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音根本不敢转身看顾景桢脸上是什么表情,帘帐之外,大夫说话声就这样被打断。
顾景桢坐在椅上,桌上沏的茶早过了最适宜入口的温度,他像是忘了这一点,听那大夫胡言乱语后,咳嗽一声,忍不住端起喝了一口,还没反应过来他本绝不喝这样的茶水,脑中有一瞬的恍然,眼神漫步目的就瞟到前面坐立不安的陆玉音身上,她双手交握在膝前,长袖掩盖下指尖攥得发白,脸却是红,从他角度看,耳垂圆润泛粉,不安侧过脸,柔顺黑发就稍稍盖住可爱的耳尖。
大夫提起箱子,有些尴尬,没想到这小年轻们如此腼腆,得了,今天又多嘴了,他面上讪讪,为找补回场面,下意识对男子回击,脱口道:
“小郎君莫要跟病者争吵才是,她气机郁滞,喜舒畅而恶抑郁,比方这吃饭时候,最忌讳争吵闷气,本来嘛,食物下咽就该心情顺畅才能好好消化入腹,这一顿饭吃得心情郁结,进肚了反而伤胃,小姐下次顺心静气时进食才对……”
顾景桢捻着杯盖的手一放,忍不住再回击回去,意识比想法快,下一瞬细想他话是什么意思,一愣,他们何曾在进食时吵架?
大夫走出门时还自言自语:“话又说回来,谁规定男子一定要让着女子,吵就吵,男子汉大豆腐……”
林叶默默把大夫送出去,早就悄悄做手势让其他收拾桌子的都赶快出去,全程当什么都没听见,关上门,一溜烟跑了。
顾景桢心中有了几分异样感觉,今日他耐心十足照料,这世上还不曾有人受过这等待遇,她委屈?
“淑儿心中不快?”
语气仍是淡淡的。
陆玉音吃得肚饱,方才一通事,她尴尬局促得浑身血液加速,很快就腹中觉得不太舒服,如那大夫所言,这样一顿吃下来果然会身心难受,心口发闷,而罪魁祸首好似有意捉弄,一句话,问得她手脚发麻,神情变得紧张。
她心中闷气一点未曾消减,语气生硬道:“多谢今日招待,若无事,我想先回房去休息。”
顾景桢的最后一点耐心瞬间消失,端坐椅上,脸上神态未变,不过是搭在椅扶手的手指轻敲两下。
想象中温声细语道谢示好的画面没有出现。
“既然如此,淑儿身体想必是好得差不多了?”
顾景桢眯起眼,“接下来十多日的路程,还有两三家驿馆可歇,唔……看来并不用停下。”
目光紧紧跟随即将推门出去的陆玉音的背影,她一僵,语气急促,“知道了。”
“砰”
门关上,陆玉音走出来,大口大口喘气,她摸摸被填饱得发涨的小肚子,暗恼她真是个傻瓜,怎么蠢到别人喂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还不敢说……
等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间,萍姑已经睡下。
浴桶旁的水还在炉上温着,陆玉音简单洗漱睡下,一躺到被窝,就开始后悔没有争取能多住两次驿馆,在马车上睡时四肢不得伸展,空间密闭狭小,躺在普普通通一张床上,就已经让她觉得无比珍惜满足,可惜本来有的休息机会就这么没了。
陆玉音睡得很不安稳,沉沉入睡后做了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多日身体僵硬,她就梦到小时候大家在山中纳凉的夏日。
草地柔软,晒得又热又软的嫩草扎在皮肤上微微痒,午后在树下等到一股凉风,让人满足得闭上眼。
躺在林中的青石板上,大大把手臂和双腿都伸开,等待头顶乌云滴下第一滴雨。
他们还会自己做油纸伞,包括下人和附近农庄的孩子一起,选竹竿,扎藤条,提笔在伞面画图案,到了雨天,欣喜地撑出去,若是有谁拿错,准会大吵一架。
陆熙仪这些人是不会跟他们混一起,只有陆玉音总是不被姐姐带着,才会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像是有清晰的等级划分,小孩子不敢触碰陆熙仪等人物品分毫,他们也没机会砰,但陆玉音格外注意,因为她很早就发觉顾景桢跟陆熙仪一样,不仅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占有欲还十分强。
蒙蒙雨中,顾景桢亲自画的伞格外好看,水汽在山道中仿佛是满山绿意晕染而出,翠绿生烟,一点白色伞面隐约浮动,他的那柄,淡淡两笔墨画,意境上乘,在一众伞面中格外突出。
可惜只用了一次,顾景桢不悦于伞上沾了污泥,即使忽然下了雨,被困在山间书屋,他也不愿再用。
雨声渐大,水滴在檐下连成珠,寂寥寥,刮着微凉的穿堂风。
书屋里没有什么人,天色已经有些晚。
看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透过窗印进来的日光渐渐黯淡,凌一棠在玄关柜子翻找,把刨出来的自己的伞递过去。
顾景桢冷冷问道:“你的伞?开过了?”
跟顾景桢相反,凌一棠是个很懒很随性的家伙,他混在大伙中敷衍劳动,随便在油纸上画了几根兰草就算完工,更多时候下雨了他只会随意在门口抽一柄就用,鉴于他的好人缘和尚书公子家的身份,没人会跟他吵架。
凌一棠转转伞柄看,挠挠头,脸上有些歉意。
“好像不知什么时候用过一次……不过还是跟新的一样,你看,一点水渍污泥都没有,说是全新拿到街上卖都有人要噢。”
“别人的东西,我分毫不沾。”顾景桢扭过头,“多谢,但不必了。”
“唉,你这毛病,幸亏你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咦……”
凌一棠叹息摇头,微笑依旧温暖,迎面微凉的满山细雨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正调侃师门好友,忽然听到后方迟疑的脚步声,扭头看,大风飘雨的走廊另一端,容貌秀美的女孩怯怯抱着书,不敢走近他们,时而担忧抬头望天。
“该我英雄救美啦。”
凌一棠大喇喇撑开伞,快步跑向后方一庭院之隔的雨幕,“小玉儿师妹,你别动,我过去……”
扭头的不止凌一棠一个,顾景桢很快转过头,视线落在朦胧山景,不久,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们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伞倾向另一边,凌一棠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还能笑容爽朗地逗女孩玩儿。
轻笑嗔恼的声音很低,娇小身躯紧紧贴着少年,顾景桢不可避免地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茫茫山路中。
他的眉微不可查皱了皱,果真如陆熙仪所言,她的孪生胞妹看似文静,其实行为跳脱,并不安分。
凌一棠放肆惯了,那女孩与陆熙仪同受教导,怎还不知礼数?还有那日看到的一幕……想到什么,他面上染了些尴尬和羞愤。
罢了,这些与他无关。
凉风袭来,带着山中芳草潮气,泥土化成泥水,踩下松软一片,雨声中女孩小小抗议,但反对无效,陆玉音偷偷瞥了眼凌一棠逐渐加深颜色的衣服,一边暗恨咬牙,一边羞红脸往他那边靠,这样,他总算能少淋些雨了吧……
掩藏住砰砰心跳的风雨声嘈杂,落在石上、竹上,哗啦噼啪响。
那声音敲醒她的梦境,瓷器响叮当,一睁眼,萍姑轻手轻脚斟茶倒水,桌上放了白粥小菜,窗外天大亮。
陆玉音仍然有些恍惚,仿佛还身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即使不受父母宠爱,可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小孩子,她可以跟着姐姐后面,自己找到玩耍的乐趣,还有一棠逗她开心……一切都会变,变得太快。
陆玉音轻吸一口气,眨眨眼睛,把梦境里的画面抛之脑后,神智完全清醒。
“萍姑,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接下来大家可能不会再停留驿馆休息了。”
陆玉音起身穿衣,绞帕子擦脸洗漱,一双手在温水中浸泡得微微刺痛,如今不像在府中有人服侍,萍姑一个人伺候,总要等个先后,她也更习惯自己做。
萍姑布置好桌上饭菜,从匣子里取了玉芝蛇油膏递去给陆玉音,端详道:
“瞧着……一日擦两次还是不够,过些日子,奴再去找珍珠霜。”
纤纤玉指,皮肤白皙却并不光滑,因流放途中照顾母亲和家人,在冰冷脏水中洗衣,找柴生火煮米等杂事都是她来做,陆玉音指缝和掌心遍布大大小小的裂口冻疮,指腹练琴和练字的茧子因长年疏于处理,还有以前劳作的薄茧痕迹,跟陆熙仪这等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比,一眼就看出差别。
病中与顾景桢相见时,长袍袖子能遮住手,只露出尚还能看的手背。
若到了顾府,就不是好遮挡的,这一路暂时找不到好些的膏药,每日用蛇油膏擦着,效果聊胜于无。
陆玉音用尾指挑了一点在掌心,让它随稍高的温度化开些,再点着擦在指缝皲裂处。
她摇头,“珍珠霜不管用,冻疮和茧子需用药,光是润肤的油脂膏差了点效用,要想在短时间去了,只能狠狠心……”
陆玉音想到要吃的苦,住了口,萍姑说:
“小姐住在顾家的‘梅园’,是顾家的外园子,若要用东西方便,小姐要尽快去求顾公子搬到府里去,这时候,就别使气性,不妨在男子面前低一头,也比回去后受人白眼、不给碳跟柴用强?用药遮您手上的伤也是第一等要紧的事……奴多嘴,顾公子请您过去吃饭,正是脾气好、心里存着情分的时候,不知这回相处得好么?该提一提了。”
陆玉音一愣,要是早知道求他才能搬进园子,昨夜就不该置气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