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贺母皱起眉头。
“你就这般抵触这门亲事?”
贺启焱走至贺母身旁,在椅子上坐定了,才侧着头问道:“现下母亲肯问我了?儿若说句不愿,母亲可肯退了婚事?”
贺母看也不看,口气坚定,“自然不肯。”
“那母亲问这些做什么。”
“世棠哪里配不上你?”贺母忍不住。
“是,她端方柔嘉,她秀外慧中,她这般好,母亲何不向新皇做媒?”
“胡说八道!怎么同母亲讲话的!”
“母亲,”贺启焱声音放慢,“您不就爱打个马球吗,儿一有空便陪着您。亲事就算了。”
“我没人陪才要你娶媳妇啊?”贺母双眼瞪起。
贺启焱无奈,眼睛望向顶上的屋梁,“真不知母亲喝了什么迷魂汤,非要那小庶女。今日里泽敬问我新妇是谁,儿都没法回答。”
“我当是谁,萧伯绍的二小子么?还有那个陆家老幺,斗鸡走狗,无所事事,他们懂什么?!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世棠心地善良端庄得体,我看他们呐是多有嫉妒!”
贺母的言语自成一派,牢不可摧,贺启焱忽然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视线投向茫茫的夜色,从椅子上起身。
“时候不早了,儿送母亲回去。”
“听娘一句劝,把人娶回来,安安分分摆在家里。世棠不会同你妾室们闹,更会善待你庶子女,以后的日子啊唯有你的好。"
贺启焱闭上眼,偏开头去。
贺母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自不理会。
“听说郡王府严家贞吉对世棠有些情意,若是真的,那他眼光可要比你高出许多哦。”
贺启焱这会再也听不得一句夸那小庶女的话,不咸不淡地问道:“哦千般好万般好,他严贞吉怎么不娶进门?母亲,你同那郡王夫人,到底谁眼光好?”
贺母再也忍不住,“啪”地往桌案上狠狠一拍,倏地站起来,“你少阴阳怪气!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事已至此,容不得你说不!”
贺母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冲他道:“别以为我乐意管你,我今日便告诉你,等世棠入了门,你俩日子过得好赖都与我无关,你娘我再不踏入玉景轩半步。以后有个什么事也不必赶来问我,实话同你讲,你就是求我我都不会再管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贺启焱定了片刻,方才无甚表情地道,“如此便多谢母亲了。”
仲春时节,桃花盛开,燕子归来。
饶是郎无情妾无意,贺许两家这门挂在老百姓嘴边一月有余的婚事,仍是如期而至了。
世棠从床上被催着起来时,青灰的天幕上还挂着寥寥晨星。她洗漱完便被摁在铜镜前,几个管装扮的婆子,绞面开脸,开始盛装装扮。
铜镜里的人儿,螓首蛾眉,皓齿星眸,红绿喜服更是衬得皮肤粉光若腻。世棠日日得见自己面容,之前可自信地道一声天生丽质,可是同此刻相比,这个词便用不出口了。
世棠心道,倒是便宜了贺启焱那厮。
古时婚礼流程繁琐,许世棠穿越过来更是头一遭。被喜娘牵引着,过地柎,踏火盆,再被引着拜了一圈,累了大半日,方被带到了新房。
在大红喜榻上坐定,许世棠便想撇了团扇,歪在床上躺一躺。这么想着动作上就带了出来,碧衣赶紧拉住她的袖口,“姑娘姑娘,使不得呀,姑爷还没回,新娘子可不能如此行事。”
许世棠揉揉自己的腰,碧衣见状,又上前一步给她松松乏,轻声劝道:“姑娘再待上片刻吧,这可不是咱们清晖堂。姑爷的脾气还没摸着,若是惹恼了姑爷,姑娘往后如何立足。”
惹恼便惹恼,这跟在贺府立足有甚关系,但一想到古代侍女恐不能理解自由民主,便打消了继续切磋的念头。
书中碧衣比许世棠小上两岁,在她面前可以说是个妹妹。朝夕相处了两月,许世棠认为不是。碧衣之于自己如同幼儿园阿姨之于小朋友。每每行事,总被挑以各种毛病,这不合适那也不合理。
也难怪,世棠初来乍到,行事作风自然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为防穿帮,本欲找本古书观摩下古时女子如何为人处事,后来干脆把书丢至一旁,看的什么书呢,现成的活本子就在跟前。
“可别叨叨了,快去看看桌上什么能入口,不然本姑娘可要亲自动手了。”许世棠支棱着脖子,直往桌上瞧。
碧衣怕她当真自己动手拿,若被姑爷撞见就不好了。于是快快走到桌前,拿了块红枣糕,塞到世棠手里:“好姑娘快些吃,姑爷不知几时回房,被发现了可不好看。”
许世棠忍不住翻起白眼,我吃口东西还得瞅他不在的时候?
这让她想起霓虹国的女人们为了确保丈夫眼中的自己时刻都是完美的,选择在丈夫醒前装扮好,又在其睡后去卸妆。就这样,还一脸骄傲地称之为对丈夫的尊重。
屁!
天色逐渐暗下来,丫头婆子将玉景轩房檐廊角点上红彩琉璃风灯。世棠不担心被闹洞房,鉴于贺启焱后院情况,想必今夜气氛会比较和谐。这是最好,不然当真闹起来,她不能保证不抄起大棒子将其打出去。
前院丝竹声声伴着人声一浪浪飘进院,不知还要等上多久,世棠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从床上拉起来时未到卯时,此时肚饿体乏只想休息......世棠望着案几上的大红火烛望到几近重影时,方听得门口陈嬷嬷喊道:“姑爷回屋。”
这声音是在提醒新娘子了。
许世棠回了回神,坐直了身子,把团扇遮于面前。
贺启焱今日被围观了,迎亲队伍出景福坊至昭化坊这条路,几乎出动了半城的百姓,这让他始料未及。
百姓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围在道路两旁,捏糖人、卖刨冰的小贩兴奋地行走其间,这情形自然不可能为了恭贺他,反倒像他来给他们助兴。
贺启焱身着大红公服襕袍端坐高头大马之上,仪貌端伟,神清朗俊。整个人却仿若置身寒冰,浑身散发着冷意。
定远侯府喜事盈门,宴席上,满堂生辉,热闹非凡。
贺启焱是新郎官,往来敬酒之人比比皆是,他来者不拒。
庶长兄贺启安揽着六弟的肩,不断推杯换盏。因着启焱不中意这门亲事,同贺母已多日相互不睬,外人不知内里行情,他却再清楚不过。
贺启焱倒是不以为意,让小爷喝,你也得不了好去。最后在大嫂姜氏的惊叫下,贺启安被人抬着回了叠翠院。
夜置酒高会,笙箫韵绕梁。
酒一杯杯下了肚,贺启焱很想醉,却偏偏清醒得很。叔伯家的几个兄弟看不下去,以身挡住敬酒的宾客,硬是拿下了他的酒杯,直道大喜的日子莫要新娘子等太久。
贺启焱被人推着从怀谢堂送回玉景轩,贺府张灯结彩,一路过来,火红的烛光映照着院子里每个角落亮如白昼。行至院里,他才觉出来脚步有些重。
厢庑游廊早站立着不少面生的丫头婆子,静候新郎官回来。贺启焱走过之处人人见礼,他视若无睹。
嬷嬷喊了声“姑爷回屋”,门口的侍女低着头去挑开门帘。
进门的一刻,贺启焱抬起脚在门口顿了顿,方才踏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地上铺着细密的徽州地毯,四周陈设着一水的大红酸枝木坐卧用具,正厅桌案上摆着大红火烛,高照着整间屋子,一派喜气洋洋。
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主屋,如今没了半分之前的模样。
东南轩窗下搁置着一台贵妃榻,因贺母知晓小庶女喜欢窗前看书月下赏花,于是照着她的喜好特令人去扬州赶制,完工后差人连夜送到汴京。
这一屋子的心思啊。贺启焱默然,这桩婚事里头,他大约就是个附赠的。
他缓步绕过屏风,床榻前一架紫檀壶门马蹄足带托泥香几,他素日里用的博山炉已被撤掉,换上了一尊绿釉莲花狻猊,正焚着沉香山子。
轻烟丝丝缕缕自娇憨无比的坐狮子口中喷出,他抚着兽首的牙齿,那香便迅即缠绕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四散氤氲开来。
他的目光缓缓投向了喜床上安坐的新娘子。
像无数个含羞的新嫁娘一样,她臻首低垂,恬静而美好。“许世棠”这个被重复了无数遍的名字,终是出现在他的面前。
拜堂时瞥过她的眉眼,他承认,他被惊艳到了。但是贺六爷见惯了汴京上好的颜色,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好似要证明些什么,他漠然拿掉了她的团扇,丢至一旁。
世棠这厢已经数过二十了。门口到床榻前的几步路即便用爬也该到了,想来可知,在面对这桩婚事上,两人态度如出一辙。
他何时消化掉消极的情绪,世棠不关心,她只希望他别再婆妈抓紧过来礼成后她好去就寝。
团扇扯掉,两人之间再无遮拦。他看着她的时候,一双漆黑眼眸也看向了他。
那双眸子澄清透亮,明亮得好似燃着宝石星辰。
他忽然觉得方才的含羞,恬静仅仅是他的错觉,这小庶女眼神如此肆无忌惮,令他倏然生出了不满。
她不知道闺房之秀是不能用这种眼神看男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