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时间睡觉了,所以我干脆站在窗边看日出。日出的过程很快,太阳一下就升到海面上。空气清新,天色也十分晴朗,我甚至能看到五十哩远。我看见一只北极燕鸥从北方过来,飞得非常低,身体还掠过岸边的岩石。我猜牠是想找个地方筑巢。在牠后方,低空的太阳映照出几个跟秃鹰一样大的阴影。没多久,那只燕鸥就放弃找寻栖身之地,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垂直俯冲进入海面,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出来,牠飞向天空时,身上还落下几滴冰冷的银色水珠。虽然嘴里没抓到猎物,可是牠似乎还是快乐地飞翔着。看来,牠比我能适应环境。
之后就没什么好看的了。远处只见寥寥几只银鸥。我瞇起眼睛,在阳光下搜索鲸鱼或海豚的踪影,不过什么都没发现。我只看到几团海藻随着环流漂移。到了六点十五分,我听见杜克的脚步声,接着是我房间门锁打开的喀哒声。他没进来,而是跟先前一样踩着沉重步伐直接离开。我转过身面对门,深深吸了口气。今天第十三天,星期四。这或许比第十三天却是星期五要好吧。我也不确定。总之,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又深吸了口气,然后出门,走下楼梯。
一切都跟昨天早上不一样了。杜克体力充沛,我却十分疲累。波利没有出现。我到地下室的健身房,没看见半个人。杜克没留下吃早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理察·贝克到厨房来吃东西,餐桌上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技师不在,厨师正在炉子前忙着,而那个爱尔兰女孩则在贝克家的用餐室进进出出,速度很快。我感觉到忙碌的气氛,可见今天应该有什么特别的事。
“有一大批货进来,”理察·贝克说,“每次都是这样。大家都因为能赚上一笔而变得很兴奋。”
“你要回学校吗?”我问他。
“星期日就回去。”他说。他似乎不怎么在意,但我可担心了。再过三天就是星期日,是我待在这里的第五天,也是最后期限。一切该发生的事,都会在那时候发生,而这孩子将会卷进冲突里。
“你不怕吗?”我问。
“你是指回学校?”
我点点头。“毕竟发生了那件事。”
“我们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他说,“是康乃狄克州的一些混蛋。不过那种事不会再有了。”
“你这么肯定?”
他看着我的表情,好像觉得我问了什么蠢问题。“我老爸常处理这种麻烦。再说,要是星期日之前还没搞定,我就继续待在家里,等事情解决再回去就好了。”
“你爸是自己处理这些事吗?还是说他有搭档?”
“他都自己一个人来。”他说。他的矛盾态度消失了,看起来似乎很高兴能待在安全又舒适的家里,也为自己的爸爸十分骄傲。他的世界已经收缩成一块只有半英亩大的花岗岩,而包覆在这块贫瘠之地周围的,是一整片永无止息的海,以及一道顶端装设着铁丝网的高大石墙。
“我觉得你没杀死那个警察。”他说。
厨房里一片静默。我盯着他看。
“我觉得你只是打伤他而已,”他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搞不好他正住在某间医院里,稳定地康复中呢。我是这么想的,你也应该照我的方法做。要正面思考,这样事情就会变得更美好,你也不用因此感到焦虑了。”
“我不知道。”我说。
“那你就假装吧,”他说,“利用正面思考的力量,告诉自己,你做了件好事,会有好报的。”
“你爸爸联系过警方,”我说,“我想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那你就假装,”他又说了一遍,“我都这么做。别去想那些不好的事,就当它们没发生过。”
边说话边吃东西的他突然停住,左手伸到头部左侧。虽然脸上挂着微笑,但他潜意识里还是浮现不好的回忆。我看得出来。他正清楚回想着那些事。
“好吧,”我说,“那个警察只受了轻伤。”
“子弹穿出他的身体,”他说,“没造成重大伤害。”
我没说话。
“只差那么一点就害死他了,”他说,“简直是奇迹。”
我点点头。如果这样还没死,肯定是奇迹。要是被点四四口径的麦格侬软头子弹击中胸口,身上会爆开一个跟罗德岛一样大的洞,被打中的人通常那一瞬间就死了。对方的心脏会立刻停止跳动,大部分是这样,因为这时心脏早就被炸烂了。我猜这孩子以前没看过人被子弹击中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又想了想,说不定他见过,而他非常不喜欢那种情景,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正面思考,”他说,“这是最重要的。你只要假想他正舒适地待在某个地方,会完全康复,这样就好了。”
“那批货是什么东西?”我问。
“可能是仿冒品吧,”他说,“从巴基斯坦运来的。我们在那里制作号称有两百年历史的波斯地毯。人真是太好骗了。”
“是吗?”
他看看我,然后点头。“他们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是这样吗?”
“一直都是这样。”
我别过头。今天又没咖啡可喝。一阵子没喝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对咖啡因上了瘾。我觉得很烦躁,而且很累。
“你今天要做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说。
“我会读书吧,”他说,“或许到岸边遛达一下,看看昨晚有什么东西被冲上岸。”
“有东西会冲上岸?”
“有时候啦。就是从船上掉下来的东西啊。”
我注视着他。他在暗示我什么吗?我听说过,有些走私船会在偏僻海岸附近放下一包包大麻,让海水冲到岸上。我猜走私海洛因的人应该也会用这种方法。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还是在警告我?他知道我把枪跟工具藏起来?还有,他为什么跟我谈射杀警察的事?是无心的闲谈?或者他在跟我玩游戏?
“不过大多只在夏天才会这样,”他说,“现在这么冷,应该不会有船。我看还是待在家里好了,也许画画吧。”
“你会作画?”
“我告诉过你,”他说,“我可是主修艺术的。”
我点点头,然后盯着厨师的后脑勺看,好像这样就能用心电感应要她煮咖啡似的。这时,杜克进来,他走到我坐的地方,一手放在我的椅背上,另一手压着桌面。他弯下身,似乎要说什么机密。
“今天算你走运,浑帐。”他说。
我没回应。
“你开车载贝克太太出去,”他说,“她要买东西。”
“去哪里买?”
“哪里都好。”他说。
“一整天吗?”
“最好是这样。”
我点点头。收货日当天,别让陌生人在场。
“开凯迪拉克吧,”他说道,然后把钥匙丢到桌上,“别让她太快回来。”
或者该这么说:收货日当天,别让贝克太太在场。
“了解。”我说。
“你会发现那很有趣,”他说,“尤其是第一部分。每次都让我很有快感。”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没浪费时间去推敲,只是盯着空的咖啡壶看。杜克说完话便离开,没多久后,我就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金属探测器响了两次,我知道那是杜克跟贝克,他们身上带着枪跟钥匙。理察离开餐桌晃了出去,厨房里只剩下我跟厨师。
“有咖啡吗?”我问她。
“没有。”她说。
我静静坐在椅子上,后来才想到,一位尽责的司机应该要提前准备好车子,于是我起身走向后门。金属探测器因为我手上的钥匙而响了一下。目前正在涨潮,空气冷冽而清新,我闻得到盐味及海藻的气味。浪涛不再汹涌,但我还听得见波浪碰上岸边的声音。我走向车库,发动凯迪拉克,将车子倒出来,开到屋前的环形车道上等着。我让引擎继续运转,也把暖气打开。车头面向东北方,我看见远处地平在线有许多细小的船影在波特兰港口进出。那些船就在海天交界在线缓缓移动,速度慢极了。我在想,说不定其中一艘就是贝克的船,也说不定它已经停靠妥当,准备下货了。说不定某位海关人员直接略过这艘船,因为他的口袋里刚放进一大叠钞票。
十分钟后,伊莉莎白·贝克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格子图案的及膝裙,上半身是件薄薄的白色毛衣,外面罩着羊毛外套。她没穿丝袜,双腿就这样裸露在冷空气中。她用橡皮筋绑着马尾,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从脸上的表情看来,她不想走,但她也明白自己不能待在这里,于是只好屈从别人的安排。就像一位走向断头台的贵族妇人。我猜她本来习惯由杜克开车载送,知道今天是我这个杀警儿手载她后,想必心里挣扎了一番。我下车想帮她开后车门,不过她视若无睹。
“我坐前面。”她直接进了副驾驶座,我只好回到驾驶座上。
“要去哪里?”我有礼貌地问。
她别着头,望向车窗外。“等我们出了栅门后再说。”
栅门关着,波利站在正中央。他的体形看起来比以前更大,肩膀跟手臂肌肉壮得吓人,像是在衣服下塞了篮球。他的脸色因为寒冷而发红。看得出来,他正等着我们。我让车子在离他六呎远处停下,可是他没有要开门的意思。我盯着他,但他没看在眼里,直接绕到伊莉莎白·贝克的车窗外。他对她笑,用指节敲了敲玻璃,示意要她打开车窗,而她则是直直望向挡风玻璃外,试着不去理他。他又敲了几下,她才转过头看他,然后他又比了手势要她开窗。她开始发抖,抖到似乎能让车子开始晃动。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去按钮,车窗便唧唧往下滑。波利蹲着,右前臂靠在门框上。
“早啊。”波利将上半身探进车内,用食指背触碰她的脸颊。她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前方。接着他又抓起她耳后一小撮头发。“昨晚我很享受哦。”他说。
她又开始发抖,仿佛快冷死了。他的手往下移动,握住她的胸部,挤压了几下,但她还是着静坐着。我按下我这边的钮,关上她的车窗,可是窗子被波利巨大的手臂卡住,车窗因为安全上的设计又往下开启。于是我打开车门,绕过车头。波利的身体仍然弯着,那只手也还在车内,而且移得更低。“滚开。”他对我说,眼睛还是看着她。
我觉得自己就像面对一棵巨大杉木的伐木工人,手边却没有斧头或链锯。该怎么做?我对着他的后腰踢了一脚。那力道可是能轻易让一颗足球飞出场外,能踢裂电线杆,能让大多数人在医院住上好一阵子,有些人还会因此而死。但这脚踢在波利身上的效果,只像轻拍一下肩膀而已,他甚至半点声音都没吭。他双手放到门框上,缓缓起身,转过来看着我。
“别紧张,少校,”他说,“这只是我跟太太说早安的方式而已。”
他离开车子,绕过我身边去开栅门。我一直盯着他,他非常平静,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像我从来没碰过他一样。我站着不动,让肾上腺素慢慢消退,然后转头望向车子,先看看车尾,再看看车头。如果我从车尾绕回去,那等于告诉他我很怕你。所以,我直接从车头绕,但也注意不让自己走进他的攻击范围。我可是一点也不想让整形医生花六个月来重建我的脸。我离他最近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呎,不过他没有要对付我的打算,只是推开栅门,耐心地站着,准备等我们出去后再关上。
“我们晚点再来讨论你踢我那脚的事,好吗?”他说。
我没理他。
“还有,别误会了哦,少校,”他说,“她可是很喜欢这样呢。”
我坐回车上。伊莉莎白·贝克已经关上她的车窗,直盯着前方,苍白的脸上露出羞辱的表情。我开出栅门,往西走,同时从照后镜注意波利。他关上栅门,走回警卫室,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
“很抱歉让你看到那种场面。”伊莉莎白低声说。
我没说话。
“谢谢你插手管这件事,”她说,“不过那没用的,而且我很担心这会让你陷入麻烦。你也知道,他本来就很讨厌你,加上又不是个明理的人。”
我没说话。
“当然,这只是控制权的展示。”她仿佛在向自己解释,而不是说给我听。“他想证明自己的力量,就这样。我们没有真正发生关系,因为他根本不行。我猜他可能吃了太多类固醇吧。他只能摸我而已。”
我没说话。
“他要我脱光衣服,”她说,“要我待在他身边,让他上下其手,不过我们没发生关系。他是个性无能。”
我没说话,只是让车子在海岸边弯曲的车道上平缓前进。
“整个过程差不多一小时。”她说。
“妳跟妳先生提过吗?”我问。
“他能做什么?”
“把他炒鱿鱼。”
“不可能。”她说。
“为什么?”
“因为波利不替我先生工作。”
我转头看着她,想到我曾对杜克说:你应该开除他。而杜克回答:没那么简单。
“那他替谁工作?”我说。
“其他人。”
“谁?”
她摇摇头,似乎出于某种原因,不能透露对方姓名。
“这是控制权的展示,”她又说了一次。“我不能反抗他们对我做的事,正如我先生也不能反抗他们对他做的事。无论任何事,我们都不能违背,这就是重点。就连你也一样。至于杜克,他当然不可能反抗,因为他只是只畜生。”
我没说话。
“我只能感谢上帝,让我有的是儿子,”她说,“而不是女儿。”
我没说话。
“昨晚情况很糟,”她说,“我希望他会慢慢对我失去兴趣。毕竟我愈来愈老了。”
我再转头看她,可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昨天是我生日,”她说,“那就是波利送我的礼物。”
我没说话。
“我已经五十岁了,”她说,“我猜你不会想像身边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五十岁女人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昨晚传呼我,”她说,“我得随身携带一个调用器。昨天半夜他找我,而我得马上过去。如果让他等太久,情况还会更糟。”
我没说话。
“结束后,我到岸边去坐坐,”她说,“结果让你看见了。”
我开到路边,轻轻踩下煞车停住车子,换到停车档。
“我猜你是政府的人。”她说。
我摇摇头。“妳错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那还真令人失望啊。”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重申一遍。
她没说话。
“妳不该说这种话的,”我说,“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是啊,”她说,“他们会杀了你。”
“呃,他们会试着杀我。”我说。接着我愣了一下。“妳跟他们提过这个想法吗?”
“没有。”她说。
“那以后也别提。而且妳也真的猜错了。”
她没说话。
“到时会有一场混战,”我说,“他们会想解决我,但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过程中会有人受伤,说不定是理察。”
她注视着我。“你在跟我谈条件吗?”
我再摇摇头。“我只是警告妳而已,”我说,“这种事我很有经验。”
她露出苦笑。“你根本不懂,不管你是谁,都已经介入太深了,你最好马上离开。”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说,“对他们没什么好隐瞒的。”
风把车子吹得震动起来。外头只看得见花岗岩跟树,方圆几哩内半个人也没有。
“我先生是个罪犯。”她说。
“我想也是。”我说。
“他是个冷酷的人,”她说,“有副铁石心肠,会做出很可怕的事。”
“但他不是老大。”我说。
“没错,”她说,“他不是。虽然他很冷酷,但在他真正的老大面前,还会怕得浑身打颤。”
我没说话。
“人们常问,”她说,“为什么坏事会发生在好人身上?不过从我先生遇到的状况来说,坏事是发生在坏人身上。很讽刺吧?而那些人就是我所谓的坏事。”
“杜克是哪边的人?”
“我先生这边,”她说,“不过杜克跟波利一样坏,只是坏的方式不同。两个人差不多。杜克是贪污的警察,是贪污的公务人员,是个杀人犯。他还待过监狱。”
“他只有一个人吗?”
“你是指我先生只雇用他吗?呃,本来还有另外两个保镰,都是他的手下,或者说是雇来帮他的。总之这两个人都在理察的学校外面,被康乃狄克州那些人给杀了。所以,没错,杜克现在只有一个人。当然,我们还雇了位技师,不过他只负责修理东西而已。”
“妳说的那个老大手下有多少人?”
“我不确定,他们好像都来来去去的。”
“他们带进来的货到底是什么?”
她别过头。“如果你不是政府的人,应该也不会对这个感兴趣吧。”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树林。快思考啊,李奇。这搞不好只是设计引我上钩的一出戏,所有人一起串通来骗我。贝克甚至不惜让警卫摸他太太的胸部,毕竟为了获得重要情报,这只算是小小代价。我只能这么想,也一定要这么想,因为我只有一个人单独行动。
“我不是政府的人。”我说。
“那还真令人失望。”她又说了一次。
我换到前进档,脚踩在煞车上。
“去哪里?”我问。
“你觉得我会在意去哪里吗?”
“喝点咖啡如何?”
“咖啡?”她说,“好啊。往南走,我们今天就远离波特兰吧。”
我往南转上离九十五号州际公路约一哩远的一号公路,沿路风景十分宜人。我们经过一个叫老果树海滩的地方,这里有整齐的砖造人行道,以及维多利亚式风格的街灯。路边有几处标志都往左边指向海滩,还插着褪色的法国国旗。我猜来自魁北克的加拿大人在买便宜机票前往佛罗里达州跟加勒比海之前,大多改变了主意而到这里度假。
“你昨天晚上出来干什么?”伊莉莎白·贝克问。
我没说话。
“你不能否认,”她说,“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妳那时候又没反应。”我说。
“我还处于应付波利的模式中,”她说,“我已经训练到让自己没有任何反应了。”
我没说话。
“你的房间上锁了。”她说。
“我从窗户爬出来的,”我说,“我不喜欢被关着。”
“后来你做了什么?”
“去散散步。我以为妳也是去散步的。”
“然后你再爬回去?”
我点点头,没说话。
“那道墙对你来说是个大麻烦,”,她说,“上面架了灯光跟有刺铁丝网,而且地面还装了感应器,波利在三十码外就会知道有人经过。”
“我只是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我说。
“车道下面没有感应器,”她说,“那种东西在柏油路面下没办法作用。不过警卫室上方有监视摄影机。另外栅门本身也装了警报系统。你知道NSV是什么吗?”
“架在苏联战车上的重机枪。”我说。
“波利有一架,”她说,“他摆在侧门。如果警报系统响起,他就会使用那件武器。”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NSV长度超过五呎,重量超过五十五磅,弹匣长四点五吋,宽半吋,每秒可射十二发子弹,枪身上没有保险开关。波利再加上NSV ,那可不是好玩的。
“不过我猜你是游泳离开,”她说,“你衬衫上有海的味道,很微弱,但我闻得出来。你回来时没有好好把身体擦干,味道才会留在上头。”
我们经过一块标示牌,上头写着萨可镇。我开到路肩,再次停车。后方的车辆呼啸而过。
“你真的很幸运,”她说,“外面有几处海潮很凶险,还有强烈的底流。我猜你是从车库后方出入,也就是说你离那块危险地带大概只有十呎。”
“我不是政府派来的。”我说。
“不是吗?”
“妳不觉得自己正在下个很大的赌注吗?”我说,“就从妳的观点出发好了,假设我还有其他身分,比如说,我来自和妳丈夫敌对的组织,妳还察觉不到危险吗?妳认为在说了这些话之后,还能活着回去吗?”
她别过头。“那我只好把这些当成测试,如果你是政府的人,你就不会杀我。如果你不是,就会杀掉我。”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说,“妳会害我惹上麻烦的。”
“我们去找咖啡喝吧,”她说,“萨可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很久以前,许多大工厂的老板都住在这儿呢。”
我们来到萨可河中央的一座岛,岛上有座巨大的砖造建筑,看得出很久以前是间大工厂,不过现在已经重建成数百间办公室跟商店了。我们找到一间有玻璃橱窗的咖啡馆,店名叫“咖啡咖啡馆”,听起来不怎么样,我猜取名的人想用法文玩双关语吧。不过光是闻到里头传来的咖啡味,我就觉得不虚此行了。我不要拿铁,也不要任何调味,直接点了又热、又黑、又大杯的本日咖啡,然后转身看看伊莉莎白·贝克。她对我摇摇头。
“你自己喝吧,”她说,“我决定要去购物,而且一个人去。四小时后我们再来这里会合。”
我没说话。
“我不需要经过你同意,”她说,“你只是我的司机。”
“我没有钱。”我说。
她从皮包拿了二十元给我。我付了钱,然后拿着咖啡走向附近一张桌子。她跟我过去,看着我坐下。
“四小时,”她说,“也许晚一点,但不会提早,假如你有事要做就去吧。”
“我没什么事要做,”我说,“我只是妳的司机。”
她看着我,接着将皮包拉链拉上。我的桌子四周没什么空间,所以她要稍微扭动,身体稍微往内缩,才能不碰到桌子跟咖啡,把皮包挂回肩上。这时,我听见咚一声,很像塑胶制品掉到地上的声音。我往下看,发现有个东西从她裙子里掉出来。她看着那东西,双颊缓慢地变成深红色。她弯腰捡起那东西,紧握在手上,然后笨拙地坐倒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好像身上的力气全消失了。她似乎觉得非常丢脸。那是个调用器,黑色长方形塑胶外壳,尺寸比我的电邮设备还小一些。她凝视着它,脖子的皮肤一路往下发红,过了一会儿,才开始用懊悔的语气低声说话。
“是他要我这么做的,”她说,“把这个放在内裤里。他觉得调用震动时效果会很棒。每次我经过栅门时,他都会检查东西是不是在那里。通常他检查完后,我会拿起来放进包包,可是这次我不想这么做,因为你在旁边。”
我没说话。她站起来,眨眨眼,深呼吸,然后咽了口口水。
“四小时,”她说,“假如你有事要做就去吧。”
话说完她便转身离开。我看着她往左出了店门,然后消失。是骗局吗?说不定他们用她的故事来设计我,而她也真的把调用器摆在裙子里增加可信度,然后在适当时机把它甩掉下来。这些都有可能。然而她绝对不可能假装脸红。就算世上最厉害的女演员也没办法演成这样。因此伊莉莎·贝克不是在骗人。
我没有完全卸下防备,这是已经根深柢固的习惯。我像个正常人一样喝完咖啡,然后闲晃出去,在购物中心里的走道上随意向左或向右转,确定没人跟踪后,再走回店里买另一杯咖啡。我跟柜台人员借了厕所钥匙,然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将马桶盖盖上,坐上去,脱下鞋子取出电邮设备。
有个苏珊传来的新消息:问泰瑞莎·丹尼尔的真名干嘛?
我不理会这个问题,直接输入:妳的旅馆在哪里?
九十秒后,她发送过来:你第一天到波士顿时,早餐吃了什么?我笑了。她真是个实际的女人。她怕有人拿到我的电邮设备,所以才会提这问题,确认是我本人。
我输入:薄煎饼、蛋、咖啡,我还给了三块钱小费。如果收到的不是这个答案,她会马上冲出房间,驾车离开。
九十秒后,她的消息传来:一号公路西侧,肯尼邦克河南方一百码。
我推测那地方大约离这里十哩远,接着发送:十分钟后见。
我回到车上,好不容易穿过一号公路在萨可镇的壅塞路段,这就花了十五分钟。一路上,我不断注意照后镜,但是没人跟踪。过河以后,我看见右侧有间汽车旅馆,是排亮灰色建筑,显然想模仿新英格兰地区流行的盐盒式住宅。现在是四月,不算住宿旺季。她那辆福特金牛座就停在最末端的房间外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车了。我开到三十码外,把凯迪拉克停到一个放置丙烷槽的木棚后方。没必要让从一号公路上经过的人发现我的车。
我下车,走向房间,只敲了一下门,苏珊·达菲很快把门打开,而我们一见面就相互拥抱。这举动很直接,让我吓了一跳,我想她应该也满讶异的。要是我们一开始有考虑到这点,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吧。不过我猜这是因为她非常焦虑,而我的压力很大,我们才会自然而然抱住对方。总之,这感觉很棒。她很高,但是很瘦,我的手掌张开后几乎和她的背一样宽,而她的肋骨因为抵着我的身体,还稍微凹了进去。她身上有种清新干净的气味,不是香水,而是皮肤上散发出来,显然她刚洗完澡没多久。
“你查到泰瑞莎的消息了吗?”她问。
“妳一个人?”我问。
她点头。“其他人去波特兰了。海关说贝克今天有艘船要进港。”
我们放开彼此,走进房间。
“只是去监视,”她说,“别担心。这方面他们很行,不会让人发现的。”
房间非常普通,有张大床、一组桌椅、一台电视、一扇窗、一部空调,唯一跟其他成千上万间汽车旅馆房间不同的,是这里的墙面漆成蓝色与灰色,表现了新英格兰海岸风味。
“你查到泰瑞莎的消息了吗?”她又问一次。
我把在地下室看到地面上刻的名字,还有日期告诉她。苏珊凝视着我,然后闭上眼。
“她还活着,”她说,“谢谢你。”
“这个嘛,应该说到昨天为止她还活着。”我说。
她睁开眼。“你觉得她能活过今天吗?”
我点点头。“很有可能。他们应该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否则为什么让她活了九个星期,现在才突然要杀掉她?”
她没说话。
“我认为他们只是把她移走,”我说,“只是这样。我只能猜到这里。她房间那扇门早上还锁着·而她晚上就不见了。”
“你想他们对她还好吗?”
我没提起波利对伊莉莎白·贝克的癖好。她要担心的已经够多了。
“我想她是用叉子刻出自己的名字,_”我说,“而且昨晚他们多准备了一份没人吃的牛排跟马铃薯,看来他们是急着把她带走,忘记告诉厨师不用替她准备了。所以,我想他们应该让她吃得不错。他们应该只是把她当成囚犯,就这么简单。”
“他们会带她去哪里?”
“我认为是去昆恩那里。”我说。
“为什么?”
“因为这个组织上头似乎还有另一个组织。贝克是个坏蛋没错,但背后还有个更坏的人在控制他。”
“就像企业之间那样?”
“没错,”我说,“就像恶意并购。昆恩把自己的部属安排到贝克底下做事,然后像只寄生虫缠住对方。”
“可是他们为何要把泰瑞莎移走?”
“这是预防措施。”我说。
“就因为你?他们有多提防你?”
“是还好。”我说,“我认为他们暗中在进行某种勾当。”
“但他们还没让你参与。”
我点点头。“他们还无法完全信任我。”
“既然这样,他们怎么还冒险让你留着?”
“因为我救了那孩子。”
她点头,然后陷入沉默。我猜她可能从我要她准备车子那时起就没睡过,以致现在看起来有点累。她穿着牛仔裤跟一件男用牛津布衬衫,衬衫是纯白色,下摆整齐地扎进裤子,最上面两颗扣子解开。她脚上穿了双帆船鞋,没穿袜子。房间里很温暖。桌上有部笔记型电脑,就摆在电话旁边。电话皮肤像个控制台,所有按钮都是速拨键,我看了看,把这房间的号码记起来。电脑的配接卡插着一条线,连到电话底座的数据端口。屏幕保护程序是个移动的司法部徽章图案,每当碰到屏幕边界,就会随机弹往某个方向,看起来很像某种早期的网球电玩,只是图形在移动与碰撞时没有音效。
“你见过昆恩了吗?”她问。
我摇头。
“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又摇摇头。“其实我等于什么都没查到。我只知道他们的帐册都用代码编写,还有他们没有足够的船队送货。也许买家会派人取货吧。”
“那太荒谬,”她说,“他们不可能让买家知道自己的基地。而且我们也早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做。别忘了,贝克曾经跟那个洛杉矶大毒枭约在停车场碰面。”
“那么,或许双方是指定在某个地点进行交易,比如说约在东北方离仓库不远处。”
她点点头。“你怎么看得到他们的帐册?”
“我昨晚去了办公室一趟,这就是我要妳准备车子的原因。”
她走到桌边坐下,手指轻敲笔电的触摸板,屏幕保护程序随即消失,画面显示着我传来的最后那封电子邮件:十分钟后见。她进入已删除邮件的目录,点击先前出卖过我的宪兵鲍威尔传来的一个消息。
“我们照你说的查了那些名字,”她说,“安杰·多尔曾因性侵害而在李文沃斯监狱待了八年。他本来应该要因奸杀罪服无期徒刑,不过检方搞砸了。他原来是个通信士,强暴了一位女中校,害她内出血而死。看来他可不是什么好家伙。”
“他是个死家伙。”我说。
她不解地看着我。
“他查了日产汽车的车牌,”我说,“还跟我对质,真是犯了大错。他是这整件事的第一个伤亡人员。”
“你杀了他?”
我点头。“我扭断了他的脖子。”
她没说话。
“他自找的,”我说,“他会危害我们的任务。”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妳还好吗?”我说。
她别过头。“我没料到会有人死。”
“以后可能还有更多。早点习惯吧。”
她转过头看着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车牌的事很抱歉,是我们疏忽了。”
“有查到波利的背景吗?”
她将屏幕页面往下拉。“多尔在李文沃斯监狱里有个叫波·马瑟瑞拉的好朋友,是个健美先生,因为攻击一位军官而服刑八年。他的辩护律师宣称这种暴力行为是类固醇副作用导致,还想指责军方没有好好节制他的服用量。”
“他现在的服用量根本毫无节制可言。”
“你认为他就是波利吗?”
“一定是。他还告诉过我他不喜欢军官。我稍早对着他的后腰踢了一脚,那一脚的力道能杀了妳或艾略特,但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会怎么回报你那脚?”
“我真不愿去想。”
“你还能回去吗?”
“贝克太太知道我是假冒混进去的了。”
她盯着我。“怎么会?”
我耸耸肩。“也许她不是真的知道,只是希望如此。也许她只是想说服自己吧。”
“她对其他人说了吗?”
“还没。她昨晚看到我出了屋子。”
“你不能再回去了。”
“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你也不是笨蛋。情况已经失控了。”
我点头。“不过这是我的决定。”
她摇着头。“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需要我们的支持。”
“苏珊,我们得把泰瑞莎救出来,一定要成功。她的情况非常不妙。”
“既然你已经确定她还活着,我可以派特种部队去救她。”
“我们不知道她目前人在哪里。”
“她是我的责任。”
“而昆恩是我的责任。”
她没说话。
“妳不能找特种部队,”我说,“这项行动是私下进行的。找特种部队就等于让自己被开除。”
“我已经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
“不只是妳,”我说,“其他六个人也会一起被炒。”
她没说话。
“无论你们支持与否,”我说,“我都会回去,因为我一定要找到昆恩。所以,你们倒不如继续利用我。”
“昆恩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没回答。她也沉默了很久。
“贝克太太会跟我们谈吗?”她问。
“我不想问她,”我说,“问她就等于确认了她的疑虑。我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你回去,接下来要怎么办?”
“升职,”我说,“这是关键。我得让自己提升到跟杜克同个层级,这样就能待在贝克身边,也将会有跟昆恩那边的人马联系的机会。我得升职,否则根本查不到线索。”
“我们要有进展,”她说,“要找到证据。”
“我知道。”我说。
“要怎么升职?”
“就跟普通人升职的方式一样。”我说。
她没再说话,将电脑页面移回收件匣里后,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我看着她。光线穿透她的衬衫。她的头发梳到背后,有些落在领子上。在我看来,这发型像是花了五百块设计过的,不过她领的是缉毒署的薪水,我猜应该还是她自己来,或者是找女性友人弄的。我想像着她到某人家里的厨房,坐在椅子上,颈部围着条旧毛巾,饶有兴味地想着如何弄出好看的发型,而不是想着到城里美发沙龙花大钱。
她穿着牛仔裤,那俏臀真是吸引人。我看见裤子后面的标签:腰围二十四吋。腿长三十二吋。她的腿长比我少五吋,这点我能接受,但她的腰整整少了我一呎,这实在太夸张了。我的身上几乎没有脂肪,体内只有那些必要器官紧实地排在一起。她的器官一定是缩小版。我看着她的腰,心里只想用手环抱,体验一下到底有多纤细。也许顺便把头埋在腰部上方某处吧。但除非她现在转过身来,否则我无法知道这么做会是什么感觉。不过我想,那感觉一定很棒。
“有多危险?”她问。“你能根据现实评估看看吗?”
“无法确定,”我说,“变量太多了。贝克太太是根据直觉猜测,就这样,顶多再加些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并没有确切证据。就证据这方面来说,我认为我还应付得来。即使她告诉别人,那也要看他们肯不肯相信女人的直觉而定。”
“她看见你出了屋子,这就是确切证据。”
“又能证明什么?表示我睡不着吗?”
“那个叫多尔的家伙被杀时,你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了。”
“他们不会料到我能越过那道外墙。而且他们不可能发现多尔的尸体,至少短期内不会。”
“为什么他们要把泰瑞莎带走?”
“这是预防措施。”
“情况已经失控了。”她又说了一遍。
虽然她看不见,但我还是耸耸肩。“这种事本来就无法控制,这都在意料之中。一旦开了第一枪,整个计划就垮了,此后没有一件事会如妳预期进行。”
她安静下来,转身面对我。
“你现在要做什么?”她问。
我愣了一下。光线依旧照着她。感觉一定很棒。
“我要睡个午觉。”我说。
“你还有多少时间?”
我看看手表。“大概三个钟头。”
“你很累?”
我点头。“我整晚没睡,几乎都在游泳。”
“你游过那道墙?”她说,“也许你真是个笨蛋。”
“妳也累吗?”我问。
“累得要命。我已经几个星期没好好休息了。”
“那就跟我一起睡午觉吧。”我说。
“这样似乎不太好。泰瑞莎还身陷困境。”
“总之我还不能离开,”我说,“我得等贝克太太。”
她也愣了一下。“这儿只有一张床。”
“那还不简单,”我说,“妳很瘦,不会占掉太多空间。”
“我们不用钻进被窝,”我说,“我们可以直接躺上去就好。”
“躺在一起?”
“穿着衣服,”我说,“我连鞋子都不会脱掉。”
她没说话。
“这又不犯法。”我说。
“也许犯法哦,”她说,“有些州会制定奇怪的法规,搞不好缅因州也会。”
“我担心的是其他法规。”
“现在时机不对。”
我笑了,打个呵欠便坐到床边,直接往后倒,接着翻动身体移向床的一侧,双手往后一摆当成枕头,闭上眼睛。她一开始还站在原地,不过几分钟后,她就躺到我身边。她动动身体,然后停了下来,不过我知道她很紧张,我从床垫弹簧的震动感觉得出来,她正不安地颤抖着。
“别紧张,”我说,“我已经累得全身无力了。”
但我并非真的如此。麻烦是从她稍稍移动身体用臀部碰触我那时开始的。这个动作很细微,不过却像把我整个人重新插上了电源。我睁开眼,注视着天花板,试图弄清楚是她真的睡着而不小心碰到我,还是故意的。我花了几分钟仔细思考,或许是因为危险就像催情剂,所以我发现自己一直往乐观的方面想。接下来,我开始烦恼该如何回应的问题。要怎么做才合适呢?我勉强让自己移动一吋,贴稳她的身体,这样应该能把球打回她的场内,让她去费心下一步。
过了整整一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正要开始失望时,她又开始动了。我们之间已经贴得非常紧,要不是我的体重有两百五十磅,可能就会被她推得在床罩上移动了。我甚至感觉得到她裤子后方口袋上的铆钉。换我了。我假装带有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朝她的方向翻身,现在我们就像两支叠在一起的汤匙,我的手臂不经意地抵着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就在我面前,很柔软,闻起来像夏天的味道,而她的棉质衬衫也给人清爽的感觉。我沿着衬衫欣赏她的曲线,到了腰部骤然下降,接着又陡然上升到臀部,再斜着眼往下看,发现她已经脱了鞋子。我看到她的脚跟,还有整齐排成一列的十根小脚趾。
她也带有睡意地嗯了一声,我很确定那是装出来的。她往后挪动,让身体从上到下全都挤靠着我。我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上臂,慢慢移动,从手肘处落下,到了腰部,小指指尖塞进她的腰带。她又嗯了一声,假装得很明显。我屏住呼吸。她的臀部紧贴我的胯部。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不可能忍得住,完全不可能。这种时刻,在疯狂的荷尔蒙驱使下,我甚至愿意冒着在李文沃斯关上八年的风险,来交换与她温存的机会。我让手向上滑,然后往前,手掌捧住她的胸部。接下来,情况就完全失去控制了。
她是那种裸着身体比穿着衣服时吸引力强上好几倍的女人。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她这样。她的身体简直能让人死而无憾。她的皮肤并未晒成棕褐色,但也不是不健康的苍白,触感有如丝绸般柔软滑顺。她很苗条,但不是皮包骨,身材修长而精瘦,最适合穿那种侧面挖空的泳装。她的乳房不大,但很坚挺,形状完美极了。她的颈子细长,耳朵、脚踝、膝盖跟肩膀也都很棒,喉咙下方还有一小块浅浅的凹处,里头有点湿。她很强壮。我至少比她重一百三十磅,但她却让我累坏了。我想是因为她很年轻吧,或许小我十岁。看见我筋疲力尽的样子,她笑了出来。她的笑容真美。
“记得我在波士顿住的那间房吗?”我说,“妳坐在椅子上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想要妳了。”
“我只是坐在椅子上而已。我才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别小看自己。”
“记得在自由步道上那次吗?”她说,“你跟我提到长杆穿甲弹的事?我当时就想要你了。”
我笑了。“那东西可是十亿元国防合约的一部分,”我说,“所以我很高兴那位武器专家能完成它的功能。”
“如果艾略特没跟我一起去,我就会直接在公园里做了。”
“但附近有个女人在喂鸟。”
“我们可以到树丛里。”
“保罗·李维尔会看见。”我说。
“他可是能持续骑上一整晚不停呢。”她说。
“我可不是保罗·李维尔。”我说。
她又笑了,然后把脸贴在我肩上。“不行了吗,老先生?”
“我可没说。”
“危险真是催情剂,不是吗?”她说。
“我想是吧。”
“所以你承认自己有危险啰?”
“我是有心脏病发的危险。”
“你真的不该回去。”她说。
“要是我继续待在这里才危险。”
她坐起来,地心引力对她完美的躯体起不了任何影响。“我是认真的,李奇。”
我对着她笑。“我会没事的。顶多再待两、三天,找出泰瑞莎跟昆恩之后,我就马上离开。”
“那也要我肯才行。”
我点点头。“还有那两个保镳。”
她也对我点头。“这就是你需要我帮忙的原因。别逞英雄了,还说什么无论我们支持与否都要回去。只要我们放了那两个家伙,他们打通电话回去,你就死定了。”
“他们在哪?”
“麻州,就在我们一开始拿来当总部的那间汽车旅馆里,之前开丰田小货车跟校园巡逻车的那几位探员在监视他们。”
“希望他们盯得够紧。”
“那当然。”,“如果保镳出来了,几小时内就能回到贝克家。”我说。
她摇着头。“那是指开车或搭车的时间,打电话更快。”
“妳想救回泰瑞莎。”
“对,”她说,“但由我来发号施令。”
“妳真是个控制狂。”我说。
“我只是不希望有坏事发生在你身上。”
“我身上从没发生过坏事。”
她倾身过来,指尖滑过我身上的疤痕,从胸部移到腹部,再从手臂到肩膀,最后停在额头。“对一个身上从没发生过坏事的人来说,你受过的伤还真不少。”
“我这人笨手笨脚,”我说,“常常跌倒。”
她站起来,光着身体走向浴室,动作十分优雅自然。
“快点回来。”我喊着。
然而,她并没有快点回来。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出来时身上穿了件浴袍。她的表情变了,看起来有些尴尬,也有些后悔。
“我们不该那么做。”她说。
“为什么?”
“这样不太专业。”她直直盯着我看。我点点头,心想这么做可能真的有点不太专业。
“可是我们很愉快。”我说。
“我们不该这样的。”
“我们是成年人了,而且这是个自由国家。”
“那只是寻求慰藉而已,因为我们都有压力,也很不安。”
“这么做也不算错。”
“但是会让事情更复杂。”她说。
我摇头。“我们可以不让事情变得复杂,”我说,“这不表示我们一定要结婚或怎么样,而我们也不欠对方什么。”
“真希望我们没做那件事。”
“我很高兴我们做了。我认为一件事只要感觉对了,就应该去做。”
“这就是你的人生观?”
我移开眼神。“这是经验,”我说,“有一次我心里很想说‘好’,却还是说了‘不’,结果那件事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她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刚才确实很棒。”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
“不过我们应该忘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好吗?”
“好。”我说。
“而你应该再仔细考虑一下回去的事。”
“好。”我又说了一次。
我躺在床上,想像那种心里很想说“好”,口中却说“不”的感觉。比较之后,我还是会选择说“好”,而且不后悔。苏珊沉默着。我们两人好像正在等某件事情发生。我在浴室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接着穿上衣服。从那时起我们就没再说话,仿佛已经无话可说。我们都知道,我一定会回去。她没真的试着阻拦我,我喜欢这样。我们两个都是能集中心志并讲究实际的人,我也喜欢这样。我正在绑鞋带时,她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笔电叮了一声,有如闷住的尖锐铃声,也像微波炉热好食物时的声响,不过随后并没发出您有新信件的人声。我走出浴室,看见她坐到电脑前,按下一个钮。
“从我办公室传来的消息,”她说,“纪录查到十一个名叫杜克又曾当过警察的可疑人物。我是昨天请人查的。他年纪多大?”
“大概四十岁。”我说。
她滚动那份名单。“南方人?”她问。“还是北方人?”
“不是南方人。”我说。
“有三个人符合条件。”她说。
“贝克太太提过,他也替联邦政府工作过。”
她继续滚动名单。“约翰·查普曼·杜克,只有他后来成了联邦政府人员。一开始先在明尼亚波利斯当巡警,接着当上刑警,被政风部门调查过三次,没什么结果。后来他就加入我们了。”
“他加入缉毒署?”我说,“真的?”
“不,我是指加入联邦政府,”她说,“他进了财政部。”
“职位是?”
“纪录上没写。然而他待了不到三年,就依贪污相关罪名被起诉。他还涉入几起凶杀案,但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他总共还是到牢里待了四年。”
“外表呢?”
“白人,体型跟你差不多,”她说,“照片上看起来很可怕。”
“就是他没错。”我说。
她再卷动页面,看完纪录中剩下的描述。“小心点,”她说,“看来他不好惹。”
“别担心。”我说。我想过要在门口与她吻别,但是没这么做。我猜她也不想这样。于是我直接跑向凯迪拉克。
我回到咖啡厅,快要喝完第二杯咖啡时,伊莉莎白·贝克出现了。她看起来不像刚去购物,手上没拿任何新买的东西,也没提着华丽俗气的购物袋。我猜她应该没去逛什么商店,只是闲荡了漫长的四个钟头,让我这个政府派来的人可以做我要做的事。我举手示意,但她没理我,迳自走向柜台,点了个中杯白咖啡,再拿着走向我的桌子。我已经想好该对她说什么了。
“我不是政府的人。”我说。
“那还真令人失望。”这是她说的第三遍。
“我怎么可能是?”我说。“别忘了,我杀了个警察。”
“嗯。”她说。
“政府的人才不会干这种事。”
“他们有可能,”她说,“说不定那是意外。”
“就算是,他们也不会逃走,”我说,“他们会留下来面对现实。”
她没说话,慢慢喝着咖啡,安静了许久。
“我去过那里大概八或十次了,”她说,“我是指理察的学校。校方偶尔会办活动,邀请学生的家人参加,而我也尽量每学期从头到尾都参与。有年夏天,我还租了部小卡车,帮他载东西回家。”
“所以呢?”
“那是个小学校,”她说,“虽然这样,但每学期的开学日还是非常繁忙。到处都是家长、学生、休旅车、汽车、厢型车,还会造成交通堵塞。要是碰上学校办的家庭日,情况还更糟呢。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什么?”
“我从来没看过当地警察,一次也没有。更别说是便衣警探了。”
我望向窗外,看着购物中心的内部走道。
“那可能只是巧合吧,”她说,“就在四月某个星期二的大清早,一切平静无事,刚好有个警探就这么没来由地待在校门边。”
“妳的意思是?”我问。
“你的运气也太差了吧,”她说,“这种机率有多大?”
“你洗过澡了。”她说,“而且也洗过头。”
“有吗?”
“我看得出来,也闻得到。你用了便宜的香皂跟便宜的洗发精。”
“我去了三温暖。”
“你根本没钱。我给你二十块,而你买了至少两杯咖啡,也就是说只剩大约十四块钱。”
“那间三温暖很便宜。”
“一定很便宜。”她说。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说。
“我对此非常失望。”
“妳听起来很像希望自己的丈夫被逮捕。”
“我是这么希望没错。”
“他会坐牢的。”
“他现在就像活在牢里,而且他本来就该坐牢。要是他真的坐牢,也远比现在自由多了,再说,他又不会永远关在那里。”
“妳可以找人帮忙,”我说,“不必等他们来找妳。”
她摇摇头。“那等于自杀,会害死我跟理察的。”
“如果妳像现在这样对别人提起我的事,那也等于自杀。记住,我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因此会有人受伤。搞不好就是妳跟理察。”
她笑了。“又在跟我谈条件吗?”
“只是再一次警告妳而已,”我说,“把话说清楚罢了。”
她点点头。“我会守口如瓶。”她说完后就没再讲半个字,以证明她做得到。我们静静喝完咖啡,回到车上,什么也没说。我载她回家,往东北方前进,一路上我不断思考,她究竟是可能对我不利的定时炸弹,还是贝克家里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波利在栅门后等着。他一定是从窗户看到我们后就站出来了。我放慢车速,停下来。他先是注视着我,然后又盯上伊莉莎白·贝克。
“把调用器给我。”我说。
“我不能这么做。”她说。
“给我就对了。”我说。
波利解开链条,推开栅门。伊莉莎白打开皮包,将调用器递给我。我开着车缓缓前进,同时打开车窗,停在正等着关上栅门的波利旁边。
“注意啦。”我喊着。
我高举调用器往前丢,虽然用的是左手,力量和准度都不够,但还是达到了目的。它在空中翻了几圈,最后落在车道正中央,离车头大约二十呎。波利的眼神跟着那道轨迹移动,然后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什么。
“喂!”他说。
他冲向它,而我也冲向他。我踩下油门,轮胎顿时发出尖锐摩擦声,紧接着车子便往前猛冲;我让车头保险杆右侧角落对准他左膝。快撞上了,可是他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地快。他捞起柏油路面的调用器,立刻往后跳,而我只差一呎就成功了。车子飞快掠过他身边。我没减速,继续往前开,并从照后镜看他。他站在我正后方盯着我,身边飘着轮胎在地上摩擦出的蓝色烟雾。我非常失望。如果我得跟个比自己重两百磅的人对打,我会希望能先把他撞成残废。要不然,我希望至少他的动作没那么快。
我在环形车道停下,让伊莉莎白从前门进屋。把车停回原位后下了车,正要走向厨房,就看到萨克雷·贝克跟约翰·查普曼·杜克出来找我。他们看起来很焦虑,步伐急促,而且显得很紧绷,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我以为他们是因为波利的事要找我麻烦,但结果不是。
“安杰·多尔不见了。”贝克说。
我静默地站着。风正从海上吹来,缓慢的涌浪已经消失,而岸边的波浪又大又吵,就跟我第一晚到这里时一样。空中还有飞溅的浪花。
“你是最后跟他说话的人,”贝克说,“然后他把仓库锁好,离开,就这么不见了。”
“他找你干嘛?”杜克问。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不知道?你在那里待了五分钟。”
我点头。“他带我到仓库后面的办公室。”
“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他正要开口说话,手机就响了。”
“是谁打的?”
我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可能有急事吧。他整整讲了五分钟,不但浪费我的时间,也浪费你们的,所以我不管他就直接走了。”
“他在电话上说些什么?”
“我没听,”我说,“这样不太礼貌。”
“有听见任何名字吗?”贝克问。
我转向他,对他摇头。“没有,不过他们认识彼此,这是一定的。多尔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对方说话,应该是听取某种指示。”
“是什么事?”
“不知道。”我说。
“很急吗?”
“我猜是吧。他好像完全忘记我的存在,我离开时也完全没拦我。”
“你只知道这些?”
“我觉得电话那头的人在谈某个计划,”我说,“或许是指示多尔隔天要做些什么。”
“也就是今天?”
我再耸耸肩。“我只是猜测。毕竟他们几乎没什么对话。”
“好极了,”杜克说,“你还真是帮了大忙,对吧?”
贝克望向海面。“所以,他接了通紧急电话,锁好仓库后就走了。你只知道这些?”
“我没看见他锁门,”我说,“也没看见他离开。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讲电话。”
“他显然有锁门,”贝克说,“而且也离开了。今天早上那里一切就跟平常一样。”
我没说话。贝克九十度转身,面向东方。海风吹过来,让他的衣服平贴着身体,裤管则像旗子拍动。他动动脚,鞋跟摩擦着砂砾,仿佛想要取暖。
“这种事不该发生,真不该发生。这个周末可是有大事要忙啊。”
我没说话。他们一起转身,走回屋里,留下我独自一人。
虽然我很累,但知道自己没办法休息。我看得出来。屋里充满忙碌的气氛,而我前两个晚上在这里观察到的那些例行公事也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厨房没有食物,也没有晚餐。厨师不在。
我听到走廊上有人声。没多久后,杜克进了厨房,直接从我身边经过,走出后门。他带着一个蓝色的耐吉运动提袋。我跟在他后面出去,从屋子转角看着他一路走进第二个车库。五分钟后,他把那辆黑色林肯倒出来,然后就离开了。我发现他换了车牌。那天半夜我出来调查时,看见车子上头是六位数的缅因州车牌,但现在已经换成七位数的纽约州车牌了。我回到厨房,想弄点咖啡喝,找到了咖啡机,却不知道滤纸放在哪里,于是只好倒杯水来喝。水喝到一半,贝克就进来了。他也带着一个运动提袋。我从外观与里头物品碰到他腿上发出的声音推测,袋子里装着很重的金属。可能是枪,说不定有两把。
“你开那辆凯迪拉克,”他说,“马上去。到前面载我。”
他从口袋拿出钥匙,放到我面前的桌上,然后蹲到地上,打开袋子,取出两块纽约州车牌跟一支螺丝起子,交到我手中。
“先把这些换上去。”他说。
我看到袋子里的武器。两把德国H&K的MP5K冲锋枪,黑色,枪身短而肥厚,有大大的球茎状握把。很有未来感,就像电影道具。
“我们要去哪里?”我说。
“跟杜克去康乃狄克州的哈特福,”他说,“我们要去那里处理些事情,记得吗?”
他拉上袋子拉链,起身走出厨房。我在椅子上静静坐了一下,然后拿起我那杯水,对着前方空白的墙面举杯。
“敬血淋淋的战争与可怕的疾病。”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