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屏退了众人,房中隐蔽,陆玉音一听是这事,急问:“怎么回事?是找的人不够靠谱?”
萍姑做事她放心,自认为没有哪步有大问题,以前有人办成了,没理由她们办不成。
“找的是二堂子的张顺,他兄弟在同州衙门里当差,这事干了好多年,没几回出问题。”
萍姑摇头,“小姐记得以前老爷有个姓汪的同僚?跟老爷的舅兄是同乡,年年都送他家乡鲈鱼来的那个?”
陆玉音努力思索了一番,坐在椅上不由挺直身子想,轻呼道:“我记得父亲参过他,咱们两家交了恶,前些年,他不是到同州去了?呀,同州……不好,这正是……”
萍姑面露恨意,接口说:“天杀的!他在那地方当了知县,张顺的人从那处过,平时这些烂根玩意睁只眼闭只眼就完了,好死不死,让姓汪的知道东西是送到给陆家人用,偏偏把咱们的扣下。”
陆玉音方寸大乱,树倒猢狲散,怎么在这等境地还有人想踩一脚?
她瞬间担心此事被举发出来,到时候再多判远几百里,那真是要了母亲她们的命。
但冷静下来一想,若是真的出事,现在传回来的消息就不是这个了。
陆玉音忙问道:“那人平日是什么名声?这时候没发难,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陆玉音站起来,急得来回踱步,“让我想想……他既然有这门营生,没理由好端端自己惹岔子,就算是跟咱们过不去,他、他特意让这消息过来,还什么都不肯说,那便是不愿落下把柄……把柄?呵,原来是打的是这个主意,无非就是要钱罢!那就给他!”
萍姑听了,一张老脸上的皱纹全拧了起来。
“这小人搞这一出,他要的可就大了!估计,说不定得用翻一倍的银钱去通融……不说这人是不是这意思,小姐再想想吧,方才杜鹃来说公子安排住‘晴芳苑’,奴先说完道喜的话,可也要提醒一句,接下来有姑娘辛苦的时候,这时候把钱花在外面,以后姑娘该怎么用?”
萍姑跟陆玉音在绳子同一端,她签的是活契,大可以用银子换了自由身,陆玉音孤掌难鸣,真扣了她的契也没用,但闹起来就要好一通掰扯,萍姑无一不是为陆玉音设想,最后万事大吉才方便一拍两散,谁也不麻烦。
陆玉音一怔,目光黯淡下来,搬离梅园,顾景桢去翰林院,正是要承受外面风浪的时候,他未必能挣开手保护她。
当时父亲获罪到抄家时速度极快,官场之事风云诡谲,瞬息万变,要的就是个决断,顾景桢在出事后未上疏表意,这便是一种无声的态度表明。
按照顾景桢原本的才学声望,她甚至听说他本来应该有个更好的选择,不过陛下也不算亏待,他目前虽在翰林院做修史、讲官的事,但总参加一些重要议事,承担起拟疏章的任务,在其中说话的份量不小,日后大有可为,可一旦卷到更深的漩涡里,谁能保证他还会爱护未婚妻多久?
往最坏处想,说不定风波稍定,一有些风吹草动,他就没了成亲的意思,何必让这些影响他的大好前途?
萍姑拿起桌上的精致药瓶,“噫”了一声。
“价值千金的‘白玉露’,奴去找细绵棒来,这样上药可要仔细些……”
陆玉音不由看向自己的双手,刚刚他给她敷了一整双手……
她感觉身体变得很重,一下重重落坐回椅上,手上的疼痛好了,心又开始揪起来。
顾景桢对她好,是出于对陆熙仪这个未婚妻的关心和责任。
陆玉音仔细瞧自己右手虎口,那里原本有一道极小的疤痕,为了掩盖印记,昨日她就将手涂满了特殊的烈性药,大大小小的疤痕处,皮肉像木屑一样被搓开,疼了一整晚,腐蚀烧灼破开后,之后新长的肌肤几乎再不会有原来的痕迹。
涂过白玉露,那处本该顽固的浅淡痕迹既然有痊愈变好的迹象,尽管它已存在了许多年。
那是陆熙仪要制鹅梨帐中香时留下的,陆玉音又累又渴的那个下午,最后只落个提着破裙子回家的夕阳记忆,天色渐暗,风吹得她湿透的衣衫冰冷,显然特意等她的凌一棠忽然从路上冒出,直到掌灯,才把她捂着不给看的手上的木刺全部挑出。
后来最大的那一处留了疤,现在这疤被顾景桢涂了新药,陆玉音忽然有种害怕和失落的感觉——在白玉露的作用下,这疤大概要永远消失了。
她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是陆家的女儿,凌一棠还会愿意跟她玩么?
小时候听见多识广的老人讲故事,他们说有一种鸟最是弱肉强食,生下一窝后若是食物不够,父母会将食物都喂给最为健康强壮的那只,其余叽叽叫的小鸟会越来越虚弱,在争夺食物中抢不过健壮的兄长姐姐,直到完全被父母抛弃。
陆玉音知道自己就是一窝里最虚弱的小鸟,她战战兢兢跟在姐姐后面,乞求能顺便得到一点食物和父母的爱,凌一棠是临窗飞过的一只,对她有怜惜爱护之心,她害怕他再次挥翅离去。
听着萍姑自顾自在后方将白玉露收归的木盒声响,伴随外面传来躁动声音,大约是在腾园子,已准备开动起来,陆玉音感觉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
她做不到让母亲她们在天寒地冻中受苦,尤其是现在顶着陆熙仪的身份,享受的药、园子、别人的恭顺尊敬,如同偷来的一样。
她是个自私的小偷。
陆玉音被这念头折磨,想站起来、摔了那药、走出这园子。
“小姐怎么了?”
萍姑手拿着纱布小巾,准备裁成布条给她用,忽看到陆玉音神情恍惚地直愣愣站着。
陆玉音回过神,说:“我再拿出一些首饰,劳烦萍姑走一趟,把那处通融了。”
“玉娘,你想定了?”
萍姑从来不会忤逆她的意思,但陆玉音知道萍姑不喜欢她的决定,显然是决定过于愚蠢。
“最后我若是真的逃不开,再多的钱有什么用,我若是有出路,不会被这点事难倒……再者,自‘春山宴’回来后,还有什么人会想见我?空对镜梳妆又有什么意思?”
萍姑不再说什么,她本就没想特意干涉,多说一句,算是多嘴罢了。
这一主一仆算是终于同心做了决定,今日萍姑虽然阻拦,但陆玉音心里很高兴,这说明萍姑是真的为她着想,晚上她请来萍姑一起,两个人一同吃了饭,陆玉音慢慢习惯了萍姑的老气呆板,心中对她多一分感激关爱之意,把不能尽的孝对母亲分在了她身上一些。
第二天,梅园里的人欢欢喜喜开始收拾,搬到晴芳苑去的路上有不少人来凑热闹,在萍姑指挥下,乱中有序,又有流月新指派来的几人,陆玉音不喜欢人太多,只留下流月新指派来的两个丫鬟做些粗活,还有一个年纪小又乖巧的留了身边调教,改了个名叫“碧云”,她身边依旧常是萍姑跟杜鹃两个贴身服侍。
晴芳苑特有附属一园花草,但不至于衬得起名字的春意,这园子真正好就好在在府中的位置,整体地势稍高,平坦开阔,朝阳方向毫无遮挡,室室通透,春夏时春光融融,冬日时,恰好主屋遥对的北方处是一座拔地起的假山花墙,天热时入里乘凉,天冷也能挡风观景。
原本是要让顾景桢住,可他不喜这样舒适的环境,以前姑母来时,郑姑母对顾景桢有幼时几年的抚育之恩,顾景桢拿她当半个母亲侍奉,她也没提让两个表小姐入住,只在下人面前说住这园子的好福气。
没想到住进来的还真是陆姑娘,这两天下人们又是好一阵议论,遇到原本梅园来的人更加客气巴结,搬园子的事,没到几天就收拾了个差不多。
陆玉音慢悠悠在梅园看她们收拾,有的东西悄悄让萍姑卖就卖,扔就扔,只有一条绣着海棠花的帕子,她藏得紧,从没给人看过,就连萍姑也没有。
这帕子暗面绸双面绣,用的是蜀地特制丝线,拇指大的花朵,每一针一线都被她在夜里抚了无数回,让上面绣纹都变得有些泛旧,有一处破开。
流放抄家时,在路上被搜刮尽的族人们不得不用衣衫、袜子各种不值钱的小物件换一两口馊馒头活命,她也什么都换了,只有这一方丝帕,贴身藏着,宁愿饿肚子都不愿意换。
如果没有这东西,陆玉音害怕自己在长久艰难的日子,连凌一棠的样貌都会被在刻意忘记痛苦回忆中一并被抹去。
她没有他的消息,没有能支撑下去的其他信念,只能借物思人,以此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人爱着她、等着她,还有需要她去做的事。
“萍姑,这里就是全部了么?”陆玉音低头在针线盒里翻找,色彩缤纷的线团在她手里翻遍,都没有想要的颜色。
陆玉音犹豫着从袖里翻出帕子一角给她看,“蜀中丝线,胭脂红,外面铺子好找么?”
萍姑看了,说:“‘如意坊’有,那铺子是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