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

大梁康盛元年,春始,汴京许府。

清晖堂西侧房内,朱樱斗帐,海棠枕屏,一鼎青白釉凸雕花卉纹金炉中,香烟向着半空袅袅升起。

正是晌午时分,屋内帘幕低垂,阳光被掩去了大半,偶有几缕从窗棂中漏了进来,淡得薄如轻纱,更给房内添了一股不真实之感。

许世棠在床榻上躺了半日,身体无大碍,只是恹恹地不想起。

是的,她穿越了,在二十平公寓中睡着,人却在古色古香的闺阁女儿房中醒来。不过是睡前翻了一本同名姓女主的言情小说,便匪夷所思地穿了过来。

下人们端水洗帕忙进忙出,个个面上难掩愁容。

一个青衣侍女握着帕子轻轻擦拭过世棠的额头,另一个蓝衣侍女又把床上的被角塞了塞,两人对视了一眼,便端着水盆同出了内室。

见姑娘仍在睡着,两人手中活不停,嘴上也轻声说起了话。

“姑娘这回要嫁进贺府,你还跟着去吗?”

“为什么不去?怎么,你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贺启焱再无法无天,上头还有贺母呢。你呢,你娘可会求老夫人把你留下?”

“不会,我早跟我娘说了,姑娘嫁给哪户人家,我都是要跟着去的。横竖伺候人,在姑娘身边习惯了,我也舍不得........”

“姑娘命太苦了,那天杀的贺启焱,竟已纳了两个妾了。你说老爷会不会不同意这门亲事?”

“碧衣,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咱们老爷啊巴不得攀上侯府呢,老夫人同他母子俩好几天不说话了,老爷也不松口。唉,就是苦了咱们姑娘了......”

世棠早已醒了,听着外间里侍女们的交谈,算是明白了几分。

今日定远侯府贺夫人亲自上许府,指明要为六儿贺启焱求娶许世棠。女主料想父母亲不会驳了侯府的意,无可奈何又万分不愿,这才气急攻心以致晕了过去。

也难怪女主得知消息后会受不住,贺启焱何许人也?原书中惜墨如金地这样提及——纵声色、习无术。只是,世棠不明白的是,书中贺启焱是与四姐许世婉凑成的一对,怎么现下贺母求娶的是她呢?

许世棠烦闷地闭上眼,除了中了书蛊之外,她大约还叫天打或是雷劈了。

她无法对穿越的途径寻根究底,这本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更不可能将南辕北辙的性子硬凹成端庄贤惠的女主,着实烦得很,她只想睡觉,睡死了好,兴许一睁眼便能回到小公寓呢。

“棠儿。”一道年迈的声音颤巍巍地在耳旁响起,这唤的可是女主了?她无奈,懒懒地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了眼前老者,世棠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六旬老妇人,衰老的面容上慈爱沧桑,一张同外婆一模样的脸,让世棠的泪水霎时间涌出了眼帘。

她从小与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已离世三年,再见到这张倍感思念的脸,世棠无法不动容。这难道是上苍给她再尽孝心的机会吗?

老人见世棠哭得如此伤心,得知她身体无碍后,以为仍对亲事的惧怕,便轻轻地揽她在怀,哽咽着出声道,“棠儿莫怕,有祖母在,你那狠心的爹娘万不能越过祖母去。你若不愿嫁贺家,谁也奈何不得。”

老人的手犹在颤抖,无论于哪个时空,面前老者都是她至亲至爱之人。世棠握住她的手,不,她轻轻地在心里说,外婆,这次换我来守护您。

她止住了泪,宽慰祖母,让祖母的贴身侍候孙嬷嬷送祖母回房休息。

世棠梳理思绪,尽量弄明白眼前的处境。女主母亲是酒席宴上同僚随手送过来的姬妾,得了许府老爷几日宠,有了身孕后却在生世棠时难产,早早便去了。亲娘地位低下并无多少存在感,连带着许永年对这个亲生女儿也寡情薄淡。

祖母心疼她甫一出生便没了娘,嘱咐孙嬷嬷抱过来放在清晖堂养着。世棠虽无娘亲看护,却幸得祖母照拂,一晃十六年华,出落得芙蓉一般。

青衣侍女名唤碧衣,此刻她端过来一盏茶水,轻声道,“姑娘,先润一润吧,小厨房熬了紫米百合粥,要是饿了奴婢去端。”

老太太走后,姑娘盯着床顶的幔帐不言不语,碧衣生怕有个好歹,只能加着倍的小心。

定远侯府既已向许府提亲,这消息已在汴京城传成一片。定远侯府世代簪缨,贺启焱是侯府最受宠的幺儿,而许永年在朝中仅供职五品,世棠是庶女且生母身份卑微。

两人身份悬殊不说,据说贺启焱后院已纳了两房妾,许家仍然应了这门亲事。不知是侯府仗势欺人还是小庶女攀龙附凤,总之这桩亲事已成老百姓茶余饭后最有滋味的谈资了。

许老夫人气得掷了杯盏,许永年仍装聋作哑。世棠叹息,许母非是许永年的生身母亲,母子俩并无深厚情意可言。

说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祖母一人为了婚事跟父母杠上。世棠怎么忍心。

许永年夫妇来到清晖堂,详细询问了大夫所开药方,命侍女务必妥帖服侍,生怕世棠一个想不开去寻死觅活,这门天上掉下来的亲事便从此没了着落。

随后两口子又在榻前坐了好一会,做足了疼爱关怀的模样。

世棠懒得同他们扮舐犊情深,垂眸应允,恢复了往昔的低眉顺眼。夫妇俩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还她一片清静。

但这清净并未持续太久,自许氏夫妇开了篇,清晖堂里便陆续迎来了好几拨人,连嫁出去的二姐许世晴都为此回了趟娘家。

许世晴幼年与世棠同在祖母跟前养过,待世棠确有几分真心。见了面毫不客气地点她的头,“贺启焱还未娶妻就先纳妾,听说其中一个肚子都大了,汴京城哪个高门女子敢嫁他?你不为自己争一争,倒是只会晕,祖母都要急死了!”

四姐许世婉自小跟着小娘,惯会恨人有笑人无。她虽眼红侯府,却也被亲娘教导着贺府后院复杂绝非良配,见世晴不住地劝导,生怕就此错过了好戏开场。

带着些许不悦的口吻道,“二姐做什么数落五妹,五妹嫁去侯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难不成二姐只图自己富贵,倒看不得自家姐妹荣耀?”

许世晴这些年看尽了高门大户的龌龊事,她不屑地乜视着许世婉,妾室的眼光就如绣笼般大,也只有她才会把嫁入侯府看得跟中了状元似的。

“四妹中意贺家哥儿,何不让小娘同父亲说一说。换个人非是不可能,父亲对小娘无有不依的,怕只怕,”许世晴冷冷一笑,“贺母不肯。”

许世晴虽不喜贺府,却对打压二房乐此不疲。

“不过贺家瞧不上也没关系,这不廖铭成又来了。廖铭成虽不是侯府,却是东宫的红人呐。”

许世婉被说得面红发烫,有心发作可到底心虚。许世晴说得半分不错,她一门心思嫁显贵。可转念一想,小娘给她分析着廖铭成前途不可限量,眉目流转间便很快消了气,想到有朝一日能踩到姊妹们头上,心里便觉痛快。

许世婉只是哼了一声,端起案几上的茶碗,佯装不在意。

许世晴冷眼瞧她,谅她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白了她一眼后便不再理会,拉起世棠的手,继续数落。

许世晴朱唇一启,便似洪水开了闸,许世棠思绪却被廖铭成三个字带至渐远。

关于廖铭成,原是书中男主,女主的正牌夫君。廖铭成家世一般,可能力卓绝为人颇有计谋,在东宫支持下,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后来太子即位,更因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当朝一品,权势滔天。

当然,这是书中所言。

而此时,正是廖铭成攀上东宫之时,他不娶高门反向五品小官许家提亲,且是在贺许两家婚事定了之后。这其中便很值得玩味了。

不过这些不重要了,她既非女主,也没有嫁廖铭成。当下以及将来,这个人都与她没有瓜葛。

许世晴兀自滔滔不绝,不管被认为贪图权贵也好,认为她胆小怯懦也罢,许世棠都不便表态。她心意已定,绝不让祖母这把年纪以死相抗。

在旁的女子看来,那贺启焱后院乱七八糟,他甘冒大不韪在娶妻前纳妾,想来定与那些女子情投意合。她穿越而来既不用考北大清华更不必伺候男人,吃香喝辣好的好好爱祖母,普天之下还有没有比这更美的事?

再者说,借着侯府门面兴许有机会做点文章,若拒了贺家选择继续留在许府,指不定哪天就被便宜爹给卖了。

她思量了许久,连如此荒唐的穿书开局都能接受,也不差这仨俩的纨绔子弟了。野花尚能在石头缝里开出璀璨的花儿,她一个大活人岂能叫尿给憋死?

定远侯府。

贺启焱在入暮时分回到了贺府。管家贺方早已让小厮等在门上,一见了启焱便告知两家婚事。启焱一面听着小厮耳语,一面神情冷如寒冰。

启焱自己也没想到,出去耍了一趟,回来便被安排了终身大事。找自己老爹是没用的,走哪都被尊称一声“六爷”的贺启焱,因无正经差事在身,在侯爷眼里等同无业游民。老爹恨不能赶快定下他的亲事。

老爹那里不得脸便罢了,如今母亲竟未事先同他商量便私自结了亲,他连那小庶女是圆是扁都不知,终身大事岂能如此随意定下?

世安苑西花厅里,贺母正在看罗品布庄新进的布料,贺启焱沉着脸进了屋。

贺母见幺儿顶着个锅底子脸便知道八成为了婚事,都到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刻意好瞒的。便言简意赅地把两家婚事说了一遍,说话间仍不忘把布料往身上比量。

最后贺母这样做了个结语,反正你素日无事好忙,正好把亲事了了。

贺启焱闻听此言当即嘴角要抽,什么叫了了?娶妻生子乃人生大事,怎么听着于他却像无所谓一般?

他根本未动娶妻的心思,更不愿从了母亲的意,便没好气地道:“我当母亲替儿寻得哪里的万里挑一,听说那小庶女木木呆呆,半点风情不解,做个妾尚且得思量,何况是做我贺启焱的正妻!”

贺母斜睨着他,半分面子没给,直言问道:“我竟不知做你正妻是件了不得的事,谁哭着抢着做了?是那进不了贺府便要死要活的大肚婆,还是胆子丁点大的小舞姬?”

旧事重提又被母亲说到脸上,贺启焱有口难辨,很快黑了面。对上贺母冷冷的目光,半句辩解不出。

贺母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高门大院哪个正妻进门前敢纳妾?你先前胡闹就罢了,为娘可丢不起这人。”

贺启焱沉着脸一言不发,贺母如何不知幺儿的脾性,先前不顾老两口反对硬是纳了俩货进来,恐他再逞一时之快,成亲当日直接来个金蝉脱壳,那才真要坏了大事。这会缓了声,劝道,

“ 娘只你哥哥姐姐三人,你二哥外任多年与你二嫂恩爱和美,你姐姐那里娘也不担心,唯独你,”贺母道,“许家门第低,这个不打紧。娘给你相看过多次,许家五姑娘论人品比样貌在这汴京里头绝对拔尖儿,定合你心意的。”

贺启焱不为所动,径自道:“儿不喜她.......”

“那你喜谁?说出来,娘立马去提亲!”贺母脸沉了下来。

贺启焱扪心自问,他真答不出。

贺母径自道:“晚了!等不得了,便是你愿意等,那贱人肚子也等不得了。”说到这儿,贺母好像想到了什么,扔掉了布匹,转过身,眼神瞬间犀利起来,“莫非你对那贱人动了心不成?”

贺启焱摊开了手:“母亲,你知道我不......”

“不是最好!”贺母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是怎么跑到你床上去的,你最清楚!”

贺启焱仿佛被踩了七寸,顿觉面上一热。他无意在这件事上反复纠缠。

“母亲的意思,是非要儿娶那小庶女了?”

“非娶不可。”贺母当即定了音,硬声道:“你老老实实把人娶回来,自然有你的好。”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向方嬷嬷交待匹布用处。

暮色渐深,院里几株古槐树上哇啦哇啦地响起一阵鸟叫声。

启焱被晾在厅堂上,莫名觉得院里呱噪异常,盯着那树上的活物,恨不得拿眼当弓弩给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