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刺般的滚烫淋浴沸腾地刺入哈利的焦虑,带领他前往一个能让思维喘口气,一瞥崭新未来的境地。
他步行穿过狭窄、烟雾弥漫的中国城及布鲁克林桥回家,思索着最糟糕的情况。他的保险箱里有七万块,必要的话卖掉公寓也行;他得在台面下出售,现金交易,最有可能是透过卡密尼,因此拿到的钱会更少。不过,他很清楚布鲁克林高地区每一栋附有城市景观、两房褐石建筑公寓的最新买价或卖价,因此很确定还能有三、四十万入袋。
那是第一个最糟的状况,前提是他永远不再工作,他也无法想像自己再找一份工作。既没有目前的工作纪录也没有推荐信的情形下,谁会雇用他?而且他要做什么?在电脑公司的小房间里修理主机板吗?在网路上兜售虚拟软体?开计程车?不可能。不过失业、只用现金的生活,他至少还能撑个七、八年。对于政府而言,哈利·柏迪克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电费单和电话账单的收信人是汤玛斯·琼斯,他已经十年没有缴税,大可以消失无踪。
还有第二个最糟的状况,这次得把妹妹纳入考量。除非她终于放弃自己在奇异公车上的座位,或是胯下的邪恶硬块先杀死他,否则四年后她就会把他吸干,而且还不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哈利到家时,想到要和人交谈就让他反胃。他摇醒护士,多给她五十块赶她出门,告诉她自己明天准备好送莉莉回去时会打电话联络。探头进走廊尽头的第二间卧室里看一眼,莉莉蜷曲安睡在床罩上,她总是这样睡法。
这时哈利关掉莲蓬头走出浴室,他设定重复播放的雷·查尔斯最佳精选CD已经播放到第二次循环的一半,那洗涤灵魂的嗓音使他觉得舒服一点了。用“床·浴室·和其他”商店的超大义大利高级浴巾擦干身体时,他抗拒试探胯下的冲动,无力地微笑后走进客厅:他不会再花四十块买浴巾了。他进入客厅时没有开灯,窗外的日出只是一天隐约的开始,因此,他直到几乎站在沙发前时,才看到坐在上面的身影。
“哈利,坐下。”
霍尔的话是三分之一邀请、三分之二命令的语气,声音中带着承受强烈生理痛楚的人才有的粗哑。虽然很意外,但哈利自己的赤裸也带来同样程度的难为情。
“我可以穿上衣服吗?”
“哈利,坐下,现在。”
哈利在最喜欢的那张皮椅上坐下来,光溜溜的背部、大腿和臀部感觉温暖而黏稠。他尽可能不在意地把双手放在大腿上盖住生殖器。
“你的搭档是个很奇怪的家伙,”霍尔说,“充满惊喜。”
“你现在才知道。”
“哈利,他犯了大错。”
“对,我已经告诉过他了。”
“他同意你的看法吗?”
“盖格和我之间没有这种对话,”哈利在座位上移动,潮湿的皮肤离开皮椅时发出吱吱声,“我可以至少穿上外套吗?”他指着自己回家时丢在沙发上的运动外套,霍尔捡起来低空丢给他,哈利盖住自己的大腿。
“哈利,我要那个男孩,马上就要。”
“你的钱已经还你了。我猜目前你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霍尔身体向前倾,手臂放在大腿上,“哈利,我不在乎钱,”他深呼吸一口,嘴唇扩散成扁平、退缩的愁眉苦脸。他的手摸着胸骨,手指温柔地探索着瘀伤的区域,“狗娘养的,”他嘟囔着说,“你有什么可以喝的?”
“抱歉,我戒酒了。真希望我还喝酒。”
霍尔站起身走到窗前瞪着东河,在昏暗的光线下,哈利看得到霍尔衬衫背后和衣领上有一条长长的红色污渍,后脑勺贴着一小块白色贴布。当雷·查尔斯唱完〈乔治亚〉时,桥上灯光的倒影仿佛一团团的黄金油般漂浮在水面上。
“很棒的声音,”霍尔说。
“没错。”
“哈利,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
“盖格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你们合作多久了?”
“十一年。”
“而你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从来没去过他家,正如你所说的,他是个很奇怪的家伙。”
哈利尽其所能的静静坐着,说话维持低调,因为他真的开始觉得很害怕,不是对于即将发生的暴力那种发自内心、心脏快要跳出来的害怕;而是霍尔这个人,房间里的气氛,一切皆慢慢使哈利升温,用脱缰的怀疑和迷惑当火苗,不断燃起他内心的恐惧。
“哈利,我让你冲完澡是希望你放松、头脑清醒。”霍尔转身面对房内,“哈利,你怎么看我呢——现在的我?”
“你正承受很大的痛苦。”
“还有呢?”
“失去耐性了?”
“正中红心。现在……”霍尔伸手到长裤口袋里拿出哈利的手机,“我看过你的手机,上面没有已接或已拨号码。”
“就是这样设定的。”
“随便,可是我需要你现在马上打电话给盖格,告诉他如果不立刻把男孩送回来给我的话,你就会吃足苦头,我甚至也许会带你去给达尔顿处理。你觉得自己熬得住吗?”
哈利迅速感到一股恐慌上涌,可是发现自己得努力才能不笑出来。他不怀疑霍尔的诚意,可是这一整出戏的设计——他荒谬的赤裸、雷·查尔斯阴郁的嗓音、落在河面上的夏日清晨——在在都密谋将这恐怖的一刻俗气地包装出滑稽的气味。虽然努力尝试,他却无法忽略一个可能性,都已经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刻了,命运还在拿他开玩笑。
哈利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盖格不会接电话的,”他说,“他叫我不要打电话给他,需要的话他会打给我。就算我留了言告诉他你的打算,我不认为那会改变他的计划,不论是什么计划。反正我都不会打电话给他。”
“不会?你不会只是在拖延时间吧?”
“没有,我发誓说的是实话。”
随着雷·查尔斯用力唱着〈上路吧杰克〉的第二段副歌——“你可永远永远别再回来”——霍尔转身大步走向音响闪闪发亮的红灯前,抓住CD播放机一把拉掉,砸到墙上。机壳碎成一片片,音乐停止。
“我他妈的讨厌那首歌,”霍尔嘟囔着。
“谢谢,我也是。”
霍尔回到沙发上,坐进抱枕之间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哈利瞪着霍尔皮套里的枪,哈利也有一支手枪,贝瑞塔点三二雄猫手枪和七发枪膛收在书桌下的枪套里,去年听说一条街外一连串的闯空门之后,他透过卡密尼买到的。他从来没用过,只按照卡密尼的严格指示,把枪拿出枪套外清洁过几次。
“三万五在我的厢型车里,哈利,拿了钱,打电话。”
“不用了,撑不了多久的,我有一些很昂贵的义务。”
“我们不都是如此,”霍尔说完叹口气,打开哈利的手机按下几个按键,哈利听到铃声响了一次,接着有人接听。
“上来吧,”霍尔说完用力关上手机,哈利的目光游移到书桌上的电脑荧幕,杰克森·波拉克的荧幕保护程式在黄褐色的表面上,以一抹抹黑色和红色的特写闪闪发光,看起来像美国太空总署所拍摄的外星景观。他真希望自己在那里:他很确定在火星或金星上,没有训练精良的杀手在等电话铃响要上楼在他的脑袋放一颗子弹。
霍尔看着他,摇摇头,“你为了盖格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孩子选择这条路?”
“跟他们无关,霍尔先生,不论你的真名是什么。”
哈利不知道邻居是否在家。他和一个喋喋不休的期货交易员共用这栋褐石建筑,他住在楼下。他们前阵子在人行道上八卦,那家伙提到自己暑假要带老婆去欧洲住一阵子,可是哈利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如果他们人在楼下,而哈利开始尖叫,他们有可能听见他的叫声。不过,他一想到这点就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虽然人生中花了太多时间当混蛋,他才不会以同样的方式离场。有那么一秒钟,他回到中央公园里,深更半夜烂醉如泥的躺在地上吐血、吐牙齿,强盗站在他头顶上再度逼问,“把你他妈的金融卡密码告诉我们?”当时他抬头看着他们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却不知道是什么,是不是,琼斯先生?”他们又继续拉他的靴子,接着盖格出现……
前门迅速打开,哈利和霍尔同时转头,看到黑暗走廊里一个高大的身影。
“没用吗?”一名男子问。
哈利认得这个声音,就像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没用,”霍尔说。
随着这个身影进入公寓里,霍尔伸手到边桌旁打开台灯。
“天啊,”哈利慢慢吐出这两个字。
他在拉罗街上给了二十块的叫化子正站在那里对着他皱眉头。
“哈利,”霍尔说,“这位是雷。”
“嗨,雷,”哈利说。
“后面房间有一个女的在睡觉,”霍尔对雷说,“去抓她。”
哈利的手掌匆匆闪过一丝电击般的挛缩,他忘了莉莉。
雷带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第二间卧室,霍尔转向哈利,“那是你老婆还是女友?”
“妹妹。”
雷把莉莉抱进客厅放在椅子上,还半睡半醒的她往左右两边垂下。
“哈利,别把她牵扯进来,”霍尔说。
哈利转头看着霍尔,脸上露出笑容。
“哈利,什么事这么好笑?”
“让我看看自己有没有看懂情况,”哈利说,“你认为她是你手上的王牌,对吧?”他站起来,把外套袖子绑在腰间继续遮掩自己。
“哈利,你在做什么?”霍尔说。
“你先看着,好吗?”哈利走到妹妹跟前,用指节敲敲她的头,“有人在家吗?”
“我们可以去散步吗?”莉莉说。
“老妹,我叫什么名字?”
“我们该去哪里?”她说。
哈利发出轻微、沙哑的格格声,帮他们讲清楚。
“各位,这位是我妹妹莉莉,她住在精神病院,主因是僵直型精神分裂症。她已经超过十年不认得我是谁了,一年花上我十几万,是我他妈的重担,”他对他们摇摇头,“我是说,我不想看到她受伤害,不过如果你们认为那会使我改变心意的话……”他又对他们格格笑,“老兄,这么说吧,我每天晚上都跪下来祈祷她会死。你们如果把她砍成两半的话,倒是帮了我们俩一个大忙。”
霍尔和雷淡然地互看一眼。
“哈利,”雷说,“她也许跟八岁孩子一样笨,但不表示她不会感受到痛苦。”
“哈利,该打那通电话了,”霍尔说。
“我告诉过你,盖格不会接的。”
“你打就对了,”霍尔说,“我们会接手处理。”
哈利看得到河岸对面两座清澈的大楼侧面反射着上升的太阳,地球正以无法理解的速度在转动。我们会接手处理。如果霍尔能利用盖格没有接听的电话找到手机位置,那么他显然有办法取得很先进的科技。
“所以,”哈利说,“我在想这和被窃的画作无关,对吧?”
“操你妈,”雷一说完,举起莉莉丢到房间另一头,她像旧娃娃般掉在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面朝下躺着,四肢歪斜,接着开始发出短暂的呜咽声。看着她,哈利突然想像自己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悲伤会把心脏撞在肋骨上,进而杀死他。
雷转向哈利,用腊肠大小的手指敲敲他的额头。
“哈利,这才是重点。”
“雷,你知道吗?就一个卑鄙的操你妈混蛋来说,你真是个狗屁倒灶的例子,”雷的大手飞舞过来抓住哈利的喉咙,“还有,”哈利沙哑的说,“你欠我二十块,王八蛋。”
雷的嘴唇分开,露出毒蛇般的笑容,有那么一会儿,哈利以为他会上钩。
“雷,按照计划,”霍尔说,“把她拉起来,我们来看看她哥哥到底有多冷血。”
随着雷放开他,哈利尝试最后、最好的一次机会。
“雷,你在街上的时候真是个好人,”他说,“告诉我:你还做其他事,还是霍尔主人总是让你扮演无家可归的黑佬?”
雷举起手臂反手上扬,仿佛准备完美的一击。他的上臂甩到哈利耳朵旁的头骨上,这一记重击使他整个人飞了出去。
哈利落地之处距离所希望的位置还差一点,不过他落地后笨拙地滚动,希望自己看起来很有说服力。他脸朝上面对书桌桌脚时停下来,脑袋一阵大声尖叫,双眼充满泪水,视线模糊,但无碍地看到枪套里的贝瑞塔手枪。
霍尔站起来。
“天啊,雷!你是什么——天杀的新手是吗?哼?”
“抱歉,”雷嘟囔着说。
哈利闭上眼睛,左侧膝盖骨承受了全部体重的撞击力,如今越来越剧烈的抽痛。眼皮下金星乱跳,他以为自己可能会痛昏过去,随即又咒骂居然没有先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如今手枪已在伸手可及之处,他感觉惊慌如背部的蜘蛛般上下爬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哈利听到莉莉再度发出呜咽声,感觉眼皮下泪水上涌,脑袋里的烟火表演突然被无色起伏的景象打断。在他们九十四街公寓的浴室里,他浸在浴缸中读着心爱绿灯侠的最新功绩,门打开,莉莉进来——她不会超过七岁,她掀起马桶盖和身上的苏格兰百褶裙,噗通一声开始小便。她转身面对他,露出甜美的微笑。
“听到了吗?”她说,“所以他们才说是叮当声,因为听起来就是这样。我可以进来跟你一起泡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以前都可以。”
“我都说不行了不是吗?你是聋子吗?”
“傻瓜,如果我在回答你,怎么可能是聋子?”她朝着他弯下腰,用指节在他的脑袋瓜上敲三下,“有人在家吗?”
此时,躺在书桌下的哈利最悲伤、最愤怒的那部分想把贝瑞塔手枪从枪套里扯出来,扫射房间,直到子弹用完为止,没有人的心脏会继续跳动。
“哈利,”是霍尔疲倦的声音,“哈利,起来。”
哈利没有移动,他听到霍尔鼻端筛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知道霍尔对这些额外的活动没有兴趣,他只在意情报、准确、无阻的射击角度,并由于这浪费时间而急躁起来。
“雷,我对天发誓,”霍尔说,“如果他昏过去……”
“我听到你了,”哈利说。
“那就站起来坐在椅子上。雷,把莉莉放在沙发上,让哈利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哈利张开眼睛,雷抱起莉莉时会经过他身边。哈利转身用双手和膝盖起身,吸入氧气对抗晕眩。
哈利看着雷对着莉莉弯下腰,抓住她衬衫背部,朝着沙发把她拖过去。她看起来就像正要前往橱窗展示的人偶。
“哈利,快起床吧,”雷说。
哈利举起右手抓住桌缘支撑,这个动作使他眼角得以一瞥霍尔的位置:他还站在沙发前。哈利左手滑进桌子下方接近贝瑞塔手枪轻微凹洞、硬橡胶的手把,这时雷和他并肩。
雷停下来对他露出冷淡的微笑,“老兄,好戏正要上场。”
哈利拉出手枪抵住雷宽阔、平滑的额头,“你敢动一寸,我向老天发誓,那是你最后说的大蠢话。”
哈利喜欢自己所听到的话,也喜欢自己说话的方式。他看着雷的眼皮张大到极限,露出愤怒的红木色虹膜。
“老天爷,”霍尔说,“我他妈的不敢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哈利更用力地把枪口顶住薄薄的皮肤,“手举起来。”
雷的下巴关节紧绷,绷着脸好像咬下什么很苦的东西,接着他放掉莉莉,双手高举过头。
“跟我一起转九十度,”哈利说,“这样霍尔先生就在你背后,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小步一点,慢慢来。”两名男子转向共同的轴线,哈利可以看着雷,同时也正面看到站在三公尺外的霍尔,“霍尔先生,”他说,“拿出你的枪,往浴室地板的方向丢过去。”
“哈利,冷静一点,”霍尔说,“你听起来很忐忑不安。”
“我是很忐忑不安没错,非常的忐忑不安。”
“我们别杀人好吗?”
“是你说要把我干掉的。”
“哈利,有些事就是这样,当然也会改变,做出计划后会再更动。所以放轻松,现在你是拿枪的那个人。”
“把你的枪丢过来,照我的话做。”
“哈利——”
“照做——别等我鼓起足够的勇气开枪!”
霍尔歪着头微笑,“哈利,有时候你说话真有自己独特的一套。”
霍尔右手移到腰上的枪套,用食指和大拇指抓着慢慢拿出手枪,丢向浴室门口,手枪撞到瓷砖时发出尖锐的卡嗒声,滑过地板。
“现在坐在沙发上,”哈利告诉他。
霍尔照做,嘴角仍然带着一抹微笑,哈利从雷身边后退一步,枪口仍然对准他两眉之间的凹陷处,他们都注意到哈利的手在颤抖。
“混蛋,害怕了吗?”雷说。
“帕金森氏症,忘了吃药,”他转而用双手握住枪,有助减少颤抖,“雷,跪下。”
雷摇摇头,“老兄,不可能。你不会对我开枪,我也不会下跪。”
哈利看到霍尔的下巴疲倦地朝胸部下垂,“雷,我们没有时间玩把戏,照他的话做。”
“那不是我的工作内容。”
“雷,”霍尔说,“他妈的给我跪下!”
雷跪下来时,哈利几乎能肯定自己看到他双眼散发出愤怒的火花。
“雷,把你的枪交出来,同样的方式。”
“操你娘……”雷说,剩下的话缩成一句嘟囔,掏出一把准星上翘的闪亮左轮手枪,丢在哈利背后。
哈利没办法一面盯着霍尔和雷,又同时看到莉莉,可是他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快速看一眼她的方向。
“莉莉,”他说,“莉莉,你能站起来吗?”
“她当然可以,”雷说,“而且她还能背诵他妈的宣示效忠誓词。”
哈利觉得头歪一边,膝盖湿软又很热。有那么一会儿,他忘了自己握着手枪。
“雷,你知道一件事吗?”他说。
“什么事?”
哈利低头瞪着他,突然间脑中一片空白。他本来打算机灵的回嘴,想不出该说什么时,便用力尽快挥动手臂,贝瑞塔手枪以如此强劲的力量砸到雷的冷笑,他向后弯成拱型倒在地上,喷出的血还停留在空中。一波血滴飘浮后落下,鲜红的喷溅在他的长裤和运动衣上。
霍尔从沙发上跳起来,房里充满雷试着反射性、咕噜咕噜的呼吸声。
哈利把武器转向霍尔的方向,“别动!”
哈利低头看着雷,他已经翻身到侧面以避免窒息,这时发出黏稠的呻吟声,双手紧紧包住脸,可是血还是从指间漏出来。
“擦泥骂的焚蛋,”雷发出咯咯声说。
这时,阳光已经大半照进房间里了,哈利让自己的视线扫过房间,知道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他的避难所,但已然失去。可是,认知到自己之所以会得到如今所遗留下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所选择的行业,这一点才真正令他伤心。
雷的手掌后方发出的泼溅声越来越大,他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在没有移动双手的情形下变成坐姿,哈利倒退一步。
“可恶,”哈利说,“我不是故意的。”
霍尔喷声鼻息后又在沙发上坐下,“哈利,你当然是故意的。我猜你等着这么做已经等很久了,只不过到现在才知道罢了。”
让哈利懊恼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实际上真的感受到一股四肢松散的如释重负,经过洗涤般的自由。他转身看着莉莉,坐着的她双手放在头发之间,手指旋转又拉直着一长段黑色发丝,仿佛是一种安静、私密的仪式。
“我要穿上裤子,”哈利说。
他拿起雷的枪走到浴室里,视线仍然盯着霍尔。他把枪放在洗手台,拉起腰间的运动外套,从马桶盖上拿起长裤。穿上长裤时,他听到雷吐掉什么浓厚而黏稠的东西,哈利努力不去想那是什么。
“我要抽根烟,”霍尔说,“伸手进我的口袋好吗?”
哈利穿上衬衫、运动外套,一面换手拿枪,接着他走到客厅里,“请便。”
霍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及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后说,“哈利,盖格为什么这么做?”
“他认为,如果你打算把小孩带去给达尔顿处理,那表示他是可以被牺牲的,因此也许我们都是。现在我要带我妹妹离开了,我需要把所有的枪都带走吗?”
“如果你是问我会不会拿着枪追到街上的话,那么不用,你不用带着所有的枪。”
哈利穿上帆船鞋,从浴室抓了一条毛巾回到客厅。他已经开始习惯贝瑞塔在手里的重量,但感觉自己是在别人地盘的陌生人。
他走向莉莉又停下来,转身面对霍尔,伸出手掌,“我的手机。”
霍尔把手机丢给他,哈利扶起莉莉,紧紧抱着她,胸口感觉得到她的心脏跳动。她开始非常轻柔地哼着曲子,平均、重复地间断停下来又开始。哈利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但认不出那个调子。
“她这样多久了?”霍尔问。
“太久了,”哈利回答。“霍尔,我得问你,杀死你们俩会结束这一切吗?”
“你认为自己做得到吗?”
“纯粹是假设性问题,会吗?”
“哈利,德库宁很难得手。”
哈利点点头,草草看了雷一眼。
“嘿,雷,”他说,雷抬起头,沾满鲜血的巨大双手仍覆盖着脸庞,哈利把毛巾丢给雷但掉在他的膝盖上,雷双手伸下去捡。
哈利看到贝瑞塔在雷的脸上造成巨大的伤害。骄傲的鹰勾鼻被砸平而歪掉,人中被打烂成模糊一片,血淋淋的组织下看不见的牙齿即使没丢,至少也断了。
哈利让莉莉站好,自己转头过去吐了。他曾经以分析师锐利、勤勉的角度,看过盖格执行过程的影片纪录,然而这是他自己下手的结果。他用舌头舔舔前排三颗假牙,记得发生在自己身上时那种令人麻木的痛苦和断裂的清澈,不安地知道死亡是成败几率相等的赌注。他挺直身体。
雷把毛巾压在嘴巴上,看着哈利的双眼仿佛看着瞄准器上的猎物。他嘟囔着一些无法解读的话,但显然是复仇的誓词。哈利拉住莉莉的手。
“走吧莉莉,我们得走了。”
“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她唱着,“如果这是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哈利牵着她倒退着朝门口走去,手里的枪依然举在腰间。
“再见,”他说。
霍尔点点头,“告诉盖格,我会再见到他。”
霍尔从腰部一路痛到头部,他面对生理痛楚时从来没有问题,只是让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因为在他这一行,疼痛表示你搞砸了。你总是有那个“以防万一”的心态,总是假设某处有一支扳手等着要卡进齿轮里。然而,过去二十四小时就像一场残酷的回力球三连胜:马瑟森动摇他们、盖格决定担任道德相对论者、一个电脑宅男变成蓝波。霍尔深深吸一口骆驼牌香烟,在茶几上按熄后走到雷的面前。
“把你的手机给我。”
雷吐出一大口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霍尔拨号。
“米契,准备好,柏迪克出来了,还带着他妹妹。”
“妹妹?”米契说,“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柏迪克和雷打起来,不过晚点再说这些,我得送雷去把他的脸缝起来。”
“这么糟糕?天啊,里奇,我们要变成他妈的三只瞎老鼠了。”
“米契,跟紧一点,不过别太近,”霍尔说,“别玩把戏,你知道想找到盖格的话,他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对吧?”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我认为,也许那个一直做出错误选择的人应该不要再听起来好像知道自己他妈的在做什么。”
好几年来,霍尔都想往这个家伙脸上揍一拳,不过他无声地叹息后挂断电话。自从这一连串的衰事找上门来,他就一直假设如果情况更糟的话,他们三个最后会自相残杀,可是他还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他还有一通电话要打,为了这通电话,他在哈利的椅子上坐下,深呼吸一口,经过深思熟虑的呼气后,他拨打电话,响第一声就有人接。
“喂?”
“我是霍尔,阁下,我们遇到问题了。”
“‘问题’是我最不喜欢的字眼之一,什么是‘我们的’问题?”
“我们把那孩子弄丢了,还没能得到任何情报就弄丢了。他在盖格手上。”
“手上?”
“他被带走了,阁下。”
“那就去找盖格。”
“是的,阁下,计划是如此,可是我们不知道盖格在哪里……还不知道。”
“霍尔……”
“是的,阁下。”
“我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开始担心。昨天你说已经把马瑟森安排好了,现在却变成这样。”
“我明白,阁下,不过没有必要……”
“找到盖格。”
“是的,阁下。”
“随时向我通报。我不喜欢在实情之后听到‘问题’。如果你预见更多的节外生枝,我要在发生前就知道。”
“是的,阁下。”
通话结束,霍尔听得到天空开始崩裂的声音。除非他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否则天空铁定会垮下来。大声呻吟的雷踉跄地站起来,一手抓着墙边不让自己跌倒。
“擦泥骂的焚蛋——”
“雷,闭上你的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