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茶

卯时正刻,世棠睡醒。月洞门罩架子床四周绯红纱幔层层低垂,似丹朱流溢而下。穿进书中第四十二日,她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出嫁。

三月的晨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闪着细碎的五彩打进帐中,朦胧中透出些许温馨之意。世棠向两侧伸展开手臂,触碰到右侧已冷的锦被绣衾,那里沉檀龙涎的气息已清淡许多。

经历了别样的洞房花烛夜,贺启焱大抵对她这个新娘子有了全新的认识。身下的锦被温暖慰帖,世棠发出舒服的喟叹,生活多美好,大家为何不和颜以对呢。

比如此时,她不想见他,他便消失,那她不仅不介意扮回乖巧柔顺,更可以容纳他后院佳丽,莫说两房,三千都可。

日头渐明,帐中视野也愈加清晰起来。世棠视线轻扫过去,见帐帘金钩之上挂了件东西,瞧着不像装饰。她好奇地起身,凑近了瞧,果是一柄乌漆短刀。别人床头挂香囊挂福包,这厮倒是另类。

她把那柄刀摘下来,握在手中打量,鲛皮刀柄,银底鎏金装具比手掌略长。“唰”地一下,她错开数寸,炫目的寒光霎时间流淌出来,世棠忍不住赞叹,把玩了片刻才原样挂了回去。

今日去公婆跟前敬茶,要见贺府宗族耆老,世棠算着时候不早,不好再躺下去。待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后,坐起身。

“碧衣。”她唤了声,门廊上的丫头婆子早已候了多时,一听到声音便推开门鱼贯而入。

下人们各司其职。

陈嬷嬷往床上一边收拾一边摸找帕子,却是半晌不见。她面上显出惊讶神色,不能够啊,我们姑娘多俊的小娘子,纵然姑爷见多了美色,也不能不动心。

可这话却只在心里嘀咕,主子们的事情,下人们哪里敢置喙。

碧衣拿起象牙梳,抚着世棠的浓发,边梳理边赞道,“我们姑娘这发又黑又亮,真跟锦缎一般。”

每日一夸必从碧衣开始,世棠莞尔。

支开了各处窗棂后,芳云开始擦试梳妆台。世棠见着了,侧脸问她,“今儿早饭吃什么?”

芳云没抬头,回道:“林嬷嬷做了姑娘爱吃的豆腐包、酥饼等各式点心,粥做了玉米和荷叶两样。”

许世棠擦了脸漱过口,待从净房回来,见芳云仍对着那截子紫檀木上的如意云纹使劲,好似它许久不曾被清理过。

世棠眼神微动,“有话说?”

“姑娘怎知道的?”芳云转过身来。

“大清早便拿这个对着我,”世棠说着话,朝芳云的屁股方向呶呶嘴,“我也不好总盯着瞧。”

芳云赶紧捂着裙摆,面孔涨红,“哎呀姑娘!您又拿奴婢开心。”

碧衣噗嗤笑出声,“我还寻思着一早上作什么同木头较劲,原来是心里头有话。”

世棠拉开了一格抽屉,去挑选珠花的式样,头也不抬地道,“碧衣你数五个数,她若再不说就封她的嘴,不说便永远不要说了。”

瑶青知道芳云心直口快搁不住事,捂嘴笑道,“死丫头还不快快说出来,不然姑娘没所谓,你可要憋坏了。”

芳云不是不想,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早先许府先遣了陪嫁的人来贺府安置,芳云有心探听府中虚实,便对下人们又送果脯又送点心。可这些后宅老油子口风依旧是紧,她啥消息也探不出。直至昨日礼宴后,下人们也得了主人家酒席,芳云便趁机同几个婆子凑到一处,吃酒到半夜,方才得了些消息。

她憋了一宿要告知姑娘,现下却迟疑了,消息不中听,姑娘知道了怕是要恼。

几个贴身丫头围着芳云,嘻嘻哈哈地打趣。

碧衣道还是不要说了,姑娘其实没多想听。芳云被挤兑地面孔涨红,干脆直接道,“哎呀,你们真是的!你们可知那两个小娘是何出身?”

几人看向芳云,什么出身值得这般又急又气。

“阮小娘是大爷正妻姜氏的表妹,另一位隋小娘是水云阁的舞姬!”

先前房内还嬉闹一片,芳云一说完便立即静下来。只有世棠拨弄着格中的发簪,金银珠翠相碰发出泠泠声响。

丫头们知晓两个小娘中,其中一位是庶长子远亲,却不成想另一位出身更加离谱,几只眼睛同时神色复杂地朝姑娘望去。

世棠择了一只缠枝牡丹纹金发簪,配她今日衣裳,足够华丽可也不至于太耀眼。

她把发簪置于案上,又涂了手脂,微垂着头在皮肤上细细地润开。见大家好一会不作声,方抬眼看向芳云,意思是说完了?

世棠面色平静,好似 没听见一般。芳云不禁微微发怔,是不是说得不够。

世棠未做任何反应,对着铜镜里还怔愣的碧衣说道,“绾个同心髻吧。”

几人跟随姑娘这么久,见她如此便知是何意。碧衣拿起了象牙梳,芳云和瑶青两人一前一后去厅堂摆饭。

世棠清楚丫头们的担心,只是不想解释,什么舞姬什么远亲与她何干,她在贺府只需维护好一人即可,这人肯定不是贺启焱。

碧衣手巧,几下便挽好了头发。

今日装扮潦草不得,世棠在镜子里仔细端详过,才走至厅堂桌案前。接过了芳云递过来的帕子,细细地擦了手,开口问道:“贺启焱呢?”

碧衣回道,“姑爷一早去院里练了会拳,这会不知在哪。”

芳云忿忿道,“肯定去找阮小娘了,昨夜那丫头被陈嬷嬷撵出去后,那院子就没消停过。姑娘今日要去看看吗?”

瑶青听了不妥,妻妾尊卑摆在那,没有妻先去见妾的道理。见世棠未出声,她布了道鸡油菇后,轻声道,“我们姑娘嫁入贺家,要管家管院事多着呢,这等腌臜人尚不值得姑娘分神。”

世棠夹起一个包子给身旁的芳云,道,“放宽心,自然有人比咱们着急。”

吃罢了早饭该动身去拜公婆,碧衣问要不要去寻姑爷,世棠道声不必。

他自己不顾脸面,她也无所谓,左右不过是陪着名声罢了。

主仆收拾停当便同出了玉景轩。

贺府府邸比许府多出几倍大,瑶青她们早先来安置,着实花了些心思。这会儿引着世棠往世安苑去。

经过竹翠阁的时候,许世棠看见绵长回廊上站着一人,身着绛紫云纹长袍,玉冠束发,不是贺启焱还是谁!

身旁一位可称得上绝色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风打芭蕉。

今日场合贺氏夫妇俩定然要一同出现,可这厮一大早还在这里会小妾。这样明媚的早晨,还是六爷你闲功夫多。

世棠看过来的时候,贺启焱也正好望见了她。此刻见她正往这个方向走来,便站定了,等着她迎上来。

谁知走至近前,世棠只略侧了下脸,从他俩身上蜻蜓点水般扫过便提起裙摆往前头去了,眼神中清楚地写着不屑。

一众丫头赶紧跟上。

小梨花阮妙彤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装扮这架势确是大娘子没错了,可这么堂而皇之地从六爷身边走过,连个礼都不打,她怎么敢?

表姐不是说这小庶女性弱畏生的吗?

她忘了尚在抽泣,怔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来此地的用意。

昨夜小卉铩羽而归,她便心下打鼓,莫不是小庶女比她貌美,才叫六爷舍不得出主屋。于是一早妆容精致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堵他。

方才两人之间漠不关情,可见不是琴瑟和鸣之意了。待震惊过去,小梨花眼底的欢喜差点没掩藏住。

她觑了眼贺启焱的脸色,见他面沉似水,心下喜悦更甚,软着声音委屈地道,“可是奴婢一心念着爷,惹恼了大娘子?若是这样,奴婢去向大娘子陪罪。”

贺启焱被世棠眼角风带过,已是不悦得很。这会听出阮妙彤话里话外的意思,语气跟着沉了几分道,“你怀着身子,先回去。”

阮妙彤只认为贺启焱的冷意来自于小庶女的缘故,今日他要敬茶要拜贺府一大家子,她心生嫉妒却不敢继续烦他,只得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柔声道,“奴婢这就回,爷得空了定要来看奴。”

世棠这边由丫头们引着,一路穿花度柳,戏水游鱼地走过来,倒是欣赏了半个侯府的好春光。

祖母说过,贺侯爷虽是武将出身,却常常手不离书,对后辈子侄课业方面也多有督促。

世棠见府中亭台楼榭文静雅致,听着丫头们说着几处的名字,遥月轩、炽香亭、怀谢堂也颇有诗意,可见所言不虚。

快至世安苑时,贺启焱赶了上来。

丫头们打了礼后继续跟在世棠左右。几人重拾方才的话题,时不时玩笑几句。

走在前侧的贺启焱见世棠笑得开心,气便不打一处来,放慢了步子侧着脸朝着她道,“头一次见这么大宅院吧,真难为你了。”

许世棠脚下一慢,转过头来。这厮一早正事不办现下连话都不会说了,贺府再大能大得过故宫?她八岁去玩差一点掉进水缸,你见过那么大缸吗还是308口?

若不是说话间到了世安苑世棠真想一口啐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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