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吉正坐在木板房背荫处眺望大海。确实象快良理事长说的那样,黑褐色皱纹间似乎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透过他的外表,中冈似乎看到一种古代雕像中潜藏着的凄凉。
“您是从警视厅来的……”
良吉看完名片之后,点了点头。
“我是为秋宗的事情来的。”
“原来是秋宗的事情呀!”良吉的面颊抽搐了一下。“他那脾气太过于相信公害省的当官的,疯了。”
良吉又把视线转回到大海,用干涩的声音断然说道。
看来他十分顽固。
“听说有一位名叫濑户的姑娘。”
“是个奇怪的姑娘。她到海边钓鱼去了,准备作晚饭的菜。她说要扶养我……”
良吉回答着,眼睛一直注视着一艘希腊货船驶过海面。声音里充满孤独,没有丝毫感情。
“您能谈谈捕鲻鱼的情况吗?”
听快良介绍之后,中冈对老人怀有好感。他曾经十几年如一日驾着船出海监视了望。在中冈看来,这不是固执,而是难以忘怀大海的老人寄托于大海的怀乡之情。
这次见面之后,这种印象十分深刻。
“鲻鱼……”
良吉眼角的皱纹毫无感情地动了动。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尽管良吉早已习惯于十一月底的夜寒,但这时还是感到有几分凉意。一阵阵北风不时刮过恬静的海面,星星眨着眼睛,寒风刺骨。
良吉慢慢地摇着橹。橹轴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如同催眠似地不时把良吉拖回到回忆的世界。
鲻鱼从这个海湾销声匿迹之后,已经过了多少个春秋?良吉记忆中的影象已经模糊不清,如同一张被水浸过的底片,大概已经有十六年的光景。尽管影象已经陈旧,残缺不全,但是鲻鱼集结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印在良吉心灵上,历历在绯红的颜色染红了大海,使人联想起点燃了红色的灯笼,接着鱼群象海啸般地涌来,势如狂澜怒涛,难以形容。
大海死去了。——这是肯定无疑的。终生当渔民的良吉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大海已经死去了。良吉想,大海已经沉默不语了,水变得沉重了,就象濒于死亡、神志不清的重病人一样,大海显得疲惫不堪。早些年,大海的波涛欢快地暄闹着,似乎在夸耀它的轻快。敲打船弦的波浪声悦耳动听。海豚在海面跳跃歌唱,海鸥与海鸭群集,在船周围游动。还有不知游向何处的巨大的海龟,舒适地在船边游过的影子也屡见不鲜。成千上万的大群的海螃蟹冲破浪花发出哗哗的声响游过海面。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大海沉默了。
良吉早就知道,鲻鱼不会再聚集到海湾把大海映成一片红色。大海已经结束了飨宴。十几年前,鲻鱼曾经象庞然野兽般在海湾狂舞。但在那之后,它们已经化作火球,拖着尾光消失在大海深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最后一次。即使在渔民良吉看来,那时出现的奔腾席卷、雷霆万钧之势也只能象是一匹庞然海兽在咆哮。这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它是某种凶恶的预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它将秋宗修平吞入大海,使他死于非命。从此,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愤怒的火焰在良吉心中执拗地燃烧,而鲻鱼鱼群却无动于衷。良吉上了年纪,大海也和良吉一起度过了青春,并且已经衰老。虽然良吉清楚地意识到鲻鱼再也不会聚集,但他却从未放弃过监视和了望。每年十一月末,他总要到岩根矶海畔来。衰老的身躯迎着凛冽的寒风,他不分昼夜地观察大海。鲻鱼脊背灰蓝,腹部长满银鳞。从海面透过水镜观察时,它仿佛象是一根棍儿。有时它翻转身来,露出腹部。膨隆的腹部长满银鳞,光彩四射、十分庄重。它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岩根矶。这条鱼放出的银光向良吉显示出神奇的先兆,它告诉良吉长途跋涉的疲劳,同时它作为一种前兆,预示着它的同类将在奇能驱使下从海洋各处陆续聚集到这里。即使仅仅是这条使者也行,良吉是多么想再看一看这景象啊!哪怕只是再看看这条使者,即使在它身后聚拢来的数十万条的巨大鱼群仅仅是一种幻影,良吉也心甘情愿。
然而良吉的希望落空了。鲻鱼本来具有集群的特点。他也曾偶而看到过几条鲻鱼游过岩根矶。每逢这时,良吉就两眼放光,但接着就又失望了。因为他一眼就能判断清楚,那些鲻鱼没有一丝沉静,好象患了躁病,象流浪者似地东张西望,这和大鱼群使者的那种庄重劲差远了。
人们开始嘲笑良吉。
良吉虽然坚持监视了望,但不知不觉中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虽然他并没有忘记目的,但那成分已很淡漠。如果说还有某种目的,那也仅仅是烙在自己脑海中那遥远的繁荣景象。他回忆着自己脑海中银幕上的画面,了望着这一切。在现实的海洋中泛起小舟只是增添了几分幻象的效果,然而这也能使他感到陶醉。此处,还有其它一些原因支撑着这种惯性。渔场已经荒废,许多老渔民已经驼了背,再也不能出海。他们只能无所事事,终日遥望着大海了此残生。还有许多老渔民家里的年轻人都已到城里去谋生。老人们留在家中无依无靠。每逢良吉看到这些老渔民眼睛深处燃余的灰烬时,他就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也象鞭子似的逼迫良吉冒着寒风出海。
一艘客轮驶过海面隐没在岛的背后,船上的灯光宛如点燃的灯笼。
良吉放开橹,用水镜窥测大海。探测灯照亮岩礁,它们沉睡着。岩石表面上,羊栖菜和头发菜等各种海藻丛生,象细钢针般的黑鳝鱼隐现在这些海藻的缝隙当中。小小的剥皮鱼檫着岩石表面游过,抬头注视若良吉。良吉再次感慨道:如今鱼真是太少了!确实,鱼影是在逐年越来越少。
小船乘着海潮慢慢地滑过礁石。无论观察哪里。到处都同样是一片荒凉。良吉不再观察,他坐在船中间,点燃了香‘烟。关灭了探测灯之后,青蓝色天空上镶嵌的星斗突然亮了起来。这时正值刚过半夜的涨潮,海上又起了风,刮得船篷上的草席发出魔鬼哭叫般的吼声。
良吉自语道,差不多该回去了。衣服被潮湿的空气打湿,象没晒干一样沉甸甸的,寒风吹过,硬梆梆的。随着接近陆地,广阔的岩礁变成一片沙滩。波浪描绘的砂纹慢慢地升高,在暗夜中显出一片白白的沙地。陡峭的森林在沙滩后面突兀而起,树木和暗夜溶成一片,与远处头顶上闪烁着暗淡星光的天花板迥然分开,山崖呈现出一片银灰色,蜿蜒连绵。
那是小小的青岛。
良吉收拾了一下,准备把水镜从海中取出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似乎有条鱼影呼哨一下从水镜前游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莫非这是鲻鱼的使者?按理决不会出现这种事。
但是良吉还是把身体伏在船舷上看了看水镜。他左手摇着橹,两眼凝神仔细观察着,可是根本没有鱼的影子。良吉找到一个地方作标准,巧妙地摇着船转了个圆圈,慢慢地搜寻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错觉——良吉苦笑了。一旦证实了这一点,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寒冷。
海风猛吹船帮,推着小船向旁边飘动。水镜移动了位置,正好照到一块头发菜丛生的岩石上。就在这时,本来只是茫然而视的良吉的眼睛突然看到一条三尺左右象棍一样的鱼停在那里。良吉布满皱纹的眼角突然松驰,两眼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那条鱼头向着沙滩,微微掀动着鱼腮,仿佛雕像一般静止不动。
——就是这家伙!
鱼背灰青,从上方看去呈现深蓝,这正是鲻鱼独具的特征,再有那银色的鳞,隆起的腹部。毫无疑义,这正是良吉十几年来一直等待盼望的鲻鱼的使者。良吉深深地喘了口气,一股凉意象利剑般透过良吉的脊背。
——没错!
良吉发抖的双手碰歪了水镜,水镜下方现出波纹,鱼影模糊了。
“你呀,你终于还是来了!”良吉自言自语的声音夹杂着几分哭泣。
他认识鲻鱼,当然不是认识这一条鲻鱼,而是记得鲻鱼使者庄重而又带些神秘色彩的神情。最后一次捕鲻鱼时,鲻鱼席卷而逃,隐没在大海深处,可是引导那无数鱼群的最初的使者和这条鱼一模一样。仅仅就是这么一条鲻鱼,它不知从何而来,静悄悄地在岩石缝隙之中注视着沙滩。良吉还记得,在他看来鲻鱼不象鱼,倒象是白银做成的工艺品。现在他观察到的这条鱼也深深地给他同样的感觉,和偶而游过岩根矶的鲻鱼那种不安的神情相比较,它充满庄重。
良吉感到,十几年来漫长的时间一瞬之间缩短了。
他收拾起水镜,熄灭了探测灯。海风越刮越大,小船漂过岩礁。良吉蹲坐在小船中间,浑身颤抖,注视着大海。
海风在海面上吹起层层黑色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