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中午,商业园区里十分安静。雨水冲洗后,这片区域看起来格外新颖。金属式建筑在灰色天空下纷纷散发着模糊的青灰色光芒。我们以大约二十哩时速在园区内穿梭,半个人都没看到。昆恩那栋建筑看起来锁得很严密。车子经过时,我转头再次端详公司招牌:萨维耶出口公司。那块厚重不锈钢板上的字体显然是专业人士蚀刻而成,不过放大的萨这个字看起来却像业余人士手法。
“为什么叫出口公司?”苏珊问。“他是进口东西的吧。”
“我们怎么进去?”维拉努瓦问。
“硬闯,”我说,“我猜可以从后面进去。”
这里的建筑都是背对背,正面则是规划整齐的停车场。除此之外,园区里只看得见马路,以及用混凝土整齐包围隔开的新草皮。每块区域间并没用篱笆或栅栏围起来。昆恩公司正后方那栋建筑的招牌上写着“保罗·基斯特与克里斯·梅顿专业外烩服务”,今天没营业,里面空无一人。我可以从这间公司正门一路看穿到昆恩的后门,那是道长方形金属门,漆成暗红色,门板上没有花纹。
“附近没人。”苏珊说。
在昆恩那道红色后门附近的墙上有一扇窗,用的是毛玻璃。可能是厕所的窗户。玻璃外遗有几根铁条。
“有保全系统吗?”维拉努瓦说。
“像这种新建的地方?”我说,“不太可能没装吧。”
“直接连到警察局?”
“应该不会,”我说,“对昆恩这种人来说,这么做太不聪明了。他才不希望每次哪个小孩不小心打破他的玻璃,就有警察跑来查看。”
“所以是保全公司?”
“我猜是这样。或者是他手下那里。”
“那怎么办?”
“我们要速战速决,在其他人到达前离开这里。我想我们大概能有五或十分钟时间。”
“一个从前门,两个从后门?”
“好,”我说,“你从前门。”
我叫他打开后车盖,接着我跟苏珊一起下车。外头的空气又冷又湿,还吹着风。我从备胎下方拿出一根橇棒,然后关上车盖,看着车子离去。苏珊跟我沿着外烩公司侧面走,经过两栋建筑间的草皮,到了昆恩的厕所窗户边。我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壁板上听,里头没有动静。我再看看窗外的铁条。它们外观像个深度很浅的长方形铁篮,由八颗机械螺丝固定住,四个边各有两颗。螺丝穿过的垫片跟二十五分硬币差不多大,而螺丝头的尺寸则和五分硬币一样。苏珊从枪套中抽出她的葛拉克手枪,发出刮擦皮革的声音。我则伸手进大衣口袋摸摸贝瑞塔,确认随时可以发射。接下来,我双手握住橇棒,耳朵贴回壁板上。我听到维拉努瓦的车子停在建筑前面。引擎的运转声透过金属传来。我听到他打开车门又关上。他没熄火。我听见他到了前门外的走道。
“准备。”我说。
我让苏珊站到我后方。一听见维拉努瓦用力敲前门的声音,我立刻用橇棒末端往其中一颗螺丝旁边的壁板戳,弄出一个浅浅的凹痕。我将橇棒斜插进凹洞,置于铁条下,接着用力拉。螺丝动都没动。可见它是穿过壁板,一路锁到建筑钢骨上。于是我调整一下角度,更使劲拉,一次、两次,最后螺丝头断了,铁条也移动了一点。
我总共弄断六个螺丝头,花了将近三十秒。维拉努瓦还在敲门,不过没人回应。第六颗螺丝断掉后,我直接抓住铁条,往外拉开九十度,就像打开一扇门。剩下的两颗螺丝有如抗议般发出尖锐摩擦声。我再拿起橇棒,击破玻璃,一手伸进去找窗钩,然后将窗户打开。接着,我拿出贝瑞塔,探头爬进去。
厕所是个小隔间,大约六呎长、四呎宽,里面有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槽搭上一面无框的镜子、一个垃圾桶、一个放满备用滚筒卫生纸和纸巾的架子。角落摆着一个水桶和一支拖把,地面铺着干净的油地毡,消毒剂的味道很重。
我转身检查窗户,发现窗台上锁着一个小型警报器。可是屋子里还是很安静,没有警铃声。是无声警报。此刻某处应该会有电话响起,或是电脑屏幕闪示着警报。
厕所外面是后廊。没人在。整个空间很暗。我盯着前方,倒退走向后门,一只手伸到背后摸索门把,开锁之后再把门拉开,接着就听到苏珊进来的脚步声。
她可能曾到训练学校受训过六周,现在还记得当时学到的行动步骤。她双手握着葛拉克掠过我身边,移到后廊上另一扇门口待命。从那扇门出去,应该就可以通到这栋建筑内的其他区域。她肩膀靠向门框,弯曲手肘,将手枪从我面前移开。我上前踹开门,进去后马上躲到左侧,她则转身进来躲向右侧:我们进了另一道走廊。走廊很窄,而且一路延伸到前门。左右两侧各有三个房间,总共六扇门。
“先到前面,”我压低声音。“去找维拉努瓦。”
我们背对背横着前进,慢慢经过每一道门。所有门还是关着。到了前门,我立刻开锁。维拉努瓦进来后,再把门关上。他布满皴纹的手上拿着一把葛拉克十七。那把枪也很旧了。
“有警报吗?”他低声说。
“是无声的。”我低声回答。
“那么我们动作要快。”
“一间一间检查。”我说。
感觉很不妙。我们弄出那么大的噪音,这栋建筑里的人一定都听见了。而他们没有一听到警报便急忙出来对付我们,就表示他们够聪明,会拿着武器躲在门后,眼睛紧盯着门口。另外,中间的走廊大概只有三呎宽,没什么移位的空间,感觉不妙。由于每扇门的铰链都在左侧,所以我要苏珊站在我左边,把枪口对准另一边的门。
我不让大家都面对同一方向,因为我可不想背后中弹。接着,我要维拉努瓦站我右边,由他负责踹开门。我站中间,等他踹开门后第一个进去。
我们先从靠近前门的左侧开始。维拉努瓦踹开前门,他的力道很大,门锁掉了,门框也裂了,门板直接被撞开。我立刻进去。房间是空的。这个空间约十呎见方,有一扇窗,一张桌子,还有布满一整面墙的文件柜。我倒退出房间后,三个人同时转身,马上准备好检查下个房间。维拉努瓦踢开门,我立刻进去。里面也是空的。不过这里跟隔壁的隔间墙打通了,变成一个十呎乘二十呎的空间。也就是占了走廊上的两道门。房间内有三张桌子,还有电脑和电话。角落的衣帽架上挂着件女用风衣。
我们在走廊上移向第四道门。这是第三个房间。维拉努瓦踹开,我立刻进去左右察看,结果还是空的。这里也是十呎见方,没窗户,有张桌子,桌子后方是块大型软木记事板,上头用大头针钉着几张表单。一块大型东方地毯几乎覆盖了整片油地毡地面。
检查过四扇门了,剩下两扇。我们选择先看右边的房间。维拉努瓦踹门,我立刻进入。空的。十呎见方,白色墙面,灰色油地毡。就这样。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血迹。虽然那些血迹已擦洗过,但没有清理得很干净。地板上有纷乱的褐色痕迹,一看就知道是用浸了太多水的拖把拖洗的。墙上则有飞溅的血迹,其中一些擦过,一些完全没擦。还有些喷到腰部高度后再往下流,拖出一条条细线。踢脚板的上下两边也都变成了黑褐色。
“是那个女佣。”我说。
没人回应。我们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然后退出房间,转身突破最后一扇门。我平举着手枪进去,随即停下脚步。
这是间牢房。而且已经空了。房间还是十呎乘十呎的正方形。白色墙面,天花板很低,没有窗户,地面是灰色油地毡。地上有张床垫,床垫上有几条皱床单。四周有十几个装中国菜的空纸盒,还有几个空的矿泉水瓶。
“她待过这里。”达菲说。
我点头。“这跟贝克家地下室那个房间很像。”
我走到里面,掀起床垫。地面上涂着JUSTICE这个字,字体又大又明显,看起来是用食指画的。字的下方则是今天的日期,有六位数,代表了月、日、年,写到一半时颜色变淡,她又用食指沾了某种黑褐色的东西继续写。
“她希望我们能追踪到她,”维拉努瓦说。“所到之处都留下线索。真是聪明的孩子。”
“那是血吗?”苏珊问。
我闻到房间里都是食物腐败的味道。我闻出这里有恐惧与绝望的气味。她一定听见了女佣的惨叫。两道薄门根本隔绝不了多少声音。
“可能是海鲜酱,”我说,“希望是。”
“他们把她带走多久了?”
我检查了最靠近我脚边的纸盒。“大概两个小时吧。”
“可恶。”
“那我们走吧,”维拉努瓦说,“我们去找她。”
“再五分钟,”苏珊说。“我得找点证据交给ATF ,让他们好解决这件事。”
“我们没有五分钟了。”维拉努瓦说。
“两分钟,”我说,“能拿什么就拿什么,出去再看。”
我们退出牢房,没人再回头看对面那个恐怖的房间。苏珊带我们回到铺着东方地毯的房间。选得好,我心想。这里可能就是昆恩的办公室。他就是那种会替自己铺条地毯的人。她从桌子一个抽屉里拿了个标记为处理中的文档夹,然后将软木记事板上的表单全扯下来。
“走吧。”维拉努瓦又说一次。
从我钻进厕所窗户,到我们走出前门,刚刚好花了四分钟。但是感觉很像四个钟头。我们冲上车,一分钟后就上了一号公路。
“继续往北,”我说,“去市中心。”
我们一开始很安静。各自看着车窗外,没人说话。我们都在想那个女佣的事。我坐在后座,苏珊在前座,她的膝上摆着昆恩的文档。桥上车流很慢。很多人要到市区购物。由于雨水让路面湿滑,加上有盐雾,车辆都小心地放慢速度。苏珊随意翻阅那些文档,然后打破沉默。总算有人开口了。
“看不出来这些是什么,”她说,“有XX和BB两种代号。”
“XX是萨维耶出口公司,BB是奇异市集。”我说。
“BB是进口,”她说,“XX是出口,可是它们很明显有关联,就像一个公司切成两半那样。”
“我不在乎,”我说,“我只要找到昆恩。”
“还有泰瑞莎。”维拉努瓦说。
“根据第一季报表,”苏珊说。“他们今年的营业额会有两千两百万元。我猜他们得卖很多很多枪吧。”
“这金额可以买二十五万把廉价小手枪,”我说,“或是四辆艾布兰主力战车。”
“莫斯贝里,”苏珊说。“你听过这名字吗?”
“为什么问这个?”
“XX才刚从这地方进了一批货。”
“那是莫斯贝里与其子公司,”我说,“总部在康乃狄克州的纽哈芬,专门制造霰弹枪的。”
“什么是胁迫者?”
“一种霰弹枪,”我说,“全名是莫斯贝里胁迫者M500,军队有用这种武器。”
“XX要将胁迫者霰弹枪送到某个地方,数量是两百把。货单上的总金额是六万元,这笔钱基本上是用来交换BB收到的货。”
“一个进口一个出口,”我说,“就是这么运作的。”
“可是价钱不合,”她说,“BB进口的货是七万元,所以XX还差了一万元。”
“这就是资本主义神奇的地方。”我说。
“不对,等等,还有另一项。现在两边平衡了。两百把胁迫者再额外加上一个价值一万元的项目,这样两边金额就相同了。”
“那条额外项目是什么?”我说。
“上面没写。什么东西价值一万元?”
“我不在乎。”我又说了一次。
她又翻看几张纸。“基斯特与梅顿,”她说,“我们在哪里看过这些名字?”
“昆恩公司后方那栋建筑,”我说,“做外烩的。”
“他雇了他们,”她说,“他们今天会送东西出去。”
“去哪里?”
“上头没写。”
“送什么?”
“也没写。只知道总共十八样东西,每样都是五十五元,总共快一千元。”
“现在去哪里?”维拉努瓦说。
我们已经下桥,正绕往西北方,左边是座公园。
“第二个路口右转。”我说。
我们直接开进传教之家那栋办公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出入口亭子里有个穿着花稍制服的警卫,他没特别注意我们,只依进程登记了车号。车开到亭子旁时,维拉努瓦出示缉毒署徽章,叫他乖乖坐好别张扬,不要通知任何人,接着就往里头开。停车场很安静,总共大约八十个车位,却只停了十辆车左右。不过其中一辆是我今天早上在贝克仓库外看到的灰色福特水星尊爵。
“这就是我拍到照片的地方。”苏珊说。
我们开到停车场后侧,将车子停在角落,然后下车搭电梯往上一层楼到大厅。大厅里摆着一些旧的大理石雕刻,墙上有块楼层简介的板子。萨维耶出口公司和一间律师事务所共用四楼。这对我们是好事。表示电梯外面会有玄关,不会一出去就踩进昆恩的地盘。我们走回电梯,按下四楼的钮,面对门口站着。电梯门关上,马达嗡嗡作响。我们停在四楼,听见外面有声音。电梯铃叮了一声,门往两侧打开。玄关里都是律师。电梯门出去左边有扇桃花心木大门,门上有块黄铜牌子,写着“露易丝/史崔基/葛雷维联合律师事务所”。大门开着,三个人走出来,然后站在原地,等其中一人再把门关上。两男一女,都穿着便服,手里都拿着公事包,脸上看来都很开心。他们全部转身看着我们。我们走出电梯,他们随即对我们微笑点头,就像陌生人在玄关相遇时表现一下礼貌那样。或者他们可能以为我们要来找他们咨询法律问题。维拉努瓦对他们微笑回礼,再朝萨维耶出口公司点点头。我们不是来找你们的,是找他们。女律师移开眼神,挤过我们身边进了电梯,她的朋友锁好门后也跟着进去。电梯门关上,马达发出嗡嗡声带着他们下楼。
“有目击者了,”苏珊压低声音说。“可恶。”
维拉努瓦指着萨维耶出口公司的门。“而且里面有人。那些律师看见我们在星期六这种时间过来,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所以他们一定知道里面有人。也许他们以为我们跟人有约或什么的。”
我点点头。“地下停车场有部车今天早上也出现在贝克的仓库外。”
“是昆恩吗?”苏珊说。
“我衷心希望是他。”
“我们说好先救泰瑞莎的,”维拉努瓦说,“然后再解决昆恩。”
“我要更改计划,”我说,“如果他在里头,我就绝对不会离开这里。这是最好的机会。”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进去,”苏珊说,“有人看过我们了。”
“你们不能进去,”我说,“我可以。”
“这话什么意思,你想单独进去?”
“我就是想这样。就他跟我两个人。”
“我们已经留下踪迹了。”
“那就清理掉。你们现在下楼到停车场,开车出去,警卫会登记你们离开的时间。五分钟后,你们再打电话到这里的办公室。警卫亭纪录跟电话纪录能证明你们到这里来的期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可是你怎么办?纪录上会说我们把你留在这里。”
“不太可能,”我说,“我不觉得那个警卫有这么认真。他没数人头,只是记下车牌号码而已。”
她没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在乎,”我说,“我是个很难找的人。而且打算以后还要让自己变得更难找。”
她先看律师事务所大门,再看萨维耶公司的门,接着又看看电梯,最后看着我。
“好吧,”她说,“就交给你。我真的很不想这么做,却不得不这么做,你懂吗?”
“完全明白。”我说。
“泰瑞莎可能也在里头。”维拉努瓦低声说。
我点头。“如果她在,我会把她带走。等你们打完电话十分钟后,就到街口跟我碰头。”
他们两个都犹豫了一下,接着苏珊就按了电梯的下楼钮。电梯井里传来机械运作的声音。
“小心点。”她说。
电梯铃响,门跟着打开,他们一起走进去。维拉努瓦看了我一下,然后按钮,门随即像剧场帘幕般闭上。我走向昆恩的公司,靠在大门另一边墙上。一个人感觉真好。我伸手进口袋,抓着贝瑞塔的握把,静静等着。我想像苏珊和维拉努瓦出了电梯,走向车子,接着开出车库,警卫也登记了离开的时间。出去之后,他们停在街角,拿出手机拨给查号台问昆恩的电话。我转身盯着公司大门,想像昆恩就在门的另一边,他坐在桌旁,面前有具电话。我凝视着,仿佛可以看穿那扇门,看到昆恩。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正式逮捕行动当天。费斯柯尼把叙利亚人那件事处理得很好,简直是干得太棒了。费斯柯尼非常适合处理这种事,只要给他时间和明确的目标,他就能完成。叙利亚人从大使馆带了钱过来,接着我们所有人便坐在军法官面前清点数目。总共五万元。我们推测这是分期付款的最后一笔。我们在钞票上做记号,甚至还用指甲油在公事包一个铰链附近画上军法官的姓名缩写。弄好之后,军法官为此写了张宣誓书,然后费斯柯尼就将公事包交给叙利亚人,而多明妮和我则就定位准备监视。她的摄影师已经待命,位置就在咖啡厅南面对街二十码一栋建筑的二楼窗口。军法官在十分钟后来找我们。我们用的是辆伪装过的维修卡车,停在人行道旁。这是多明妮向联邦调查局借的。她还找了三个步兵以增加可信度。他们穿着电力公司制服真的在挖路。
接下来就是等。我们都没说话,车子里空气不太充足,天气又开始暖和起来。四十分钟后,费斯柯尼让叙利亚人出来了,他从北边慢慢走进我们的视野,因为他已经遭到警告,如果把我们招出来的话会发生什么后果。警告的戏码由多明妮写剧本,费斯柯尼演出,虽然我们不太可能真的做出不利于他的举动,但他并不知道。根据叙利亚的情势,我猜他应该完全相信那些威胁吧。
他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旁,离我们十呎。他把公事包放到地上,和桌子侧面平行,那看起来就像另一位客人。服务生过来,记下他点的东西,一分钟后送来一杯义式浓缩咖啡。他点起一支烟,抽到一半就在烟灰缸里压熄。
“叙利亚人正在等待。”多明妮小声说。为了保险,她还带来一部录音机做即时语音纪录,她配合这次逮捕行动穿着绿色军服,这套衣服她穿起来真是好看。
“确认,”军法官说。“叙利亚人正在等待。”
叙利亚人喝完咖啡,挥挥手要服务生再送一杯过来,接着点起另一支烟。
“他一向抽这么多吗?”我问。
“为什么这么问?”她说。
“他是不是在警告昆恩?”
“不是,他本来就会抽烟。”她说。
“好吧,”我说,“不过他们一定有安排放弃交易的信号。”
“他不会用的,因为费斯柯尼是真的吓到他了。”
我们继续等。叙利亚人抽完第二支烟,然后两手放在桌面上,用手指打着节奏。他看起来很正常,就像在等另一个可能已经迟到的人。他又点了一支烟。
“我觉得他一直抽烟有点古怪。”我说。
“放心,他都是这样。”多明妮说。
“这让他看起来很紧张,昆恩搞不好会察觉。”
“这很正常,他可是从中东来的。”
我们继续等。我看见路上人潮愈来愈多。午餐时间快到了。
“现在昆恩正接近中。”多明妮说。
“确认,”军法官说,“昆恩现在正接近中。”
我望向南方,看见一个穿着整齐,仪容端正的人,身高约六呎二,体重不到两百磅。他的外表比四十岁年轻了点,头发还很黑,只有耳前部分稍微变灰。他穿一套蓝色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搭暗红色领带。他看起来就跟哥伦比亚特区里的其他人没两样。他速度很快,但表现得好像是慢慢走。他的动作干净俐落,显然体格很强健,说不定还常慢跑锻炼体魄。他手中拿着一个公事包,就跟叙利亚人带的一模一样。那个公事包在阳光下闪烁出细微的金黄色光芒。
叙利亚人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接着挥手示意。他看起来不太自在,不过我猜这没什么不妥,在敌人的首都中心从事间谍活动可不是游戏。昆恩看到了,立刻朝他走去,叙利亚人也站起来,然后两人在桌面上方握了握手。我微笑着。他们的安排很聪明。一个穿西装的美国人跟一个外国人站在桌边握手,桌面上还摆着咖啡杯和烟灰缸,这种场景在乔治城实在太常见了,所以几乎没人会注意。他们两个都坐了下来。昆恩调整好坐姿,便将公事包放到地上,跟叙利亚人的紧紧靠在一起。如果没仔细看,可能还会以为那只是一个大尺寸的公事包而已。
“公事包靠在一起。”多明妮对着麦克风说。
“确认,”军法官说,“公事包靠在一起。”
服务生送来叙利亚人的第二杯义式浓缩咖啡,在记下昆恩点的东西后又离开了。叙利亚人对昆恩说了些话,昆恩接着露出笑容,看起来像是完全掌控大局,而且非常满意。叙利亚人又说了些话。他正乖乖扮演该做的角色,以为这样能救自己一命。接着,昆恩伸长脖子看了看服务生,叙利亚人则拿起香烟,把头转向另一边,往我们的方向吐出烟雾,然后又把烟放回烟灰缸上。服务生拿着昆恩的饮料过来,大杯的,可能是白咖啡。叙利亚人啜饮着义式浓缩咖啡,昆恩也拿起杯子喝饮料。两人都没说话。
“他们很紧张。”柯尔说。
“是兴奋,”我说,“他们快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碰面,终点线就在前方。而且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如此。他们只想好好完成这次交易。”
“注意公事包。”多明妮说。
“正在注意。”军法官说。
昆恩把咖啡杯放回碟子上,然后将椅子往后拉。他往前倾,伸出右手拿起叙利亚人的手提箱。
“昆恩拿了叙利亚人的手提箱。”军法官说。
昆恩站起来,对叙利亚人说完最后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他的步伐很轻快。我们看着他走出视线范围。叙利亚人留下来付完帐,然后往北走。费斯柯尼从一扇门走出来,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回来找我们。多明妮打开卡车后门,费斯柯尼便把他推进来。车内现在已经挤着五个人,没什么空间了。
“打开箱子。”军法官说。
叙利亚人上车后变得比刚才在外面紧张许多,而且流着汗,味道不太好闻。他蹲下把公事包平放在地板上,抬头看看我们每个人,然后打开扣环,掀起盖子。
里面是空的。
我听到萨维耶出口公司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由于大门非常厚重,所以声音很低沉,像是从远方传来。不过我确定那就是电话铃声没错,而且一定是苏珊和维拉努瓦离开了地下停车场,在五分钟整后打来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有人接起来,但我没听见对方说话。我猜苏珊应该会编个打错号码的理由,让这通电话的时间维持得够长,到时万一真的要调查通联纪录才不会令人起疑。我等了一分钟。没人能打错电话还讲超过一分钟的。
我从口袋抽出贝瑞塔手枪,接着拉开大门。门口一进去就是个很宽的接待区,有深色木制摆设以及地毯。左边有间办公室,目前关着,右边也有间办公室,目前也关着。我的正前方是个接待柜台,柜台后方有个人正要挂上电话,那不是昆恩,是个女人。她大概三十岁,金色头发,蓝色眼珠,女人前方那个小木制支架上摆着一个醋酸酯材质的名牌,上头写着:艾蜜莉·史密斯。她后方有个衣帽架,上面挂着一件风衣,还有一件挂在金属衣架上、罩着干洗店塑胶套的女式礼服。我将左手伸向背后,摸索着将大门锁上,一边盯着艾蜜莉·史密斯的眼睛。她的眼睛也盯着我看,并没有向左或向右偷瞄两边办公室。所以,这里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也没有看自己的皮包或抽屉。所以她可能没有武器。
“你应该已经死了。”她说。
“是吗?”
她茫然地点点头,仿佛还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你是李奇,”她说,“波利说他解决你了。”
我点头。“好吧,我变成鬼了。别碰电话。”
我走上前看她的桌面,没有武器,只有一具看起来功能很复杂的多线电话,上面全是按钮。我向前倾,用左手扯掉电话线。
“站起来。”我说。
她把椅子往后推,直接站起来。
“带我去看看其他房间。”我说。
“这里没有人了。”她说。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应该是实话。
“反正还是检查一下。”我说。
她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她比我矮一呎,身上穿着黑衬衫和黑裙子,鞋子很时髦,我猜是等一下要跟礼服搭配的。我将贝瑞塔枪口抵着她的脊椎,再用左手抓住她的衬衫领子,轻推着她前进。她的身材感觉很娇小,也很脆弱,头发散落在我手上,闻起来很清新。我们先到左手边的办公室,她一打开门,我就直接推着她进去,然后往旁边站,离开门口。我可不想让接待区另一边办公室里的人朝我背后开枪。
这只是间普通的办公室,大小适中。没有人在。地上铺着一块东方地毯,然后再摆张桌子。有间厕所,里面只是设了一个马桶跟洗手台的小隔间。没有人在。于是我让她转身,推着她一路经过接待区,进了右手边的办公室。这里的摆设也一样,东方地毯和桌子都跟刚才那间款式相同,桌子后没坐人。没有人在。这间办公室没附设厕所。我紧紧抓着她的领子,推着她走回接待区,停在柜台边。
“这里没人。”我说。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
“大家都去哪里了?”
她没回答。我感觉到她挺直身体,好像刻意展示她不回答的决心。
“我再问具体点好了,泰瑞莎·丹尼尔在哪里?”我说。
没回应。
“萨维耶人呢?”我说。
没回应。
“妳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贝克告诉萨维耶的,他想雇用你,所以先问萨维耶行不行。”
“萨维耶查过我了?”
“查得很彻底。”
“而他同意贝克这么做?”
“看来是这样。”
“为什么他今天早上要叫波利对付我?”
她又挺直身体。“情况变了。”
“是今天早上的事吗?怎么说?”
“他得到新消息。”
“什么消息?”
“我不确定,”她说,“好像跟一部车有关。”
是那辆绅宝?女佣有几张笔记掉了出来?
“他排除了一切可能,”她说,“现在你的事他全知道了。”
“夸张,”我说,“没人知道我所有的事。”
“他知道你跟ATF的人有往来。”
“就像我刚才说的,没有任何人能对任何事完全确定。”
“他知道你在这里干嘛。”
“是吗?妳也知道吗?”
“他没告诉我。”
“妳的工作是什么?”
“我是他的营运经理。”
我左手多施点了力抓紧她的领子,然后用贝瑞塔枪口去搔脸上瘀青肿起发痒的部分。我想起安杰·多尔、约翰·查普曼·杜克、那两位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保镳,还有波利。我评估一下状况,觉得就算把艾蜜莉·史密斯加进死者名单,对我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我把枪口抵住她的头,我听见远处机场传来飞机起飞的声音,就在离这里大概不到一哩范围内,噪音很大。我想我可以等下个班次起飞再扣扳机。没人会听见。而且,或许她也罪有应得。
或者,她还罪不致死。
“他在哪里?”我说。
“我不知道。”,“妳知道他十年前做了什么事吗?”
要活还是要死,艾蜜莉。如果她知道,她就会说实话,这是一定的。她会出于骄傲或自尊而说出来,不可能隐瞒。而要是她知道,她就该死。因为她知道那家伙的作为后,竟然还肯替他工作,这样就该死。
“不知道,他没提过,”她说,“十年前我还不认识他。”
“妳确定?”
“确定。”
我相信她的话。
“妳知道贝克的女佣发生什么事吗?”我说。
对说实话的人来说,就算回答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他们通常会先停下来想想。他们或许还会自己提出其他疑问。这是人性。
“谁?”她说,“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松了口气。“好吧。”我说。
我将贝瑞塔收回口袋,放开她的领子,让她背向我,然后用左手抓住她双手手腕,右手拿起桌上的电话线。接下来,我伸直手臂推着她进左边的办公室,一路走向厕所,把她硬推进去。
“隔壁的律师已经回家了,”我说,“这栋大楼到星期一早上之前都不会有人,所以如果妳想尖叫或大喊就请便吧,没人听得见妳。”
她没说话。我关上门,将电话线一端紧紧绑在球形门把上。然后我再将办公室门打开,把电话线另一头绑住门柄。这样一来,就算她整个周末都在厕所里用力拉门也打不开的。没人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直接把电线拉断。我猜她会在一个钟头后放弃,无奈地坐下来,打开水头龙喝点水,再上个厕所,然后想办法打发时间。
我到她位子上坐下。营运经理应该都会处理一些重要文档,可是她没有。我所能找到最有用的数据,是张基斯特与梅顿的订单。就是那间做外烩的。订单上写着[email protected]55这些数字跟符号。有人在纸张底下用铅笔写了字,像女人的笔迹,或许就是艾蜜莉·史密斯写的,上面写着:小羊肉,不要猪肉!我坐在她的旋转椅上向后转,看着衣帽架上那件盖着塑胶套的礼服,然后再转回来,看看手表。我约定的十分钟已经到了。
我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从后方防火逃生门出去。警卫没看见我。我绕到街角,从苏珊和维拉努瓦后方接近他们。他们的车停在转角,两人都在前座,眼神透过挡风玻璃直直盯着前方。我猜他们很希望看到前面街上有两个人朝着他们走来。我打开车门,坐进后座,他们立刻转身,随即就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摇摇头。
“两个都不在。”我说。
“有人接了电话。”苏珊说。
“是个叫艾蜜莉·史密斯的,”我说,“她是昆恩的营运经理。我问她话,但她什么也不说。”
“你对她怎么了?”
“把她锁在厕所里。她到下星期一前都不会出来。”
“你应该对她狠一点,”维拉努瓦说。“你应该把她的指甲全部拔掉。”
“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说,“不过你想的话可以去做,请便,她还在上面,哪里也去不了。”
他摇摇头,静静坐着。
“现在怎么办?”苏珊问。
“现在怎么办?”多明妮问道。
我们还在卡车上,车内剩下多明妮、军法官和我,费斯柯尼带着叙利亚人走了。多明妮和我还在纳闷,军法官已经准备离开了。
“我只是来这里观察,”他说,“没办法给你们法律上的建议,这么做不太恰当。而且老实讲,我也不知道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他瞪了我们一眼,然后推开后车门下车走了,连头也没回。我猜这就是找个大家都讨厌的军法官来当观察员的缺点吧。任何行动都会有意料之外的后果。
“怎么回事?”多明妮说,“我们看到的是什么状况?”
“只有两种可能情况,”我说,“第一,他骗了那个叙利亚人,就这么简单。这是典型的诈欺。先一点一滴泄露重要数据,在最后一次交易时抽身。第二,他是正式以情报官员名义从事官方任务,借此证明葛洛斯基真的泄密,也证明叙利亚人愿意花大钱买重要数据。”
“他绑架了葛洛斯基的女儿,”她说,“这绝不可能是官方批准的。”
“官方批准过更坏的事。”我说。
“他一定是骗了叙利亚人。” 我点头。“我同意妳的看法,他骗了他们。”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能做,”我说,“要是我们直接上前指控他为了个人利益诈取他们的钱,他会很自然地回答说不对,我这不是诈取,我是在运行一项诱捕行动,要不然你们大可提出证据证明。然后他会很不客气地提醒我们,别那么爱管情报圈的闲事。”
她没说话。
“而且妳知道吗?”我说,“就算他真的欺骗他们,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罪名起诉他。军法里有规定不能拿空的公事包去跟外国笨蛋换钞票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反正不管怎样,叙利亚人会气到发疯,”她说,“怎么可能不气?毕竟他们都给了他五十万。所以他们一定会有反应。他们才不甘心让他当傻子耍。即使他的举动确实合法,这么做也太冒险了,五十万是非常大的数目。他们一定会追踪他,而他不可能直接消失的,因为他得待在职位上。这么一来,他会成为很显著的目标。”
我思考片刻,然后看着她。“如果他不是想离开,为什么要把所有钱移到海外?”
她没说话。我看看手表,心想:是这个,不是那个。或者这次,也可能是这个以及那个。
“五十万元太多了。”我说。
“怎么说?”
“叙利亚人不太可能花这么多钱,这太不值得。设计成功后,军方很快就会弄出一具原型,然后在正式生产前先制造一批出来。再不出几个月,军需官就能拿到数量不少的完成品。那些叙利亚人只要花个大概一万块就能买到成品。为了钱,某个不老实的下士可能会把武器卖给他们。搞不好叙利亚人自己就能免费偷到一具成品。接下来他们只要把东西拆开研究,很快就能自制了。”
“好吧,所以他们是生意白痴,”多明妮说。“可是我们听过昆恩的录音带,他的确把五十万元放进银行。”
我再看看手表。“我知道。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所以呢?”
“这数目还是太大了。叙利亚人不可能比其他人笨。没有谁会愿意为了一个新式大飞镖花五十万的。”
“可是我们很清楚他们就是花了这么多钱。你刚才也同意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不,”我说,“我们很清楚昆恩在银行里有五十万,这才是事实。但这并不能证明叙利亚人付了他五十万。这部分只是推测。”
“什么?”
“昆恩是个中东专家,他很聪明,也是个很坏的家伙。我想你们是太快停止追查了。”
“追查什么?”
“追查他,也就是看看他去了哪里,跟谁见过面。中东地区有多少政权会想买这东西?最少也有四、五个吧。假设他同时跟两、三个对象交易呢?或者是跟他们全部?而他们每个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买到蓝图的?假设他同一个把戏玩了三、四次呢?如果真是这样,就能解释他银行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了。”
“所以他是骗了所有人?”
我又看看手表。“大概吧,”我说,“要不然,也许他真的只跟一个对象合作。也许他一开始就是这么做,只找一个他最喜欢的客户长久配合下去就好,可是后来发现他们没办法拿出他要的大数目,所以才决定多找几个买家,让利益成倍数增加。”
“我应该多监视几间咖啡厅的,”她说,“我不该一发现那个叙利亚人就停止。”
“他可能会有固定路线,”我说,“说不定设计了一个接一个的单独会面,就像邮差一样。”
她看她的手表。“好吧,”她说,“所以现在他正把叙利亚人的钱带回家。”
我点点头。“然后他会立刻出门再去见下个家伙,所以妳得去找费斯柯尼,接着再多安排几处监视点,你们要在昆恩回来时找到他,只要他跟任何人交换公事包,就把对方抓过来,也许你们最后会发现好几个空箱子,不过只要有一个不是空的,我们就又有戏唱了。”
她环视卡车内部,又低头看看她的录音机。
“算了吧,”我说,“没时间弄这些小东西了。现在就靠妳跟费斯柯尼两个去外面搜查了。”
“去仓库,”我说,“我们得去确认一下。”
“我们需要支持,”苏珊说。“他们全在那里。”
“我希望他们全都在。”
“太危险了,我们只有三个人。”
“其实我认为他们应该全都在前往某处的路上。他们有可能早就走了。”
“他们要去哪里?”
“晚点再说,”我说,“现在先一步一步来。”
维拉努瓦开动车子。
“等等,”我说,“下个路口右转,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我指示他开过两条街,然后到了我开车丢弃安杰·多尔尸体的那个公共停车场。维拉努瓦停在一个消防栓旁,我自己下车,走进停车场入口,让眼睛适应黑暗,然后走到我停车的那个车位。车位上有辆车,但不是安杰·多尔的黑色林肯。我眼前这辆是速霸陆,绿色车身,车顶有握把,轮胎很大,后车窗上还有星条旗贴纸,显然是个爱国的车主,但还没爱到买国产汽车。
虽然我已心知肚明,不过还是走到邻近两排车位确认一下。不是绅宝,而是林肯。不是女佣的笔记,而是安杰·多尔的尸体。现在你的事他全知道了。我在黑暗中对自己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人能对任何事完全确定,但我猜现在他还是弄清楚了不少我不希望他知道的事。我循原路回去,走出入口处的斜坡,回到日光下。虽然外头是阴天,光线灰暗,还有高楼阴影笼罩着,可是我突然从黑暗中出来,感觉就像被探照灯的强光照射。我回到车上,轻轻关上车门。
“好了吗?”苏珊问。
我没回答。她从座位上转过来看着我。
“好了吗?”她又问一次。
“我们得叫艾略特赶快离开。”我说。
“为什么?”
“他们发现安杰·多尔了。”
“谁发现的?”
“昆恩的人。”
“怎么会?”
“我不知道。”
“你确定吗?”她说,“也可能是波特兰当地警方吧?因为那辆车停太久了,看起来很可疑。”
我摇头。“真是这样的话,警方会打开后车盖,然后将整个停车场当成犯罪现场。他们会把这里封锁起来,妳现在就会看到一大堆警察。”
她没说话。
“情况现在完全失控了,”我说,“所以赶快打给艾略特。打他的手机。叫他马上离开,要他开凯迪拉克载贝克家人跟厨师一起走,必要时就拿枪逼他们上车。叫他找另一家汽车旅馆躲起来。”
她从皮包里翻出手机,按了速拨钮,静静听着。我在脑中估计着铃响的时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苏珊焦急地看着我。艾略特接起来了。她顿时松了口气,接着给他指示,语气很清楚,也很急迫。讲完后她就挂掉电话。
“还好吗?”我说。
她点点头。“他听起来松了很大一口气。”
我也点头。那是当然。毕竟他要蹲在机枪后方,背对大海,盯着前方的灰色景观,不知何时会有什么人来找他,那可不好玩。
“那么走吧,”我说,“到仓库去。”
维拉努瓦再次开动车子。他知道路。他跟艾略特去监视过仓库,还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他穿过城市往东南方走,从港区西北方接近。我们全都静静坐着,没人说话。我试着评估损害。整个行动已经完全毁了,计划也等于彻底失败。不过这也代表了解放。一切都清清楚楚,用不着再假装。我们的骗局瓦解了,而现在我是他们的敌人,简单明了。他们也是我的敌人。总算可以松了口气。维拉努瓦是个聪明的司机,考量到了一切。他以三条街的距离为半径绕行一圈,涵盖了仓库的四个边。我们只能透过巷道与楼房间的空隙瞥见仓库,四个边各看了一眼。仓库外没有车,铁卷门紧闭着,窗户也没透出灯光。
“他们都去哪了?”苏珊说。“这个周末应该很忙才对。”
“是很忙,”我说,“而且是非常忙。我认为他们现在做的事十分合理。”
“什么事?”
“晚点再说吧,”我说,“我们去看看那些胁迫者霰弹枪,顺便检查他们还拿了什么东西当作交换。”
维拉努瓦开到仓库东北边两栋建筑的距离外,停在一间门上印着“布莱恩高级进口剥制标本”的店外。我们等他锁好车子,一起往西南方走,从仓库没有窗户的那边绕过去。通往仓库办公室的员工出入口锁起来了。我从仓库后侧办公室的窗子看进去,没发现人,然后再绕到角落察看秘书室,也没有人。我们走到灰色大门外停下来。门锁着。
“我们要怎么进去?”维拉努瓦问。
“用这个。”我说。
我拿出安杰·多尔的钥匙开了锁,把门打开,警报系统随即哔哔作响。我走进去,翻翻钉在布告栏上的备忘录,找到密码后输入。系统的红灯转为绿灯,哔哔声也停了,整间仓库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不在,”苏珊说,“我们没时间四处搜索了,得赶快离开这里去找泰瑞莎。”
我已经闻得到擦枪油的味道,而且它还混合了地毯的生羊毛味。
“五分钟就好,”我说,“然后ATF就会颁给妳勋章。”
“他们应该颁给你勋章的。”多明妮说。
她从乔治城大学校园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我。
“是吗?”
“我们已经抓到他的把柄,可以解免他了,他完蛋了。”
“结果对方是谁?”
“伊拉克人,”她说,“你能相信吗?”
“我想还算合理,”我说,“他们才刚被教训过,一定想为下次做好准备。”
“真是太无耻了。”
“他们的交易模式呢?”
“跟我们之前看到的一样,不过是用新秀丽牌,不是哈里伯顿。我们从一个黎巴嫩人跟另一个伊朗人手里拿到的都是空箱子,最后在伊拉克人身上找到了。是真正的蓝图没错。”
“妳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她说,“我联系过葛洛斯基,他确认了纸张底边角落上的蓝图号码。”
“谁看到交易过程?”
“我跟费斯柯尼两个都看到了,再加上一些学生跟教职员。他们是在校园咖啡厅交易。”
“什么教职员?”
“其中有位法律系教授。”
“他看到什么?”
“整件事都看到了。可是他不能确认他们真正交换了公事包。他们很狡猾,很容易骗过旁观者的目光,而且那两个公事包长得又一模一样。这样行吗?”
我希望自己能重新回答的问题。昆恩有可能宣称蓝图是伊拉克人从来源不明处弄到手,然后说是对方自己带来的。他可以完全不承认他们两个有交换公事包。不过我又想到叙利亚人、黎巴嫩人和伊朗人,他们的钱全进了昆恩口袋,这些被诈骗的受害人可不好受。他们或许愿意在闭门审判中作证,而国务院或许也可以提供他们某种赔偿。再说,昆恩的指纹一定会出现在伊拉克人的手提箱上。他不可能带着手套去会面,这太容易引人起疑了。所有因素综合起来,我认为我们已经有足够把握。我们查清了交易模式,查到昆恩银行帐户里有无法解释的金额,而且美国陆军列为最高机密的蓝图竟然落到一个伊拉克官员手中,此外,我们还有两位宪兵和一位法律系教授目睹整个过程,公事包握把上也有指纹。
“非常够了,”我说,“去逮人吧。”
“要去哪里?”苏珊说。
“我带妳看。”我说。
我走过她身边往后方办公室走,进了小隔间。安杰·多尔的电脑还在桌上,他那张椅子还是有很多裂缝,黄色泡棉外露。我找到开关,打开储货区的灯。从这个玻璃小隔间里可以清楚看到四周一切。摆着地毯的钢架还在,堆高机也在,不过中间地板上多了很多板条箱,它们叠成五堆,高度跟人差不多。那些箱子分成两组,离铁卷门较远的有三堆,箱子外观很旧,上头印着不常见的外文本,大部分是西里尔字母,一些地方再重叠上由右至左潦草书写的某种阿拉伯文本。我猜那些是奇异市集的进口货。至于较靠近铁卷门的则是两堆新木箱,上头印着:康乃狄克州,莫斯贝里。这些应该是萨维耶出口公司要出的货了。进口和出口,这就是最单纯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换就不算盗取,里昂·盖伯可能会这么说。
“这样不算多吧,对不对?”苏珊说。“只有五堆箱子?这样就值十四万?我以为规模会更大。”
“我认为够大了,”我说,“或许从这批货的重要性来看,而不是数量。”
“那我们就看看吧。”维拉努瓦说。
我们一起上前,然后他跟我合力将最上层印着莫斯贝里字样的板条箱搬下来。箱子很重,我的左臂还有点无力,胸口中央也依旧疼痛。比较起来,我嘴上的伤简直不算什么。
维拉努瓦从附近桌上找到一支羊角锤,拿过来拆掉木箱上盖的钉子,然后翻开上盖放到旁边地上。箱子里装满保丽龙球。我双手插进去,拿出一把包着蜡纸的长枪。我拆掉蜡纸,是把M500胁迫者霰弹枪,这本来是警察巡逻车上专用的款式,没有肩架,只有手枪式握把,口径十二,枪管长十八点五吋,弹膛三吋,子弹容量六发,枪身金属经过钝化处理,前握把是黑色合成纤维,枪口上没有瞄准器,它是把可怕而残忍的街头近战武器。我滑动枪机,嘎喀,感觉就像丝绸掠过皮肤一样滑顺。我扣下扳机,它便发出和尼康相机一样的喀哒声。
“有看到弹药吗?”我说。
“这里有。”维拉努瓦喊着。他手中拿着一盒布伦内克的麦格侬型弹药,在他后方有个打开的纸箱,里面有好几十盒一样的包装。我开了两盒,拿六颗子弹装进枪里,然后上膛一发,再装进第七颗。接着我把保险关上,因为布伦内克子弹可不是普通猎鸟好玩用的。这种子弹重一盎司,材质是实心铜,从胁迫者枪口发射出去后的速度将近每小时一千一百哩,可以在煤渣砖砌成的墙上轰出一个能让人钻过去的大洞。我把枪放在桌上,回去拆了另一把,照样装满子弹,关保险,放在第一 把旁边。我发现苏珊正盯着我看。
“它们就是这么用的,”我说,“空枪半点用也没有。”
接着我将空的子弹盒放回纸箱重新盖好。维拉努瓦正在看奇异市集那堆板条箱,他手里拿着几张文档。“你觉得这些东西看起来像地毯吗?”他说。
“一点也不像。”我说。
“美国海关觉得很像。有个叫泰勒的家伙签了文档,把这些东西当成利比亚制的手工地毯。”
“很好,”我说,“你们可以把这个叫泰勒的人交给ATF,让他们检查他的银行帐户,这或许能让你们更受他们欢迎。”
“所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苏珊说。“利比亚出产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他们最有名的是椰枣。”
“这全是俄国人的东西,”维拉努瓦说,“这批货经过奥得萨两次,进口到利比亚,然后再马上转出口到这里。它们是用来交换两百支胁迫者的,一切就因为的黎波里某些街头混混想让自己看起来狠一点而已。”
“俄国人做的东西还真多。”苏珊说。
我点点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吧。”
这里有九个板条箱,分成三堆。我把离我最近那堆上方的箱子搬下来,维拉努瓦立刻用羊角锤拆掉钉子。他一拉开上盖,我就看见一堆AK-47摆在木屑中。这是标准俄制攻击步枪,已经使用过了,它们外观平淡无奇,一把大概只要两百元,而且还要看是卖给谁。这些不是流行产物。我不认为那些混混会愿意用他们漂亮的黑色MP5K来换这些东西。
第二个箱子尺寸较小,里面装满木屑和AKSU-47冲锋枪。这种武器是由AK-47衍生而出,性能好,但很重。它们也使用过了,但保养得很好。这些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倒不如拿来换半打西方世界制的同类型武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也不会因为听到它们的名字就担心得彻夜难眠。第三个箱子里装满了马卡洛夫手枪,大部分是有刮伤的二手旧品。这种枪设计粗糙,可说是抄袭老式沃尔特PP手枪的构造。苏联军方向来不怎么重视手枪。他们认为使用手枪就跟丢石头效果差不多。“全是垃圾,”我说,“这些东西最好的用处就是通通拿去熔化做成船锚。”
接下来,我们开始检查第二堆,结果在第一个箱子里就发现了有趣的东西:灭音狙击枪。这种武器本来是秘密,一直到一九九四年国防部发现后才曝光。它的枪身全是黑色,整把皆为金属材质,枪托是骨架式,使用特制九厘米次音速子弹。根据测试,这种子弹能在五百码范围内穿透任何防弹衣。我记得当时这把枪还引起不少惊恐。箱子里有十二支,而下面的箱子里也有十二支。这些是很高级的武器,外观看起来也很棒,一定能搭配乐斯菲斯夹克,尤其是黑底银边那件。
“这些很贵吗?”维拉努瓦说。
我耸耸肩。“很难说,我猜要看对方愿意付多少钱而定。不过如果在美国买一把跟它们同等级的狙击枪,大概要花上五千块。”
“那这些货的金额也就是货单上的总值了。”
我点点头。“这些是真正杀伤力强大的武器,但在洛杉矶中南区的用途不大,所以市值可能会少很多。”
“我们该走了。”苏珊说。
我后退几步,先透过玻璃再从办公室窗户看出去。现在已是午后,虽然阴暗了点,但还算明亮。“快好了。”我说。
维拉努瓦打开第二堆的最后一箱。“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说。
我走上前,看见一堆木屑,以及一根黑色管子连接着一小块当作肩垫的木头。砲口外露出一个球状弹头,看来随时可以发射。我得再多看一眼,才确定自己没认错。
“这是RPG-7,”我说,“是反战车火箭筒,属于步兵武器,肩射式。”
“RPG指的就是火箭式推进榴弹。”他说。
“在英语里是这样,”我说,“在俄语中的意思是反战车榴弹发射器,不过它用的是导弹,不是榴弹。”
“就像长杆穿甲弹一样吗?”苏珊说。
“有点像,”我说,“但它会爆炸。”
“能炸掉战车?”
“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计的。”
“谁会跟贝克买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
“毒贩吗?”
“说得通。这种武器可以拿来打房子,或是防弹汽车。假设妳的对手买了辆防弹的BMW,它就能派上用场了。”
“这也可能卖给恐怖分子。”她说。
我点点头。“或者发疯的民兵组织。”
“事情严重了。”
“它们很难瞄准,”我说,“导弹的体积大、速度慢,只要附近吹着微风,可能十次中有九次打不到目标。但其他被误击中的人就死定了。”
维拉努瓦打开下个板条箱的盖子。
“这箱,”他说,“装的也一样。”
“我们得联系ATF,”苏珊说,“可能也要找联邦调查局。就是现在。”
“快好了。”我说。
维拉努瓦用羊角锤打开最后两个木箱,钉子发出尖锐声响,木头也裂开了。
“又有更多奇怪的东西了。”他说。
我往箱子里瞧,看见几根漆成亮黄色的厚金属管,管子表面下方有用螺丝固定住的电子组件。我将眼神移开。“那些是俄制地对空飞弹。”我说。
“是热导追踪?”
“答对了。”
“用来击落飞机的?”苏珊说。
我点头。“而且对付直升机特别有效。”
“范围呢?”维拉努瓦问。
“最多可接近一万呎。”我说。
“那都可以打下大型客机了。”
我点头。“如果在机场附近,”我说,“你可以搭船到伊斯特河上,等飞机一起飞就发射。你想想看一架飞机刚出拉瓜地亚机场就被击中,再想想看它坠毁在曼哈顿的样子,那就等于九一 一事件重演。”
苏珊看着那些黄色管子。“真不敢相信。”她说。
“这已经跟毒贩完全无关了,”我说,“他们已经扩张市场。这绝对牵涉到恐怖主义,不会错。光是这样一批货,就能提供一整个恐怖组织武装。到时候他们想干嘛就能干嘛。”
“我们必须查出买主是谁,还有他们买这些武器的企图。”
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口有脚步声,随即就是一颗子弹喀哒一声上了瞠。有个人说话了。
“我们不会问他们的企图,”那个声音说。“我们从来不问。我们只要有钱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