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行进两日,马车一前一后飞驰,在驿站停下休整的时候,萍姑忍不住求见顾景桢。

“小姐这两日总睡不安稳,药虽按时吃,都是硬喝下去,胃口不好,人不吃饭没力气怎么行……”

萍姑点到为止,她不敢直接说请求暂停行程这类话,这些日子她暗暗揣摩,顾家公子是个重脸面的,说白了,就是护短,只要陆家小姐嫁进去,捅破了天都有法子补,在此之前,什么排场规矩都要做足,哪怕陆家小姐不合他意,他也不会让人轻易踩了脸去。

陆家二小姐性子韧,不知她们是用什么法子换人,萍姑不敢多问,但二小姐自幼身子骨弱,这回受了病,真怕哪一回疏忽了挺不过去,所以斗胆子来请示。

车队停在驿馆前,因是短暂歇息,他们并不入住,只由部分人去采补草料干粮,稍作歇息整顿,不久又该上路。

萍姑去求见的时候,顾景桢正低头钻研半幅残缺棋谱,他指尖捻着一枚棋子,语气有些不耐。

车窗门帘留一道缝,外面嘈杂声丝毫不能扰他心神。

“何时开始的?”

萍姑心道不妙,不知他是要问得哪门罪,一时摸不准他是恼怒这时候打扰,还是怪汇报太迟,她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告知。

“启程那日精神就不大好,夜里总醒,奴婢以为小姐是病未痊愈,旅途疲倦所至。可后来停歇休息时候,也不见有所好转。”

帘帐一晃,顾景桢招手换人来收拾棋盘。

“今日歇在驿馆,请你家小姐来,让医师看看。”

萍姑恭敬应答,心中暗自欣慰不已,顾公子果然对她家小姐有几分情义在。

一行人收拾准备入住。待萍姑去禀,陆玉音知道了,忙从车厢软垫上坐起来,不安道:“让我过去?好、好吧……咳……”

“快先披件斗篷。”

还未入冬,长袍披风已准备上身,旁人只当是病重未愈,其实按陆玉音以往的习惯,这会子本就需要用上。

下车到客房梳洗整顿好,陆玉音神态倦惫,懒懒的,不像要去见未婚夫的模样。

萍姑不知他们发生什么,以为是顾景桢在陆玉音面前表露过不快,“顾少爷对您不好?”

陆玉音的指尖抚过鬓边碎发,瞟一眼镜中未施粉黛的脸,微微颔首。

“我病着,他总不至于为难我,天黑了,萍姑你先歇下吧,别等我。”

萍姑听此,眼中闪过一瞬慈爱,陆二小姐心善,略有些优柔寡断,她从前或许瞧不上这点,但真到成一条绳上蚂蚱,跟这样的人做同伴,多少让人心安。

陆玉音走出去,扶着门框对她回头笑了笑。

“若是以前,在府中我们是要给你养老,如今……”她喃喃,“这样的境地,我只想尽量对人好一些……”

陆玉音没有回头听她回答,看向侧方相隔几间的顾景桢房间,笑容不自觉淡了下来。

长长走廊好似没有尽头,去了也心神不安,这一顿吃得丰盛,陆玉音被请到他客房里,面对一桌还算丰盛的饭食,因心里装满事,嘴里没个滋味。

看菜色,应是被嘱咐过照顾她病中口味,鲜笋清鸡汤、清炒莼菜、烧羊肉……有荤有素,皆是应时令的新鲜食材,在这地方出现这等菜式并不容易,可见店家要费一番功夫。

陆玉音一来,顾景桢正好换件空青锦袍走近。

他招手示意她坐下,神态自若,倒把陆玉音弄得好不自在。

陆玉音不敢胡乱看他卧榻之处,即使右边隔扇后的内室被完全遮挡,自己如客人受到招待,手和脚都不知该放哪里放。

因为以前顾景桢离她太远了,远到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跟他相处。

短短两次跟他在室内独处,都成为她夜间噩梦来源。

她险些忘了,顾景桢也曾是他父亲的得意门生,对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来说,区区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难怪一贯心狠的陆熙仪能与他般配。

自从离开那村落,夜里她不知因此烦闷多久,她隐约害怕跟顾景桢相处,冒充姐姐身份是其中主要的担忧原因,她原本以为按照以前所见着的相处样子就好,还不曾知道做人的妻子原来这么麻烦,为何关系一变,男子的心思就变得古怪可疑,让人害怕。

陆玉音不断告诉自己,要习惯跟顾景桢的相处,就当、就当他们本就是家人吧……

“淑儿?”

顾景桢淡淡一声,把勉强微笑的陆玉音又是吓了一跳。

“淑儿”是姐姐的闺中小字,忽然叫这名字,陆玉音险些反应不过来,手拿过桌上湿帕子擦手,顺势掩在唇边,低头掩饰住一瞬的停顿。

她忘不了漆黑小屋的恐怖和屈辱,一想起来都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家那些事……我怎能不忧心,”陆玉音面色并不好看,板着脸。

顾景桢没接话,仿佛是刚才那句并不是他问的一样,拿起调羹,象征性递来示意她喝汤,“身子差,多进补些,药呢?可有在喝?”

陆玉音心在猛烈跳动,生怕他说出哪点细节质疑她,好在没继续深问下去,不过没想到一下子话题转这么大,他又一副可堪是亲切关心的模样。

“嗯,药有用,夜里睡不稳,我想,只是有些体虚,马车上太颠簸……等安稳了就不用这样麻烦。”

“你身体的事怎么能说是麻烦。”

顾景桢只动了几筷,食欲平平,反而更像是专来服侍陆玉音进餐,推动碗筷示意她夹菜的动作优雅,却带了无形压迫力。

“尝尝清炒的莼菜,藕片呢?夹一块么?”

轻声细语,一脸温和,亲切中带了礼数克制,仿佛与当日冰冷无情的不是同一人。

她在这微妙的态度中读到一丝示好的意味,大概算是对那日的赔罪。

简单问候后,只有碗筷轻轻相碰的声音,全程都是顾景桢招待她进食,陆玉音心里虽对他有怨有恼,但被他这样相待,哪里发得出脾气,只闷头吃饭。

男女之间关系就像一杆长长的秤,他昨日发了脾气,暗知那事委屈了她,秤倾向一边,今日就该退一步,该他受些委屈,调回平衡,那么她就该审时度势接受这份好意,默认昨日之事翻篇。

陆玉音很快暗暗揣摩出了这样的道理,夫妇之道,还没有教导嬷嬷来传授经验,没想到现在让她亲自走这条路。

“医师半个时辰就来。”

“嗯……”陆玉音低头挑了一筷,顾景桢说了几句养身滋补的话,意思是她多日空虚虚多进补,路上还有行进之日,像她这样消瘦,有机会在驿馆休息的时候就该配合吃饭睡觉,才能尽快让病好起来。

一言不发就已经是最大的伪装状态,碗筷轻响声在她听来像在搅动拨弄肠胃,她一直以来进食不多,现在已经是尽最大努力吃了大半碗米饭和堆成山的菜,已经感觉到胃开始难受,陆玉音不敢停,有些机械地吞咽。

顾景桢思量着要不要继续加菜,她好像喜欢清炒多过卤蒸,唔……果然是饿了,回府还得让人备药膳……

思索时,外面有人通传说大夫到。

陆玉音如遇大赦,“啪”筷子一放轻响,用帕子掩着唇,声音含混:“我饱了,别让大夫久等……”

已经有人设置了与外室一帘之隔的桌椅屏障,两边皆只是看到对面有模糊人影。

陆玉音落座,不用对方说,伸手将手腕放到脉枕上,轻车熟路,这是自小就常吃药,对医家亲近熟悉的习惯。

一时寂静,顾景桢招手让人来收拾,丫头轻手轻脚处理,他面上略有失落,有些遗憾这么快就一餐结束,可更多是满足,今日让她进食,也算是他的功劳不是?

顾景桢悠哉用帕子擦拭手,移步近来,等大夫诊断结果。

“听闻小姐前些日子落水?老夫看了先前用的药方,合小姐体质,妥当,老夫听脉,脉道较硬,切脉时直起直落……这是肝气郁结的表现,待我开副疏肝理脾的方子,您吃上几日,再放宽心休养。”

陆玉音低低应了,大夫收拾起药箱,最后再劝几句让她莫再有忧思。

陆玉音浅笑一下,对方知道这些话对病人说了也没用,谁家没个烦心事,谁都知道千万不能把事压心头,忧思成疾,可谁又能不去烦恼呢?

这位上了岁数的老大夫一想到回家又要面对老婆子的唠叨,心头烦躁,说话不顾忌,一边挥手写方子,一边嘟囔:

“刚才您家仆人说到两位是将成的一对佳偶?啧,成亲好啊,小夫妻过日子……不过,您这身子,若要同房顺畅,还需多多调理,男子阳气虽好,精中藏气,过犹不及,所以……”

陆玉音瞪大眼睛,脸瞬间涨红,听着乒乒乓乓收拾药罐药盒继续响,对方丝毫没有觉得说的是什么难为情的话。

她浑身僵硬,听到身侧不远处顾景桢一声局促的咳嗽。

“放肆!”他喝止一声,打断大夫的碎碎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