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敲门。
我吃了一惊,心中有些忐忑,我以为是前台的阿姨在敲门,于是透过猫眼瞧了瞧。
在灯火出奇明亮的走廊里,一个陌生的女人穿着浴袍,低垂着双手站在门外,看上去孤零零的。
我打开门对她说:“你看到了,我也是女人,不需要那种服务。”
那女人听了低声回答:“不是的,我被关在门外了。”
“房间里没人给你开门么?”
“好像睡得很死。”
“那么来我房间打个电话吧。”
“谢谢你。”
她身材瘦削,长长的头发,脸的下半部很尖,嘴唇薄薄的,看起来没什么福相,不过气质不错。她的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在房间里走动时能看见体毛。我不禁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在走廊里待了多久。
她站在电话前面,却没有打电话的意思。
“你不是忘了房间号吧?”
“不,没有。不是这样的。”她夸张地摇着头,“其实,我们吵架了,所以打电话他也不会接的。”
“可是把你这样赶出来,他现在也在后悔吧?”
“嗯,过十分钟再打打看,请让我歇会儿。”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她。她伸出裸露的细细的手臂,接过酒杯喝了一口。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问我,“被人粗暴地对待,或是对别人很粗暴?”
我答道:“有很多次啦,那时候……”就像刚才梦中对千鹤不友善那样,“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头脑无法正常地判断,身体却擅自行动。”
“是呀,好像在做噩梦一样呢。”她说,“我的男友有妻子,他不肯为我离婚。”
“你们就因为这个争执起来,他把没穿衣服的你赶到走廊里?”
“是我不对,本以为他会做出更暴力的事。这么小的镇上,在外面大声说点什么,流言就会传遍整个小镇。有时候我会故意在大马路上跟他吵架,他却始终保持沉默,绝对不会跟我恶语相向。而我却不停地吵闹,不管是在商店里还是路上。我明白自己逐渐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就像被套在塑料袋里,氧气越来越少,没人理会,感觉已经快不行了。他一到旅馆就会打我。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彼此都身心疲惫不堪。刚才我们俩在山路上碰了面,接着又是争吵,走着走着,我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已经开始听到关于我们的流言,妈妈居然叫我滚到医院去,镇上看样子是住不下去了。怎么看我们都要散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抱歉,你光在我房间就已经让我感觉很累了。”我说。这是实话,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我的头皮直发麻,感觉里面好像有什么被吸走了似的。“你快打个电话吧。”
“我怕,不想打。”她回答道。
“那么我去把前台的阿姨叫醒,把钥匙拿给你吧。”这点忙我想我还是可以帮的。
“好像这样最好,能麻烦你去一趟吗?”
“可以啊。”
“你能再听我说一会儿吗?我想让心情稳定点。”
“行呀。”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把彼此弄得遍体鳞伤?”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问道。她的世界里全都是她自己,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
“对不起,我没法给你提供参考意见,我没有那样的体验。”我说,“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些地方值得一看,或滑稽或有趣,或开心或美丽。”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不平常的事。
外面有别的女人、长年不回家的父亲离开了人世,他偷偷地给我一个人留了一笔遗产。母亲为了得到那笔微不足道的遗产暗地里搞鬼,偷了我的印章和存折跑了。
说是母亲,其实她只是我的养母,但我们关系很融洽,所以发生这样的事让我很受打击。听说她辞了小酒馆的工作,和男人跑了。我恼火至极,于是查到了她的新住处。有一天我决定去拿回父亲的遗产,我曾担心能否轻易得手,而事实上顺利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到达那个小镇是午后接近黄昏的时刻,我想如果母亲和一个令人恐怖的男人住在一起就麻烦了。我找到公寓后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陌生的镇上消磨时间,等待夜色来临。
那时候我的心情……
所谓的生活模式,是一种渗透到人身体里面的东西。那时候,母亲和我之间唯一的维系,就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时间的节奏。
我不愿接受那么残酷的现实,总是想以后还会再见。母亲把我的监护权迁到祖母家,我虽然知道,可还认为能再见。但是,从那以后我们还一次都没见过。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可当时我难以接受那样的现实,所以我封闭了内心,不让真实的心情涌出来。
即使在那个小镇,从幼小时起就印刻在我身上的时间的节奏依然如期而至。傍晚,当电视新闻节目开播,鸟儿飞过西边的天空,巨大的夕阳浮在西方慢慢落下地平线,这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行走。或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是从恋人家回来;要不就是没去上学,无所事事地晃回家;要么就是去找朋友。但是和母亲一起住的时候,我总是先回家换掉校服。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间,我和母亲是联系在一起的。并不是因为想见面,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一种类似情义的东西,是我所习惯了的一种本能的孩子气的举动,我是为了让母亲知道有个活物需要照顾。
我回到家,母亲总是在吃晚饭,吃完饭她要去上班。父亲不常回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后半段基本上都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我只陪母亲吃一会儿晚饭,然后目送她去上班,向她挥挥手说:“拜拜,路上小心。”洗好衣服、搞好卫生之后,我多半去朋友家或恋人家,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有时候不回来睡觉,但从来没往家里带过男人。对很看重情面的母亲来说,家还是父亲的地方吧。如此看重情面的母亲居然会将遗产占为己有,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不好说三道四,父亲的做法确实让人憎恶。母亲千方百计把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养大,父亲却什么都没留给她。
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玩了会儿游戏,喝了好几杯咖啡,坐在河堤上看夕阳,在书店里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我仿佛站在一个梦中的平凡小镇上,我的心在夕阳照耀下好像开始腐烂。我头晕目眩,觉得转过街角就能回到家了。那里肯定有我和母亲生活过的房子,洗过的衣服的味道、厨房地板嘎吱嘎吱的响声都复活了—我只能想到这些。这处公寓非常不错,但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历史,到处都是毛病,冬冷夏热。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到那个房子,而母亲正在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我飞快地走进去,原先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今天是星期一啊,得把干净衣服叠好,然后得去买东西,我还在想。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镇陌生的公寓,母亲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我凭着大致的感觉,在我认为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回到母亲的公寓楼下。
以前母亲总是习惯不拉上窗帘,搬来这里仍旧任由窗帘大敞着。从玻璃上的影子可以看见她急匆匆地准备出门,虽然隔着磨砂玻璃,动作还是看得很清楚。母亲还是老习惯:又回去一次换衣服,站在窗边的大镜子前左看右看仔细打量全身—我的思维越发紊乱,甚至忘了现在身处何时。我甚至想,如果我现在进去,所有的事都会归于未曾发生的状态,时间又会回到从前……母亲关了灯走出房子,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此刻不在家。
母亲步履匆匆地出了门,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我。她长得漂亮,而且把接待顾客看成生活的意义,所以小酒吧的工作是她不能缺少的乐趣,她在这个小镇也做着相同的工作。母亲快步走远了,她纤细小巧的背影一点没变。
我凭借信箱上的名字迅速确定了母亲住的房子,然后伸手去摸信箱的顶部。和以前一样,母亲用胶带把钥匙粘在信箱上面。我取下钥匙,向母亲的新住处走去。
这栋公寓大得像个小区。每当和人擦肩而过,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心都怦怦直跳。各家各户的窗子里传来各种各样快乐的声响:有小孩的声音,早早泡在浴缸里的父亲的声音,叫人的声音,准备晚饭的动静,迷人的香气……不知怎的,我很想哭,于是加快步伐穿过走廊。
母亲的房子在最里面,我插入钥匙打开门,墙上挂着陌生男人的衣服—西服。我松了口气,从西服的质地看,主人肯定是个普通的上班族,看来和黑社会没什么关联。母亲是否已开始新的人生?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留有母亲的气息。一共有四个房间。应该是这间—我猜测着走进刚才看见窗户上映有母亲身影的房间,拉开衣橱中想必用来放内衣的抽屉。不出所料,在内衣下面藏着我的存折和图章。打开存折一看,父亲留给我两千万日元,这笔钱好像还没有动过。两千万暂且不说,过日子没有图章可太不方便了。我拿着东西走出房间,把门锁好。锁门的时候我还在想,走时锁门的小偷可真少见。抽屉里面,我留了张纸条,上面用小字写着“怪盗鲁邦三世到此一游!”那时还边写边想,母亲看到了恐怕笑不出来吧。我把钥匙按原样放好,然后乘电车回了家。
第二天,我注销了电话,改用手机,接着办好了搬家的手续,因为万一母亲发现了来要钱就麻烦了。那时候,我把这辈子的活动能力都用上了。我花了一个通宵,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父亲的衣服整理了一个纸箱,他的书、信件和其他留下的东西暂时寄存到保管仓库。母亲没带走的,都是打算扔在这里的没用的东西,我全部扔了。接着把行李整理到最精简,处理不掉的寄存到保管仓库,最后只剩两个行李箱。第三天,我到银行开了个一千万日元的新账户,开了一千万的支票寄给母亲。拿到挂号件的凭据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公寓的信箱,我真切地感到,当支票投入信箱的那一刻,我就真成孤身一人了。
我在商务酒店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千鹤叫我去她家住。她原本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原先就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而且我希望时间停滞,直到围绕着我的不安心情消散,所以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和千鹤的生活,打一开始就充满了乐趣。
她能看见幽灵,能感受到幽灵的存在。朋友中有谁遇上伤心事,她虽然不想哭泣,可泪水还是会自动流出来。我搬去后,她用手贴住我的患处,为我治疗肩酸和胃炎。她告诉我,小时候她曾经受过意外伤害,从长长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她有一双能透视的眼睛,经常用明亮的目光凝视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她性格坚强,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我们住的地方和那时我烦乱的心境吻合得不能再吻合。房间位于高速公路近旁的破旧建筑的七楼,窗户下面是乱七八糟的小巷、贫民窟般的街道。楼里住了不少欠交房费的住户,总是闹哄哄的。楼上和我们的房型一样,但两个房间里住了一家八口,吵闹非常。这栋楼就像以前电视里看到的九龙城。
我问千鹤为什么选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她笑着回答:“因为说不出的踏实。”她又解释说,如果看见的都是正常人,反倒觉得自己不太正常,心里不踏实。
她病态地喜爱干净,总是把地板和厨房擦得锃亮。我常常半夜三更被她擦地板的声音弄醒,也经常在擦得太光滑的地板上滑倒。
她几乎不睡觉,说睡几个小时就行了,擦地板是消磨时间。在和我一起住之前,即使没人留意地板,她也是擦着地板等待天明。
她坚持说自己能看见幽灵,经常嘟囔些吓人的话,什么老奶奶拿着柿子来了,那个小孩被车轧了之类。跟她在一起,你发现世界上净是幽灵。
凡是看不见的东西我就当它不存在,所以也不放在心上。但我偶尔也感觉到存在什么,有时在路上,有时在房间里。这种时候,千鹤肯定会说那里有人。为了不看幽灵睡个安稳觉,她睡的时候身上总戴着许多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戒指、耳钉、手镯。她说这样幽灵就不会靠近了。亲热的时候,搞不清为什么千鹤总是扮男人,她身上的饰品不是压到这儿,就是压到那儿,总把我弄得很疼。
那一年的雾天真多。
我经常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看见千鹤擦地板擦到一半,一只手拿着抹布坐着望窗外。
汽车的车灯映在雾气中,使天空弥漫着奇异的光芒,不像这个世界的风景,再加上看风景的千鹤,仿佛是世界尽头的景象。
我眯着眼,不告诉千鹤我已经醒了。我看着她,她把肘支在生了锈、被风吹得摇晃的窗框上,像个孩子似的眺望远方。窗外是牛奶般浓浓的、仿佛触手可及的雾气。早晨永远也不会来临了吧,我想。千鹤纤瘦的身体、细细的胳膊,看起来好像被这个世界排拒在外。似乎只有在这样怪诞的风景中,她才被允许存在。
人因为厌倦了对方,总以为分手是自己或者对方的意志所造成的。其实不然,共同生活的结束就像季节的变换,仅此而已,不由人的意志左右。所以反过来说,在分别的时刻来临之前,日子都可以快乐地度过。
我们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过得很和睦快乐。
只有我这么认为么?不,不是这样。
我在那座旧公寓楼里吃着便利店的盒饭,为了长大而慢慢地锻炼自己的心肌。我盘算着差不多可以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了,正巧离那儿不远有一处便宜的房子,于是我马上决定搬走,并告诉了千鹤。当时,她没有显露情绪的波动,还笑着说,以后常来玩啊。所以我并没有觉察到她受了沉重的打击。
最后的那个星期天,我们都有点寂寞。千鹤提议开车出去,于是我开着她的车去了附近的山上。我们在山上的茶室吃了蘑菇饭,到观光高台看了色彩斑斓的群山,然后去洗了温泉。
对,那确实是秋天。
在温泉里能清晰地望见让人狂迷的红叶、红黄交织的炫目色彩。每当风儿吹过,红叶像暴风雨般狂舞。我们两人一直泡在露天温泉里,寂寞却无法消除。
寂寞—时间消逝的寂寞,分道扬镳的寂寞。
“为何如此地寂寞?不正常呀。”
“就搬个家嘛,怎么会这样?”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周围的人都快乐得让人羡慕,来泡温泉的有老奶奶、小孩子和妈妈们,平凡的生活在她们的身体轮廓上刻下了印记。这些人走了,又不停地有人进来。我们始终泡在温泉里。天空看起来好高好高。
“老是待在房间里,雾又多,天气也不大好,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就像是做梦一样。”千鹤说。
“头脑感觉很清醒,天空这么晴朗。”
在回程的车上,千鹤提出:“我要在这里下车。”
不管我怎么说,千鹤都坚持己见。车内的空气越来越凝重,我受不了,中了魔法似的让她下了车。
当我独自回到千鹤的房间时,我想,我都做了什么呀。不管怎么想,她都是认真的。现在我能做的,不是在这里等她,而是不让她看见我离开这里的场面。因此我收拾好东西,打扫好房间,彻底清除了我的痕迹。我留下所有我们共有的东西。我回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连两次闪电式搬家的人生经历,也想起了千鹤。无论我多么喜欢千鹤,我也不能长久置身于她寂寞阴暗的空间,我始终没有爱上她的自信。我知道自己以后会喜欢上男人,会做出让千鹤更伤心的事。所以我一直没有打电话。
过了一个月之后,我习惯了新的住处,生活也完全进入正轨。这时,我又觉得需要千鹤这个朋友,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她,于是给她打了电话。
“啊,是你,好吗?”电话那边千鹤平静地对我说。
就在她那个房间里。
“前些时我用了你的车,对不起,你平安回到家了吗?”
“没事,也不是很远啊。我在外面住了两晚,而且还搭了顺风车,很快就回到了家。”
“那就好……”我眼中含泪。
“是我说要下车的,我是真的想在秋天的自然中多待一会儿,整理一下心情。我自己要下车,并没有怨恨你的意思。”千鹤温柔地说,“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看着你离去。”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至少要让我送你到车站啊。”
“不必了,在车站分别,你不觉得难堪吗?”
“这倒也是。”
“和你一起生活,我真的很开心,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别人一起过日子。”
“我才是呢。”
“你的命很大,所以人生不平稳,要经历很多事情。不过你不要苛责自己,要无情地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昂首挺胸地面对。”
“为什么?我老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
“没有。”千鹤哧哧地笑了,银铃般的笑声轻轻回荡在我耳边。
“再见。”
“再见。”我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我的心中涌起希望,我们也许没有明天,但或许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维系在一起。我的心中涌起希望。我沉沉地睡了,自从在那山路上和她分别以来,这当真是第一次沉沉地熟睡。
那次,我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已经不再生气了,心平气和地掉转车头往回开,夜色中,树叶的颜色朦朦胧胧。当我把车开到和千鹤分别的地方,我看见她像小猫一样蹲在那儿。当我开车靠近,千鹤开心地笑了,她打开车门,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活力的表情坐进车里。我们把手握在一起。单手在山路上开车很费劲,但我不想放手,我不想放开千鹤冰冷的手。她的手指总是冰冷,她看上去比平时更瘦小。不管公寓多么肮脏,就算漏雨、墙壁太薄噪声太大,窗外没有一丝温暖人心的景色,也要两个人一同回到那房子里去,今生今世不再分离……
这时候我醒了。
内心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梦。傍晚时分,我想起还没有把新地址通知千鹤以外的人,于是打了电话给一个朋友,我和千鹤都认识他。
“你还活着!”他大叫道,“你真是坏人命大!”
“怎么回事?”我问他。他的话和千鹤在电话里说的竟然出奇地相似。
“你难道不知道?……对不起。前天那栋公寓失火,千鹤死了。”
“咦?我昨天还和她通过电话呢。”我惊讶地说。
“是吗?……这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如果是千鹤,有这种可能呀。”
“不,不会吧……”
“大家都担心你的安危,我们去现场找过你,也打听过你的下落。又没有办法联系到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不幸中的万幸啊。我去告诉大家。”
朋友语无伦次地说着,悲哀一分不少地传染到我身上,我呆呆地紧握着话筒。我说:“谢谢你告诉我,会不会举行葬礼?”
“千鹤的一个亲戚到医院草草地把她的遗体接走了。说是亲戚,其实和千鹤关系也很疏远。据他说和千鹤有差不多十年没见了。千鹤以前好像闹出不少事,亲属都和她断绝了来往。我们请他通知葬礼的安排,但一直没来联系。”
“这样啊,你问过联系地址吗?”
“嗯,打听了,下次告诉你。你也想去坟上看看吧。千鹤真是一转眼人就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啊。”
“是啊。”我还有一个疑团想解开,“是千鹤的房间着了火吗?”
朋友干脆地回答:“不是。是隔壁酒精中毒的家伙,喝得酩酊大醉忘了在煮开水。他倒是跑得比谁都快,捡回一条狗命。”
“我知道了……”
我哭不出来。连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哭。
我后悔了无数次,现在还在后悔。不过有好多回,我倒过来想,我们之间注定不会有更美好的将来,我们一直到最后分别都快快乐乐。我像念咒一样反复念叨。
“真羡慕,我也想和你一样。我是在哪个环节弄砸了呢?”
我没有讲述往事,她却好像读懂了我的心事,无聊地这样说道。看得出她内心百无聊赖。
“现在开始还不晚,不是吗?”我说,“你回房间,和他继续认真地谈谈分手的事,好吗?把衣服穿起来,你不觉得冷吗?”
“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她回答道。有头发遮着,看不见她的脸。“我想和他一起自杀……”说完她就不做声了,古怪地在那儿磨蹭。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说。
“如果真这样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杀了他离开房间来这里……我也不希望是这样。或者自杀失败了,我醒来他却死了……是哪种情况呢?”她问我。
“根本就不是哪种情况的问题!”我训斥道。如果不大声斥责,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恐惧。“行了!说做就做,我去阿姨那儿拿钥匙!”
我抓起房门钥匙站起身。如果不带钥匙,我会重蹈这个进不了门的女人的覆辙—我为什么这么想呢?她明明就在我房间里。
回头看时,她正寂寞地坐在床边,晃悠着两条腿。
她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下方。她的大腿和锁骨的V字很漂亮。
我乘电梯来到前台,按了半天铃。
没人应声,我继续按铃。漆黑的大堂里只听见空调响,黑暗中浮现出沙发陈旧的颜色。
过了很久很久,阿姨才从里面出来,一副没睡醒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旁边房间里的女人没穿衣服,说是被关在门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把钥匙借给她?”
“啊?”她发出恐怖的叫声。要发出比这更恐怖的声音,看来人类是做不到了。
“你要是不相信,跟我去看看。”
万一和她一起的男人死了,最好有阿姨在旁边。
“我都不好意思说,今天这儿就你一个客人!”
“什么?但是刚才,确实……”
“嗯……我应该站在哪一边呢?”
“什么意思?”
“我是应该替旅馆的利益着想,还是让客人安心?”阿姨表情严肃地说。
“你这样等于话都说一半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唉,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今天是个怪日子,从前这样的日子里狐狸经常出没。气氛莫名其妙地沉重,夜色漆黑,不过这样的夜晚也会过去的—你说的是穿着浴袍的人吧?”
“是啊。”
“她时常在这里出没呢。那个女的曾经在这家旅馆和情人一起自杀,就她一人死了。和她一起的是个学校的老师,因为安眠药剂量不够活了下来。后来那个男的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小镇。”
“怎么这样……”我感觉很不舒服。
“唉,老旅馆嘛,总是怪事多。”
听阿姨这么说,我只好接着说:“至少现在没有人被关在门外,也没有谁在房间里奄奄一息吧?”
“没错。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如果再发生什么事你来叫我。”阿姨说完走进里屋。
我被一个人扔在大堂,结果只能一个人回那个房间。要么听幽灵的牢骚抱怨,要么继续做噩梦,可供我选择的太少了。
我走到屋外让头脑清醒些。
屋外狂风大作。
那些美丽的红叶也在纷纷飘落吧。
不管是这里,还是最后一次见千鹤的地方。
我这样想着,抬头仰望天空。
星空灿烂。
回头望去,除了我的房间和走廊,一片黑暗。
我想起那个女人寂寞的样子。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故意多服用了安眠药。而让男人少吃了一些。
所以她给我的印象很悲哀。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呢?但我的确觉得事实如此。为什么今晚我明白了这么多事情?
我浑身冰凉地回到旅馆大堂,看到阿姨没去睡觉,正站在那里。
“阿姨,你不是幽灵吧?”我问。
“我只是一个在这儿工作了好多年的老阿姨。”她说,“都是你,害得我都睡不着了。”
“不好意思,我再去泡个温泉浴。”
“小心点,我在这儿守着,你从这儿过去吧。”阿姨的话里透着温情。
我快步向浴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