背着仍在昏睡的宁准下车,语气有点按捺不住的冲:“你们不该只派我来保护他。”
徐远畅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扫了眼黎渐川背后的小少年:“是睡着了?”
黎渐川皱眉点了下头。
徐远畅道:“保护的人明面上只有你一个,暗地里其实还有很多。但半路上就都被他发现了。他给研究所去消息,撤了那些保护力量,只留了你,给出的理由就是有麻烦你可以摆平,你摆不平的,他也一定可以摆平。”
他苦笑了下:“现在看来,他是能摆平,就是摆得太平了。”
“如果只是睡着了,那他现在的情况你就不用太担心。他要求撤人的时候给研究所说过,这是他的能力的反噬。无论是他的能力,还是这种反噬,正常情况下都是可控的。”徐远畅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把封肃秋的话转达到。
但有半句他没说。
那就是一旦情况不可控,那他们就会按宁准入境前答应的那样,联合他们God实验室的人,亲手将他处理掉,以免伤害无辜之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不正常最终还算是可控的。
两人走进检查站的一间板房里。
黎渐川没再说话,只将宁准放在身侧,径自打开医药箱处理枪伤。
他接受了徐远畅的说法。
感知到这个想法,他体内二十六岁的老油条黎渐川叹了口气。
太天真了。
八年前的自己,无论是在专业能力上,还是在想法上,都还太稚嫩。
如果徐远畅对现在的自己说出这番话,那自己马上就能知道这话里的未尽之意,从而反问,挖出处里真正的想法,以及他们和宁准达成的那些协议。
但八年前的自己,终究不是现在的自己。
而且这些事挖出来其实意义也不大,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的重点只在宁准的失控上。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孙朋来。
都是A1系列实验体,宁准虽然看起来一直都比孙朋来更强大,更稳定,但实际上,也仍是那些人口中的失败品。
所以,他也极可能会像孙朋来一样,随着外界或内在的刺激,神秘能力的增强,年纪的增长,等等许多因素,而逐渐失去稳定,走向失控。
不过他同样没忘记,后来的宁准,在现实世界已经没有这种能力了,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失控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