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听见凯迪拉克的声音。它正温和地空转着。我听见引擎低沉地运转,排气管也发出细微的汩汩声。我听见车盖下方的皮带缓慢转动着。我还听见消音器因应温度变化时发出的滴答声。
“规则是,”波利喊着,“你通过我这关,就能拿到枪。”
“你拿到枪,就能使用。”他喊着。
我没说话。他露出微笑。
“你懂了吗?”他喊。
我点点头,还是盯着他的眼睛。
“很好,”他说,“除非你逃跑,否则我不会去碰那些枪。只要你跑了,我会马上捡起来朝你背后开枪。这很公平吧?你现在得好好打一架了。”
我没说话。
“就像个男人。”他喊。
我还是没说话。没大衣,又没外套,我觉得很冷。
“我们就像军官与绅士。”他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
“规则都清楚了吗?”他说。
我没说话。风从我背后吹来。
“规则都清楚了吗?”他又说了一次。
“清楚得很。”我说。
“你会逃跑吗?”他说。
我没说话。
“我想你会,”他说,“因为你是个娘娘腔。”
我没反应。
“娘娘腔军官,”他说,“你是待在后方指挥所里的婊子。胆小鬼。”
我只是静静站着。他想怎么叫我都行。棍棒和石块或许会打断我的骨头,但话语永远伤不了我。再说,他应该不知道我还听过成千上万种更难听的骂法。宪兵本来就不太受欢迎。我隔绝了他的声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的手和他的脚。我专注思考。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但没一件是好的。他块头很大,跟疯子一样,而且速度还很快。
“该死的ATF间谍。”他喊着。
不尽然,我心想。
“我来啰!”他喊着。
他没动,我也没动。我仍然站在原地。他全身上下都是兴奋剂跟类固醇。他的眼神燃烧着。
“来抓你啰。”他唱着。
他还是没动。他很重。除此之外,他还很壮,非常强壮。如果他打中我,我一定会倒下。如果我倒下,一定就再也起不来。我盯着他。他的脚开始移动,速度很快,他假装要攻击左侧,然后停下脚步。我还是站着不动,稳住自己,依旧紧紧盯着他。我努力思考。他重到违反自然法则,大概比正常体重多了一百或一百五十磅,搞不好更多。所以,他的速度虽然很快,但不会一直这么快。
我吸了口气。
“伊莉莎白告诉我,你那里不举。”我说。
他凝视着我。我还听得见凯迪拉克在运转着。我还听见海浪正撞击着屋后的岸边。
“大块头,”我说,“但不是全身都大。”
没反应。
“我打赌我的小指还比较大。”我说。
我举起左手,小指微微弯曲。
“而且也比较硬。”我说。
他的表情阴沉下来,整个人似乎膨胀起来。他暴冲向我,右臂像支镰刀大弧度挥击过来。我朝他侧面横跨一步,迅速蹲低身体闪过他的手臂,马上起身转向他。他双脚僵硬地停下来,立刻转身面向我。我们换了位置。现在我比他靠近那些枪了。他一慌,随即又冲向我。同样的动作,他的右臂猛力挥动,我再横跨一步,低身避过,现在我们又回到和之前同样的位置。不过他已经比我喘一点了。
“你只是件特大号女装。”我说。
这句骂人的话是我在某处学来的,可能是英国吧。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不过这句话对某些人很有效果。对波利就很有效果。他毫不犹豫地冲向我,动作还是一模一样,这次我趁着躲过他挥动的手臂时,用手肘猛击他身侧。没用。他笨拙地停下脚步,又马上转身冲向我。我再度躲开,而且感觉得到他那颗大拳头在我头顶一吋掠过时挥出的风。
他停下站着,开始喘气。而我正暖身完要进入状况,我开始觉得自己有机会了。他的格斗技巧很差,很多大块头都是这样。他们要不光靠体型就先吓跑别人,要不就只挥出第一拳就把对方打倒。无论如何,他们缺少练习,没什么战斗技巧。而且他们的体型已经走样了,近身搏斗需要急迫、紧张、在生死瞬间激发出大量肾上腺素的技巧,不是光靠重量训练跟跑步机就能得到。我认为波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练身体练得太过火了。
我送他一个飞吻。
他猛扑上来,有如一台大型打桩机。我往左边闪,用手肘往他脸上一击,而他随即挥动左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弹开。我单膝着地,立刻起身,及时躲开他下一波疯狂的冲刺。他的拳头只差四分之一吋就挥中我腹部,而由于他挥拳力道太大,使他整个人冲过我身边,身体有些下倾,正好能让我给他头侧一记左勾拳。我使出全身力气。我的拳头撞击在他耳朵上,让他摇晃后退了几步,紧接着我再往他下巴狠狠送上一记右勾拳,然后立刻跳开,喘息一下,想看看我对他造成多少伤害。
没有伤害。
我击中他四次,但他好像不觉得我碰过他。我那两次肘击相当猛烈,另外两拳也是我这辈子挥过最强劲的。虽然他的上唇受到我第二次肘击而流血,但除此之外他一点事都没有。理论上来说,他应该早就失去意识了。甚至陷入昏迷。我上次连续对一个人给予四次重击可能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他却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完全不在意,不但没失去意识,也没昏迷。他还能来回晃动,脸上挂着笑容。他很放松,从容移动着。庞然大物,无坚不摧,根本伤不了他。我看着他,很确定自己完全没机会了。而他看着我,也明白我在想什么,于是笑得更开了。他站稳双脚,肩膀下垂隆起背部,双手像爪子往前伸,接着开始跺脚,左,右,左,右,看起来像在扒着地面。像是他准备上前抓住我,要把我大卸八块。把我当成猎物玩弄的乐趣,使他那道笑容扭曲成一副龇牙咧嘴的可怕表情。
他直冲我而来,我马上往左边躲。不过他已看穿我的动作,立刻往我胸口中间挥出一记右勾拳。那种感觉就像被一个四百磅的举重选手以每小时六哩的速度撞上。我的胸骨似乎裂了,心脏好像因为受到冲击而将停止跳动。我整个人腾空往后飞,背部着地。接下来就是做出要活着还是要死去的抉择了。我选择活着。我往旁边滚了两圈,双手随即撑起身体,先往后跳,再向侧面移动,躲开一记能直接杀了我的撞击。
在那之后,我只能勉强让自己活下去,看看下半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我的胸口痛得要命,也不再保有百分之百的机动力,不过接下来一分钟,我还是躲开了他的所有攻击。他的动作很快,可是没什么天分。我又往他脸上一记肘击,打断他的鼻子。换作别人被击中,鼻子可能要从后脑勺挤出去了。但至少他的鼻子已经开始流血。他张开嘴呼吸。我一直闪避,不断移动,等待时机。后来我的左肩又中了一次猛力挥拳,整只左手差点因此麻痹。接着,我惊险躲过一记右拳,而在刹那间,他的姿势露出破绽。由于鼻子流血,所以他的嘴开着。我上紧发条,给他一记烟拳。这招是我很久以前在酒吧学的。你要先拿支烟给对方,等他接过后,会拿到唇边,嘴也张开大约四分之三吋,然后你算准时机,往他下巴打出上勾拳。这样会让他的嘴猛然闭上,打碎他的下巴,弄断牙齿,说不定还能让他咬掉舌头。谢谢,晚安。我不用拿烟给波利,因为他的嘴本来就开着。所以我直接挥出上勾拳,也使出全身力气。这一击打得非常完美。我挥拳时还在想,虽然我和他比起来体型是小很多,但其实我是个受过许多训练、拥有很多实战经验的大个子。我的拳头打中他钓下腭。完全是骨头对骨头硬碰硬。我踮起脚尖,拳头往上冲了整整一码。这拳不但应该要打碎他的下巴,还会扭断他的脖子。他的头应该也会掉下来,滚到路边。然而这强劲的一击却没有效果,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让他稍微退后一吋。他头摇了一下,直接给我脸上一拳。我看见他的拳头过来,马上做出正确反应。我的头猛向后拉,同时把嘴张大以免牙齿被打掉。虽然我的头往后移动时,吸收掉一些力道,可是他那拳的冲击力还是非常大。感觉就像被火车撞上,就像发生车祸,我眼前顿时一片黑,身体重重往后倒,背撞在柏油路面上时,又像受到第二次重击。空气从我肺里挤了出去,我还看见自己的嘴喷出一小片血雾,我的后脑撞在车道上。天空黯淡了下来。
我试着移动,但身体就像第一次转钥匙却发不动的车。喀哒……没反应。就这样浪费了半秒钟。我的左手没什么力气,于是改用右手撑起上半身,双脚弯到身体下方再挺直,费力地站起来。我已经头晕目眩,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了。不过波利只是站在原地看我。还露出笑容。
我明白他是要慢慢跟我玩了。我明白他要好好享乐一番。
我寻找枪的位置。还在他后方。我拿不到。我已经重击他六次,他却若无其事嘲笑着我。他才打了我三拳,我就已经一团糟,简直不成样子。我会死。我突然清楚地想到这点。我会在四月某个天气阴沉的星期六,死在缅因州艾博特镇。一半的我告诉自己,嘿,人反正都会死,何必在意自己什么时候死在哪里?不过另一半以自傲为动力的我却愤怒地说:竟然让这家伙把你打倒?我认真考虑了两边的论点,最后做出决定,吐掉口中的血,深呼吸,最后一次抖擞起精神。我的嘴很痛,我的头很痛,我的肩膀很痛,我的胸口很痛,我觉得头晕恶心。我又吐了口血,然后用舌头舔舔看牙齿是否都还在。这个动作让我觉得自己在笑。那就往好的一面看吧。我没受到致命伤,目前还没有。我没中枪。于是我真的笑了起来,再吐了第三口血,告诉自己:好吧,就来打个你死我活。
波利也笑了。他的脸上有血,但其他地方看来一切正常。他的领带没乱掉,西装外套还穿着。他的肩上看起来依旧像塞着篮球。他看我振作起来,又笑得更开了,接着再度弯下腰,做出爪子的姿势,脚也开始扒地。我猜我能再躲过一次,也许两次,真够幸运的话也许三次,再来就结束了。我会死在缅因州。就在四月某个星期六。我在脑中想像着多明妮·柯尔,对她说我努力过了,多明,我真的努力过了。我面向前方。波利吸了口气,开始移动。他转过身,往后走了十呎,再转回来,然后直冲上来,速度很快。我躲开了。他掠过我身边时,外套衣摆拍到我身上。我从眼角瞥见远处的理察和伊莉莎白,两人正往这里看。他们的嘴都开着,像是在说垂死之人啊,我们向你致敬。波利很快改变方向,死命冲向我。
不过他却突然使出怪招,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能赢的。
他想用类似武术的招式踢我,而这应该是近身搏斗时最蠢的一招。一旦你一脚离地,就表示你重心不平衡,露出无法防守的弱点。你就输定了。他快速冲向我,身体转向侧面,看起来就像电视上爱耍功夫的笨蛋。他脚抬得很高,脚跟在最前面,脚上那只大鞋与地面平行。如果他踢中,我必死无疑。可是他没踢中。我往后抽身,双手抓住他的脚往上举。我能举起四百磅的重量吗?这个嘛,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浑帐。我使出全身力气,猛一推使他离开地面,他单脚跷向空中,头先着地。他整个人摊在地上,脸朝向我,看起来有点头昏脑胀。这种干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要对手倒地,一定要马上解决他,不能犹豫,不用考虑,不要克制自己,不必展现什么风度。解决他就对了。波利忽略了这点,但我不会。我照样使出全身力气往他脸上踢。血喷出来,他往旁边滚,我再用鞋跟重踩他右手,踩碎他的腕骨、掌骨、指骨,所有的骨头。接着我又重踩一次,以全身两百五十磅重量向下猛击已经碎掉的骨头。紧接着我再度重踩,弄断了他的手腕。然后是前臂。
他简直像个超人。他向旁边滚,左手撑起身体,很快再度站起来,往后走了几步。我一上前,他就对我挥出一记巨大的左勾拳,但我顺势推开,左拳打在他断掉的鼻子上。他摇晃着往后倾,我便用膝盖撞他的鼠蹊,使他的头又立刻弹向前方,这时我再以右手送他一记烟拳,他的头因此又向后仰,我也立刻曲起左肘搥在他的喉头上。我重踩他的脚背,一次,两次,然后用两只大拇指戳他眼睛。他转过身背向我,我马上踢他右膝后方,使他脚一弯,整个人又摔倒在地。这次我用左脚踩住他的左腕。他的右手无力地拍动,完全没有用处。他被我固定住了。除非他能用左手反手推开垂直压在上头的两百五十磅重量。而他做不到。我猜类固醇的效力最多也只能这样了。于是我换右脚猛踩他的左手,直到我看见碎骨刺穿皮肤才停下来。接着我一转身跳起来,重重落在他的心窝上,再走下他的身体,使劲踢他的头,一次,两次,三次。由于我太过用力,踢第四次时,鞋跟掉了,电邮设备也掉出来,在柏油路面上滚动,最后滚到我上次将伊莉莎白那个调用器丢落的地方,停在一模一样的位置。波利的眼神跟着它移动,不断盯着看。我又补了他一脚。
他靠着大块腹肌的力量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两只手臂悬晃着。我抓住他左腕,将他的手肘由内往外转,直到肘关节脱臼都没停,最后将它扭断。他向我挥动断掉的右腕,满是鲜血的手拍打在我身上,于是我伸出左手抓住,手掌使力握紧。我看着他的眼睛,将他断掉的指关节挤压成碎片。他一声都没吭。我继续抓着他黏滑的手,将他的右肘由内往外转,再猛力给予一记膝击,顿时听见关节的断裂声。最后,我把两只手掌上的血擦在他头发上,然后走向栅门,捡起那两把枪。
他起身的动作很笨拙。因为他双手都废了。他先把双脚移到屁股下,让身体重心往前倾,然后撑起自己。他的鼻子断了,不断流出鲜血。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与愤怒。
“走,”我说。我已经喘不过气了。“去岸边。”
他像只昏迷的公牛站在原地。我的嘴里有血,还有几颗牙齿松了。对于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不满意。一点也不。我没有打败他,是他自己打败自己。只因为他用了功夫那招。如果他冲过来时挥着手臂,我绝对会在一分钟内被他杀掉,我们两人都很清楚这点。
“走。”我说,“不然我就开枪。”
他抬起下巴,像是有疑问。
“你要下水。”我说。
他还是站在原地。我不想开枪打他。我不想拖着一具四百磅重的尸体走到一百码外的海边。他站着不动,使我开始想到底该怎么办。也许我可以用栅门的链条绑住他脚踝。凯迪拉克车身上有钩子吗?我不确定。
“走。”我又说了一次。
我看到理察和伊莉莎白往这边过来了。他们想走到我身后,可是不敢经过波利附近,所以绕了很大一圈。他们似乎把他当成某种神话人物,好像他无所不能。我知道他们的感觉。虽然他两只手都断了,但我还是紧紧盯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还是有生命危险。而事实就是这样没错。要是他冲上前来将我撞倒,还是能用膝盖把我踢死。我开始怀疑手里的枪能不能对他造成影响。我能想像他冲向我,身上中了十二颗子弹,速度却丝毫不减的样子。
“走。”我说。
他走了。他转过身,开始在车道上移动。我跟在后面,保持十步距离。埋察和伊莉莎白在车道外的草地上又后退几步。后们经过他们眼前后。他们便跟到我身后。我本来想叫他们留在原地,可是后来想想,我认为他们两个都有权利跟着去看。
他在环形车道上走着,似乎知道我要他去哪个地方,而且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经过车库区,往屋后的岸边走去。我跟着,依旧保持十步距离。由于右脚鞋跟掉了,使我走起路来有点跛。风吹着我的脸。海浪十分狂暴,在我们周围发出巨大声响。他一路走到哈雷带我去的那处裂缝,停住不动,然后转身面对我。
“我不会游泳。”他说着,发音很含糊,因为我打断了他几颗牙,又重击他的喉咙。强风在他身边呼啸,吹起他的头发,让他的身高又多了一吋。浪花从他身边被风吹过来,洒在我身上。
“不用游泳。”我说。
我对准他胸口开了十二枪。十二颗子弹全部穿过他的身体,大块血肉随着子弹的行进方向飞凝到海上。我一个人,拿着两把枪,开了震耳欲聋的十二枪,将总值十一块四毛的子弹射光。他往后坠,背部落水,溅起相当大的水花。波浪运动得十分激烈,但潮水方向不对,没拉走他的身体。他浮在翻搅的水面,附近的海水染成了粉红色。他浮着,又静止,然后才开始漂流。他以极缓慢的速度往外漂,激烈地浮浮沉沉,就这样漂了整整一分钟。两分钟了。他往外漂了十呎。然后二十呎。他的身体翻转成正面朝下,发出很大的吸吮声,慢慢漂进海流中,接着速度愈来愈快,整个人也沉到水面下。他的外套浸湿,里头的空气使其膨胀,最后从十二个不同的弹孔流泄出来。大海不断将他抛起又落下,好像他一点重量都没有。我把两支空枪放到岩石上,然后蹲下,将枪丢进海里。我继续蹲着,一面用力喘气一面看着他漂流。理察和伊莉莎白站在离我二十呎处。我一手弓成杯状,捞起冰冷的海水洗脸,接着闭上眼睛,维持这姿势静止了很久。等我再睁开眼,看向波涛汹涌的海面时,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他终于沉下去了。
我蹲在原地,松了口气,然后看看手表。现在才十一点。我注视着大海看了一段时间,海面不断起伏,波浪击打岸边,水花落在我身上。我又看见那只北极燕鸥了。牠全身都是黑色,正在找地方休息。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接着,我的大脑开始运作,开始思考,开始评估目前已经改变的状况。我想了整整五分钟,最后想通了,也开始乐观起来。波利的问题这么早就解决,因此我认为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整件事也将更快画上句点。
但是我又错了。
我第一件估算错误的,是伊莉莎白·贝克不肯离开。我叫她带着理察赶快开凯迪拉克离开这里,可是她不听。她还是站着不走,任由强风吹着她的头发、拍打她的衣服。
“这里是我家。”她说。
“这里很快就会变成战场了。”我说。
“我要留下来。”
“我不能让妳留下来。”
“我不走,”她说,“我不会丢下我先生。”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也继续站着,而且让风吹得愈来愈冷。理察走到我后方,先转身看看大海,然后转回来看我。
“真酷,”他说,“你打败他了。”
“不,是他自己打败自己。”我说。
成群海鸥飞在空中,发出嘈杂的声音。牠们顶着风,在离我们约四十码外的海上绕着一个点盘旋,一只只往下冲,啄食着浪峰。牠们正在吃从波利身上掉落而漂浮在海面的肉块。理察眼神茫然地看着牠们。
“跟你母亲谈谈,”我对他说,“你得说服她离开。”
“我不走。”伊莉莎白又说一遍。
“我也不走,”理察说。“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是一家人。”
他们还处于惊吓中。我劝不动他们,所以只好找点事让他们帮忙。我们慢慢走回车道,一路上都没说话。强风拉扯着我们的衣服。因为少了一边鞋跟,我走起路还是一跛一跛。我停在血迹开始出现的地方,捡起电邮设备。它已经坏了。塑胶屏幕裂了,按下电源也无法开机。我把它放进口袋,接下来,找到了那块橡胶鞋跟,立刻盘坐在地把它放回原位,走路立刻变得轻松多了。我们走到栅门口,解下链条,把门打开,我出去后先将外套和大衣穿上。我扣好大衣扣子,将领子翻起,然后把凯迪拉克开进来,停在警卫室门口附近。理察关起栅门,又上了链条。我走进警卫室,打开那具大机枪的后膛,解开弹链,再把枪举起来,拿到外面,斜放在凯迪拉克的后座上。我回到警卫室,将弹链卷好收回箱子,接着将勾在天花板上的链条拆下,再松开梁上的钩子,连同链条一起拿出去,放进凯迪拉克后车厢。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伊莉莎白问。
“还有二十箱弹药,”我说,“我全都要。”
“我才不进去那里,”她说,“永远都不要进去。”
“那妳应该帮不上忙了。”
我一次搬两箱,所以总共走了十趟。我还是觉得很冷,而且全身都在痛。我还尝得到嘴里有血。我把弹药箱全叠到后车厢与前后乘客座的脚踏垫上,然后坐进驾驶座,调整一下镜子照照自己。我的嘴唇裂开,牙龈边都是血,而且上排门牙松了。虽然它们并不平整,多年来也弄出一些小缺口,但从我八岁以来它们就一直都在,我很习惯它们,要是掉了就再也不会长出来了。
“你还好吗?”伊莉莎白问道。
我摸摸后脑勺,撞到车道的地方肿了一块,左肩有片严重瘀青,胸口会痛,呼吸也不太顺畅。不过大致上我还算好,我的状况比波利好,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用大拇指往上将牙齿推进牙龈扶着。
“再好不过了。”我说。
“你的嘴唇全都肿起来了。”
“我会活下去的。”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我下车。“我们应该谈谈怎么把妳跟理察送离这里。”我说。
她没回答。警卫室里的电话响起,发出低沉而缓慢的老式铃声。由于风和海的声音很大,抵销了一部分铃声,使它听起来像是远方传来的模糊声响。电话响了一声,然后是第二声。我绕过凯迪拉克车头,走进警卫室接起来,报上波利的名字,等了几秒。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昆恩的声音。
“他出现了吗?”对方说。
我犹豫了一下。“十分钟前。”我说。我伸手盖住半个话筒,模仿波利高而轻薄的声音。
“他死了吗?”昆恩问。
“五分钟前。”我说。
“很好,随时待命。今天会很漫长。”
我心想,你说对了。接着电话挂断,我也放下话筒,走出警卫室。
“谁打来的?”伊莉莎白问。
“昆恩。”我说。
我第一次听见昆恩的声音,是在十年前一卷录音带上。多明妮窃听了他的电话。虽然这么做未经授权,不过当时军方法律进程可比民间法律宽松多了。那块录音带外壳是透明塑胶,看得见里头的卷轴跟带子。她带来一个鞋盒大的播放机,将录音带放进去后按下一个钮。我的办公室顿时充满昆恩的声音。他正在跟一个国外银行洽谈,做些财务上的安排,听起来很放松。他的口齿清晰,讲话慢条斯理,一副在军中待久了都会有的标准中性语气。他念出帐号,给了密码,指示对方如何处理一笔总数五十万元的金额。他要把大部分金额移到巴哈马群岛。
“他把现金邮寄,”多明妮说,“先送到开曼群岛。”
“那样安全吗?”我说。
她点点头。“够安全。唯一的风险是邮务人员把钱偷走。不过收件地址是个邮政信箱,而他又用书籍费率寄,算准了没人会偷书,所以就这么偷偷摸摸成功了。”
“五十万可是大数目。”
“那件武器可是非常有价值。”
“真的?那么有价值?”
“你不觉得吗?”
“对我来说这金额太高了。就为了买根飞镖?”
她指著录音带播放机·指着空气中昆恩的声音。“嗯,显然那些都是他们付的钱。不然他怎么会有五十万?他不可能是从薪水存下来的吧。”
“妳什么时候要行动?”
“明天,”她说,“明天一定得行动。他就要拿到最后一份蓝图了。葛洛斯基说这份数据是整个设计的关键。”
“妳要怎么做?”
“费斯柯尼正在跟那个叙利亚人交涉。他会找位军法官亲自看着他在钞票上做记号。接着我们就到现场监视他们交易。我们会在同一位军法官面前当场打开昆恩给叙利亚人的公事包,再拿出文档证明里头就是真正的蓝图。接下来,我们就抓住昆恩,逮捕他,并扣押叙利亚人给他的公事包。然后,我们在军法官面前打开这个公事包。我们会看到做了记号的钞票,也就是说,这场交易有证人,也有文档证明交易内容,所以昆恩会被扳倒,而且永远无法翻身。”
“这计划完美无缺,”我说,“干得好。”
“谢谢。”她说。
“费斯柯尼搞得定吗?”
“他一定要搞定。我无法直接跟那个叙利亚人谈。那些人对女人有种奇怪的态度。他们不能碰我们,不能看我们,有时候甚至还不能跟我们说话。因此这件事得交给费斯柯尼做。”
“要我帮他吗?”
“他这算是幕后工作,”她说,“没什么好搞砸的。”
“无论如何我还是帮他一下好了。”
“谢谢。”她说了第二遍。
“而他也得跟妳一起去抓人。”
她没说话。
“我不能只派妳一个人去,”我说,“妳也知道。”
她点点头。
“不过我会告诉他这次行动由妳指挥,”我说,“我会亲自确认,让他了解这是妳的案子。”
“好吧。”她说。
她按下播放机的停止钮。昆恩的话还没说完,声音便突然消失。他最后要说的词是美元,就接在二十万的后面。不过只讲到美就中断了。他的声音明亮,听起来愉快又机警,就像个掌握全局的人,很清楚自己主控着一切,就要迈向胜利。多明妮取出录音带放进口袋,对我眨眨眼,走出办公案。
“昆恩是谁?”十年后,伊莉莎白这么问我。
“就是法兰克·萨维耶,”我说,“他以前叫昆恩。全名是法兰西斯·萨维耶·昆恩。”
“你认识他?”
我点头。“不然我为什么来这里?”
“你是谁?”
“我只是个知道法兰克·萨维耶以前叫做法兰西斯·萨维耶·昆恩的人。”
“你是政府的人。”
我摇头。“这完全是私事。”
“我先生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说,“而且我也不在乎。”
我又走回波利的小屋,锁上前门,出来后再将后门锁上。接着我检查了栅门上的铁链,够牢固。等他们来,我猜这道栅门可以阻挡个一分钟,甚至一分半钟,这样已经很够了。我将挂锁的钥匙收进裤袋。
“现在回屋里吧,”我说,“恐怕你们要用走的了。”
我将凯迪拉克开到车道上。我旁边和后面堆着好几箱弹药。照后镜里,伊莉莎白和理察正并肩快步跟上。看得出来,虽然他们不肯离开,但也不想孤独地留下。我在前门停住,然后再倒车,这样比较方便拿东西。我打开后车盖,先拿了装在天花板的钩子跟链条,跑上楼到杜克的房间。从他的窗户可以俯视整条车道,是架设机枪的理想地点。我从大衣口袋拿出贝瑞塔,开保险,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五十码外的伊莉莎白和理察突然停住,接着便拔腿冲向屋子。或许他们以为我杀了厨师。或者我自杀了。我站到椅子上,打穿洞口,挖开石膏,找到一根木梁。于是我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在木头上开出一个九厘米口径的孔。我将钩子锁进去,挂好链条,爬上去用自己的重量测试一下。很稳。
我下楼,刚打开凯迪拉克的后车门,伊莉莎白跟理察也到了,于是我让他们搬弹药箱,自己拿大机枪。前门的金属探测器因为机枪而发出又响又急的警报声。我拿上楼,将它挂到链子上,装进第一条弹链。装好后,我让枪口面向墙壁,先打开下半部窗框,再把枪口转回来,上下左右摆动。射击范围涵盖了整面栅门外墙,以及整条车道,包括屋前的环形车道。理察站在下方看着我。
“继续搬吧。”我说。
我走向床头柜,拿起外线电话,拨到苏珊的旅馆房间。
“你们还想帮忙吗?”我问她。
“嗯。”她说。
“那我要你们三个人到这里来,”我说,“尽快。”
在他们抵达前,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于是我站在窗边等待,一边用大拇指将牙齿推进牙龈固定,一边看着外面。我看着理察跟伊莉莎白费力搬着沉重的弹药箱,然后再看看天空。现在才中午,不过天色已开始变暗。天气也愈来愈差。风变强了,四月底的北大西洋海岸,气候瞬息万变。
伊莉莎白·贝克走进房间,叠好一个箱子,她喘着气,站定在箱子旁。
“会发生什么事?”她问。
“无法预测。”我说。
“这支枪要干嘛的?”
“预防措施。”
“预防什么?”
“昆恩的人马,”我说,“我们后方是海,没有退路,得阻止他们从车道过来。”
“你要开枪打他们?”
“如果必要的话。”
“我先生怎么办?”她问。
“妳在乎吗?”
她点点头。“对,我在乎。”
“我也会对他开枪。”
她没说话。
“他是罪犯,”我说,“他可以碰碰运气。”
“说他是罪犯的那些法律根本就是违宪。”
“妳这么想?”
她再点点头。“第二修正案里写得很清楚。”
“留到高等法院去讲吧,”我说,“别跟我谈这些。”
“人民有携带武器的权利。”
“毒贩就没有,”我说,“我从没见过哪条修正案写着可以拿自动武器在住满人的社区里开枪,让子弹射穿墙,射穿无辜的旁观者、婴儿跟小孩。”
她没说话。
“妳见过子弹打中婴儿的样子吗?”我说,“它可不像针头那样一口气穿过身体,而是像棍棒一样打烂血肉。妳只会看到被打烂跟撕裂的血肉。”
她没说话。
“绝对别跟军人说枪是有趣的东西。”我说。
“法律说得很清楚。”她说。
“那妳就去加入全国步枪协会吧,”我说,“我很乐意继续待在现实世界。”
“他是我先生。”
“妳说过他应该坐牢的。”
“对,”她说,“但我没说他该死。”
“妳这么想?”
“他是我先生。”她又说了一遍。
“他的交易是怎么进行的?”我问。
“他会走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她说,“他先把便宜地毯的中央部分挖空,再把枪放在里头卷起来,卷成管子,或者说卷成圆柱。然后他再开车把东西载到波士顿或康乃狄克州的纽哈芬。买家会到指定地点见他。”
我点头,想起之前曾看过从地毯背面掉落的缘纤维。
“他是我先生。”她说。
我再点点头。“如果他知道自己不该站在昆恩旁边,说不定他会没事。”
“答应我不会让他出事,我就愿意跟理察离开。”
“我不能保证。”我说。
“那么我们就要留下来。”
我没说话。
“他从来就没想过跟人合作,”她说,“我指的是跟萨维耶。这点你一定要知道。”
她走到窗边,低头看看理察。他正从车上搬出最后一箱弹药。
“我们是被强迫的。”她说。
“嗯,我已经猜到了。”我说。
“那个人绑架了我儿子。”
“我知道。”我说。
她转身盯着我看。
“他对你做了什么?”她问。
在多明妮为逮捕任务做最后准备那天,我跟她见了两次面。每件事她都安排得很妥当。她就像个西洋棋手,没预先设想好下两步的局势,绝不贸然行动。她知道找去监看交易的军法官将无法参与本案的军法审判,因此刻意找了最不受检察官欢迎的那位。这样一来,在军事法庭上又会少掉一个阻碍。她安排了一位摄影师在现场待命,要留下影像纪录。她还测好到昆恩位在维吉尼亚州住处的车程时间。我一开始给她的那个文档夹,现在已经扩充成两个大纸箱的文件了。当天我第二次见到她时,她搬着纸箱进来,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我看见她的二头肌因为这些数据的重量而绷紧着。
“葛洛斯基的状况如何?”我问她。
“不太好,”她说,“不过他明天就能脱身了。”
“妳也会因此出名。”
“希望不会,”她说,“这件事应该永远列为机密。”
“妳会在机密界出名,”我说,“很多人都能看见这件案子。”
“那我应该请你安排个绩效评鉴,”她说,“就在后天举行好了。”
“我们今晚应该一起吃晚餐,”我说,“我们出基地庆祝一下。找个最高级的地方,我请客。”
“我以为你只有食物券呢。”
“我可是会存钱的。”
“你本来有很多机会的,毕竟这件案子进度很慢。”
“简直慢到极点,”我说,“这是妳唯一的问题,柯尔。妳办事很周全,可是太慢了。”
她又笑了,然后把纸箱抬高一点。
“你当时应该要答应跟我约会的,”她说,“这样我就能让你见识慢慢来的好处了。”
她抱着纸箱离开。两个钟头后,我跟她在镇上一家餐厅碰面。那地方很高级,所以我特地洗了澡,换上一套干净的制服。她穿了套黑色连身裙,跟之前那件不一样。这件上面没有小白点,而是全黑的。衣服很漂亮,但她更漂亮。她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八岁。
“太好了,”我说,“这下别人一定觉得妳在跟爸爸约会。”
“他们或许会觉得你是叔叔,”她说,“是我爸的弟弟。”
那时候,我们吃的食物根本不是重点。我记得当晚的一切细节,但想不起自己点了什么。可能是牛排吧,或是义式方饺,总之是可以吃的东西。我知道我们有吃东西就对了。我们对彼此说了很多秘密。我靠得很近,差点要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上旅馆。不过我还是没说。我们只喝了一杯酒,接着就改喝水。虽然两人都没提,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自己得为明天的行动保持清醒。我们待到午夜,由我付帐,然后各自离开。即使时间已晚,她还是散发着光芒。她全身充满活力,思绪十分清晰,而且非常期待明天的事。她的眼神闪耀着。我站在街上,看着她驾车离去。
“有人来了。”十年后,伊莉莎白·贝克对我说话。
我从窗户望出去,看见远处有辆灰色福特金牛座。车身颜色和岩石混在一起,再加上天色灰暗,变得更难分辨。车子大约在两哩外,正通过一个弯道,速度很快。是维拉努瓦的车。我叫伊莉莎白待在原地并好好看着理察,接着就下楼从后门出去,从我藏的那包东西里拿出安杰·多尔的钥匙放进外套口袋。我也带了苏珊的葛拉克跟备用弹匣。我要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还给她,这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把它们塞进放贝瑞塔的口袋,然后绕到屋子前面坐进凯迪拉克,开到栅门边,下车躲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我看着金牛座停到栅门外,维拉努瓦坐在驾驶座上,苏珊在他旁边,艾略特在后座。确认是他们之后,我便走出躲藏处,解下链条,打开栅门。维拉努瓦慢慢开进来,车头对着凯迪拉克车头停下。他们同时开门,下车站在冷风中,盯着我看。
“你怎么搞成这样?”维拉努瓦说。
我摸摸嘴唇,又肿又痛。“撞到门了。”我说。
维拉努瓦看了警卫室一眼。“应该说撞到看门人了,”他说,“对吧?”
“你还好吗?”苏珊问道。
“比那个看门人好多了。”我说。
“找我们来干嘛?”
“进行B计划,”我说,“我们要去波特兰,不过如果那里没有我们要的东西,还得再回来这里继续等。所以现在你们之中有两个人要跟我走,另一个留下来固守堡垒。”我转身指着屋子。“二楼中间那扇窗户里有架大型机枪,你们要留一个人待命。”
没人自愿。我直接看着维拉努瓦。依他的岁数,当年有可能被征召从军过。他或许有操纵大型机枪的经验。
“交给你,泰瑞。”我说。
“不,”他说,“我要跟你们去找泰瑞莎。”
他的语气里似乎没有商量余地。
“好吧,我来。”艾略特说。
“谢了,”我说,“你看过越战电影吗?看过直升机上的机枪手吗?你就是那个机枪手。如果他们来这里,一定不会直接突破栅门。他们会从警卫室前窗进去,然后从后门或后窗出来。所以你就等他们出来,赏他们一阵扫射。”
“万一天黑看不见呢?”
“我们会在天黑前回来。”
“好吧。屋子里还有谁?”
“贝克的家人。他们是非战斗人员,不过他们不肯离开。另外还有个厨师。”
“贝克呢?”
“他会跟其他人一起回来。要是他从混乱中脱身,我不会伤心。不过要是他在混乱中被扫射到,我也不会难过。”
“好吧。”
“他们可能不会出现,”我说,“他们很忙。这只是预防措施。”
“好吧。”他又说了一遍。
“凯迪拉克留给你,”我说,“我们开金牛座。”
维拉努瓦回到驾驶座,倒车出去。我跟苏珊走出去,从外面关起栅门,绑好链条并上锁,将钥匙丢进去给艾略特。
“晚点见。”我说。
我看着他回转,将凯迪拉克开向屋子,然后我跟苏珊一起上车。她坐前面,我坐后面。我从口袋取出葛拉克手枪和弹匣递到前面给她,整个场景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
“谢谢妳借我这些。”我说。
她将葛拉克插进肩挂枪套中,弹匣收进皮包里。
“不客气。”她说。
“泰瑞莎优先,”维拉努瓦说,“昆恩其次,行吗?”
“同意。”我说。
他开到大马路口,转往西行。
“要去哪里找?”他说。
“有三个可能地点,”我说,“仓库、市中心办公室、机场附近的商业园区。现在是周末,他们不可能把囚犯关在市中心办公大楼。而且仓库那里也有事要忙,因为他们刚进一大批货。我猜商业园区最有可能。”
“走九十五号州际公路还是一号公路?”
“一号公路。”我说。
我们沉默地坐在车上,往内陆走了十五哩,然后转上一号公路往北,朝波特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