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日子,委实不太平静。冀州和并州战事不断,玲珑坐在刺史府,偶尔去前面一趟,不是商议各种打仗,就是如何处置降兵。
作为贵妇,和贵妇之间的交际是必须的,但也不只是盯着谁家老公升官,谁家儿子娶了公主,对政局也得盯着。有些贵妇甚至亲自出马,替自家男人儿子求官。
玲珑感觉到这些时日,朝廷对北方的控制力越发减弱,那些降兵说是被流放,上报给朝廷一个地方,也的的确确有人过去,但报上去的人数,和实际到的不一样,也没见着朝廷那边过问。
六镇原本职责是拱卫京师,抵御漠北草原的蠕蠕。那里原本就有不少的镇兵,后来这么多年,不少获罪的人被全家发往那里,到了如今已经是不容小视的人数了。
朝廷兵力捉襟见肘,下面的人也无法抽调出足够的人手来看人。至于另外那些人到底去哪里了,是跑了,还是被人拉去了,谁也不知道。
北面战事还未平定,贺若家的人干脆就在北方呆着了,甚至把家眷都给接了过去。贺若仪从洛阳里写信过来,让玲珑多多照看。
玲珑收了信,此刻天已经转凉。并州的冬日,比洛阳来的早,而且凛冽。玲珑把人给安排在晋阳,拨给了好几处宅邸,贺若仪的儿子好几个,儿子的儿子更是不少。贺若家的那些舅父们,知道自己家眷被接过来,也赶了过来。
一大家子集聚一堂,吃喝说笑。
“你们两个也该有个儿子了。”贺若家的舅父,喝多了酒,就开始大舌头。玲珑怕这些亲戚喝的不够尽兴,照着北人的习惯准备的烈酒。谁知道喝下去之后,一个两个的就开始说大话。
元泓被旁边的舅父一手勾住,整个人都几乎被拉过去,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脸的酒气,“这男人,没有儿子不行,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儿子,这可不行。我们来的时候,阿爷就急的不行了。”
“要不然,舅父们先送你几个好生养的,先有了再讲。”
顿时家宴上,就冷了下来。元泓伸手过去,就给人再灌下去一大杯的酒。酒水入肚,舌头原本就大的人,满脸发红,两眼发直,还没等旁人开口。就砰的一下,自己整个人趴桌子上了。
“阿舅醉了。”玲珑说着看向自己身边的妇人,“劳烦舅母先送阿舅回去。”
身旁的妇人刚刚听了那话,也是满脸尴尬。听玲珑这么一说,起来扶着人去了。
“说起来,现在的差事不好做,每隔那么几日就有仗要打,几乎不得闲。还别说有时候军饷甚么的都不及时。我们家大业大倒是没甚么,下面的那些人,总不能让他们连着好几个月的没半个子儿,到时候军心一变,闹事起来,谁也兜不住。”
玲珑看着元泓听着,他手里端着酒杯,像是在想什么。
“这个的确也是个事。到时候还要劳烦阿舅,给朝廷上书了。”
“上甚么书,朝廷的确把军饷拨下来了,但也不是全到我手上,少了一半有余。”
元泓听着,“那的确是为难阿舅了。”
一场家宴吃得尽兴,除了有催夫妻生孩子的,一切都挺好。
屋子里的火盆叫玲珑给挪出去了,火盆一出去,室内就冷下来。外面滴水成冰,屋檐下结成的冰凌,可以连着好几日都不融化。
元泓脱衣的手顿了顿,他看着坐在一旁没有过来意思的玲珑,“夭夭生气了?”
“没有。”玲珑坐在那里,把手脚全都拿暖炉捂住。
火盆挪出去,屋子里头就冷了不少,就算钻到被子里头,塞上好几个暖炉,还会冻得瑟瑟发抖。
元泓认命似得,坐到玲珑身边。玲珑看都没看他,只是坐在床上。
他等了好会,见着玲珑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干脆直接把手伸入被子里。玲珑被他冰凉的手一冰,险些跳起来。
“干甚么,冻死了。”
元泓见她要挪开,径直上来,直接堵住她躲开的道路。
“没办法,火盆没了,只能这样。夭夭总不想我也跟着冻一冻吧?”
说着元泓又问,“是不是因为阿舅那话生气?”
要元泓和其他女人生几个儿子,先抵着什么的,玲珑道现在都还记得,不好对长辈发火,玲珑掉头就让元泓先受着了。
玲珑瞪他两眼,生硬道,“没有。”
元泓叹气,“那不是我的意思,是阿舅胡乱说的,夭夭都怪罪到我的头上,不觉得太过偏颇了么?”
说着,他整个人都贴过来,学着玲珑的样子,把手脚都伸到被子里。
被子里充填了厚厚的丝绵,但在这个天里,其实这么厚的丝绵也抵不上太大的用处。屋子里都没放火盆,再厚除了盖在身上添了不舒适之外,也没有别的作用。
他手脚齐用,直接把玲珑给团团困住。玲珑挣扎了下,没挣扎开。
“放开,手脚冰冷的。”、
“夭夭把人把火盆都给抬出去了,再不抱在一起取暖,恐怕夭夭到不了明日,就得守寡了。”
玲珑忍不住曲起手肘,狠狠撞了下他,她那下可是用了不小的力气,一下下去,直接让元泓闷哼了声。
不过撞了他这么一下后,玲珑也没有真的把他从被子里给踹出去。
年轻男人火气大,除去开始的寒冷,他身上就开始热意烘烘。
“阿舅年纪大了,和小辈说话的时候,时常这样。我也拿他没办法。”元泓说着,颇有几分无奈。
“有道是日久见人心,难道夭夭还为了这个生气?”
“日久……”玲珑在他怀里转头过来,看他的眼神里都带上了那么一抹深意,“不过我还和你没怎么日久呢。”
她话语下似乎另有意思,但元泓怎么也听不明白。
玲珑哼了几声,“算了,这次放过你。”
元泓对这场无妄之灾,颇为无奈,但他还是抱紧了玲珑,“那么还是多谢夭夭。”
说着,他把她的手掌放在暖炉上,“夭夭,家里的钱财,还剩多少?”
元泓对玲珑很是信赖,因为早年遁入山林,到了现在,他对钱财不善于打理,干脆一股脑的全都交给了玲珑。
玲珑想了下,报出一个数。
元泓听后,他垂首在她的脖颈里,过了好会道,“夭夭,现在说不定要用了。”
“那你说就是。”玲珑说着,似笑非笑看他,“是不是去填军饷?”
元泓没说话,只是伸手抱住她。
现在军中到底有多困难,玲珑早有所耳闻。士兵们绝大多数来自世代当兵的兵户,而且当兵所用的马匹还有武器都是自带,打这种镇压性的战事,就算掳掠也没有多少油水。军饷上再有差错,哗变几乎只是早晚。
“替朝廷这么干活?”玲珑动了动。
“朝廷?”元泓轻笑,嘲讽无限,“阿舅那里多了不少人,就算那些人不克扣,也不够。总不能让阿舅帮着做事,还让他跟着出家产,家产出多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了。”
“你拿去用就是。”玲珑点头,“财物都已经封在库房里,另外别人还给你送了不少东西,那些我都叫人换了布匹,放在其他的库房里。到时候你直接拿了个给阿舅们祝寿,又或者家里添置人口之类的借口送过去。”
“反正现在也乌烟瘴气,谁不收东西。”
“一个个心比炭都还要黑,”玲珑说着,动了动,“我过几日打算叫人到城外去施粥,先给你说一声。”
冬日对于富贵人家,是赏雪景的好季节。但对平民来说,就只能是熬,熬过冬日,就还能再活一年,但是大把的人都熬不过去。
府库里有充足的粮食,算是刺史的私产,玲珑一家子加在一块,吃不了那么多,打算拿出点来做善事。
“好。”元泓点点头,“一切都听夭夭的。”
说着,他又道,“其实这样,也算是给我们孩子积德。”
玲珑听着,干脆整个人都拱起来,后脑上在他肩膀上一滑,还没来得及钻出去,就被人给抱了回来。
没了火盆,卧室里的那点暖意,很快就消散开了。玲珑早已经脱了外面的衣裳,就剩下贴身的内袍,她紧紧往元泓怀里钻。
元泓见状,叫外面的人把炭火盆给抬进来。
“这里不是洛阳,火盆是冬日必备,要烧到来年开春,少了一日,都会要人命。”元泓说着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你以后气恼我,直接叫人把我书房里的火盆搬走就行,别把自己带上。”
说着他搓着她的手掌,觉得怀里的温度似乎没有刚才高,干脆长腿一抬,直接把她的脚也容到自己的衣袍里。
“这里冻着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小时候,阿爷带着我去外面,我亲眼看到有人把手脚给冻掉的。”
他力气大的很,玲珑试了试,发现自己一挣扎,他反而压的更实在,干脆就不动了。
火盆端上来之后,屋内沉淀下来的寒气逐渐被驱散。玲珑有身后的男人当炉子,再加上屋子里被炭火一烘,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似得。
“舒服点了?”元泓问。
玲珑嗯了声,她靠在他胸口上,“你不冷?”
她还能拥着被子和炉子,后面还有元泓顶着,倒是没什么。元泓可就不一定了。
“夭夭好,那我就好。”元泓别有用意的在她耳边道,“我不打紧的。”
玲珑回身过来,她想了想,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说来也奇怪,之前她不管怎么用力,都没法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现在轻轻巧巧一用力,反而就能挣脱。
她把他的手握住,低头在他手上吹了口气,暖了下。
元泓一把抱住,直接拉过了被子。
贺若仪的那几个儿子,喝了一场酒,到了第二日才幽幽转醒,而后清醒之后,元泓直接将府库里的那些财帛交于他们手上,他让王鹤遣人跟在他们身边。
元泓无所谓舅父们会吞多少,但是必须要有一部分用在实实在在的地方。
到了隆冬,连马匹都不怎么愿意在外面跑的时候,洛阳来了诏令,让元泓回洛阳。
还没到向朝廷叙职的时候。洛阳遣派来的使者,只是说皇帝想他了,要他回去看看。也顺便和家里人一块过新年。
皇帝都已经开了口,元泓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带上玲珑就返回洛阳。
到了洛阳,玲珑就到处走动,打听皇帝为何要召见元泓。她以前就经常和贵妇们来往,到了晋阳之后也不见闲着,很快她得来了结果,皇帝召见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过于关心北方战事罢了。
还没等她松口气,皇后身边的大长秋客客气气的将她请到了千秋殿。
千秋殿不管是在于皇后手里,还是在高皇后这里,除去主人不同之外,别的还真没什么两样。
玲珑才和高皇后一见面,高皇后叫她起来,就屏退了左右。
“我今日召见九娘,乃是有一桩要事。”高皇后道。
玲珑微微抬首,“殿下请说。”
高皇后看了看殿内,见着真的只有她们两人,再没有旁人,才开口,“九娘可有法子,把皇长子生母给除了?”
玲珑惊悚之下,忍不住抬头,“殿下?”
“陛下只有一个皇子,现在陛下年纪已长,自觉已经不会再有皇子,立为太子已成定局。可是我听陛下身边的中常侍道,陛下竟然没有赐死生母的意思!”
高皇后说到这里,示意玲珑过来,玲珑才过去,她就紧紧抓住玲珑的手,“你我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如果我有甚么事,难道九娘以为还可以置身事外?”
玲珑觉得,高皇后莫不是被踢坏了脑子。她一个王妃,又不是靠高皇后给饭吃,就算高皇后被废了,她也半点事都没有,照样享受荣华富贵。
她当初怎么看出来,高皇后的脑子这么成问题?
玲珑把疑问压在心底,好声好气,“殿下别急。中常侍是怎么知道的?不是我说,这些去了势的东西,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当真可靠?”
高皇后不疑有他,见她问就答,“不会出错,崔家的那几个人围着陛下进谏,中常侍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说着,她就咬牙切齿,“他们平常打理自家难道不够,还偏偏插手宫内的事!”
玲珑听后,看了一眼高皇后,“既然是陛下做的决定,那么妾也没办法。”
“这次晋王被陛下召回洛阳,难道不是个好机会么?”高皇后像是没有听明白玲珑话下的拒绝。
她握住玲珑的手,“我知道九娘对我有大恩,等到将来,我自然会好好谢过九娘。可是若是皇子生母还活着,恐怕就难了。”
高皇后见玲珑不说话,又故作和气,“九娘和我是再亲近不过的,有事我不就找你来了么?”
玲珑看了她一眼,心下不知要如何评价高皇后,她此刻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不想要在千秋殿多呆。
她胡乱搪塞一二,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兰陵的公主府。
兰陵见她来了,高高兴兴拉她过来,拉出一班子美少年伶人,说是她最近搜罗来的,最是能弹唱。让她也一块享受享受。
玲珑先拉住她,把宫里的事一说,“皇后没有找过你吧?”
兰陵听了就乐,“没有,不过她也算聪明,就算找了我也没甚么用。”
兰陵不管哪个人掌权,到头来她还是大长公主,少不了她的逍遥日子,既然如此,何必去费这个力气。
“估计也是没办法了,就找了你这,毕竟晋王最近打了好几个胜仗,权势赫赫,风头正盛。”兰陵说着,纤细的指头时候伸出去,“不过,你可别插手这种事。别的清贵世家说一说,那叫进谏。你家男人说了,说不定就是随意干涉内宫之事,到时候惹得一身骚,还讨不了好。”
这话是真心实意为玲珑着想,玲珑点头,“当然,我还没瞎到这个地步。”
“照我说,就别管她。高家自己都不插手的事,她要你去管甚么,分明就是不安好心。你在晋阳这么久,她可派人送去赏赐?你人一走,她倒是立刻封了别的外命妇来顶你的位置。”
兰陵手里端着夜光杯,手轻轻一晃,直接送到玲珑唇边。
“反正别管她,到时候她就算到那个位置了,说不定还来巴巴的来求我们,现在就颐指气使,太早了点。”
玲珑从兰陵手里,把夜光杯接过去。她低头看着杯中的葡萄酒,深紫的葡萄酒和夜光杯配在一块,赏心悦目的很。玲珑直接一口喝下去。
回洛阳的时候,正好赶在新年前夕,玲珑回来不久,已经来不及置办,干脆一切照常。反正这些东西除去辞旧迎新和祭祖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最多再多个亲朋好友的走动。就算是这走动,也是流于形式,因为亲戚太多,朝廷也只是给了七日的假期,不可能全都走到,有时候只是令人送上拜帖,就算是已经人来过了。
新年初一大朝会,元泓和玲珑两个,一个去见皇帝,一个去见皇后。
新年当天下了场大雪,外命妇朝服繁琐,路面哪怕有宫人中官扫过了,过了一会,还是有雪飘上去,玲珑感觉到自己的裙摆可能都被雪花给沾湿了。
大礼服原本就厚重,裙摆沾了雪花,就算在外面抖落干净,还是有不少化成水,裙摆就更显的沉甸甸的。
皇后和个菩萨一样高坐在上,接受外命妇一波接着一波的朝拜。玲珑见过皇后之后,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皇后身边的位置,毫无悬念的是高家人的。河源县君位置在高家女眷之下。
河源县君心里憋屈的难说,好不容易女儿做了皇后,她以为能顺心所欲了。结果被皇帝出手教训了一顿,皇帝之前亲自遣人到高家,耳提面令。而后又令高家子弟入中书学读书,学习为人为臣之道。全家上下都被盯的死死的。
到了宫里来,只要高太后娘家人在,基本上她就得靠后站。
河源县君吃过亏,不敢在李夫人面前露出半点端倪。但她看到玲珑坐在自己下面,立刻耻高气扬,似乎心头的一口恶气都出去了似得。
玲珑压根就没注意到河源县君那边,高皇后的那档子烂事,她不打算接手。高皇后能做的下去,是她自己的本事,和她没关系。若是做的不好,照着高皇后原本母家的权势,造成的影响也有限。
既然管了不一定有她的好处,她才不去滩浑水。
大年初一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偏偏却是宫里人最累的日子。
玲珑从千秋殿里出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她看了一眼身后,元彩月垂首跟在后面,她看元彩月身形似乎有些不稳,似乎有些踉跄。
待除了千秋殿的门,玲珑听到身后贵妇一声惊呼,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元彩月竟然已经摔倒在地。
徐妃这些太妃,被高皇后留在那里说话,这会还没出来,穆氏站在那里,似乎没有出手的意思。
玲珑过去,和宫人一道把地上的元彩月给搀扶起来。
“六娘还好吧?”玲珑搀扶住她的手臂问。
元彩月点点头,“谢谢阿嫂。”
玲珑为了更好扶稳她,手臂往手肘下挪了点,刚刚一用力,就听到元彩月痛呼一声。
玲珑顿时看向她的手臂,她的力道并不大,万万不可能把人弄疼。
元彩月也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之处,挣脱开玲珑,穆氏在一旁见着,“阿嫂还是别上去了。有宫人在,不用自己动手。”
玲珑看她一眼,沉默不语。
元泓迟于她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满脸疲惫。每年正月初一的大朝会,说是极其盛大,但也极其累人,等到结束回来,两个人都几乎脱了力。
“我觉得,琅琊公主好像在夫家过得不好的样子。”玲珑脱了一身的累赘,直接往床上一躺,今日累的厉害,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想要洗漱睡觉。
元泓躺下来,“此事不必管。”
元泓还记得当初元彩月给玲珑下药,害的玲珑呕吐不止。他当初留人一条性命,已经算是看在兄妹之情上,至于别的,就是妄想了。
他握住她的手,“当年的事,我还记在心里,你就是人太好。所以她们才会肆无忌惮。”
玲珑两眼盯着他脸上,见着元泓竟然还真的一连认真,玲珑忍不住想要看看镜子,难道她真的长了一张好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