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和秦军大营之间的一处缓冲地带,慕容垂和王猛各自带着两名护卫,并肩而行。
“王相公,很抱歉陷你于险地。”
王猛道:“不过是唇亡齿寒之下作出的选择罢了,与你们无关。”
慕容垂点点头,说道:“面对当前局势,不知道贵军有何打算?”
王猛停住脚步转身注视着他,语气沉重的道:“你们还是作出了这个选择。”
慕容垂有些羞愧,沉默了一会儿道:“龙城破了,我大燕君臣都在对面的唐军大营里。”
王猛早就猜到了这些,说道:“我知道了,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唐国,就说我想拜访一下唐皇。”
慕容垂道:“好,我一定把你的话转达到。”
……
桓温把军中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桓冲处理,他则和郗超待在大帐内,吃着罐头翻阅着带回来的书籍。
两人日夜不休的阅读,用了三天时间把这些书大致翻了一遍。
实际上真正需要花费时间阅读的只有《权与责》和《军魂》,华夏文明和华夏简史实在没啥好研究的。
看完之后,桓温再次取过那副地图盯着看了好半晌,才说道:“人都说站得高看得远,唐国所站的高度远超我们多矣。”
郗超放下手中的书,道:“是啊,以前我以为科举、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等政策太激进了,看了权与责才知道判断下的太早。”
桓温摇头道:“不,你还是没有看到唐皇的真实想法。科举、文教、税改等等,虽然限制了豪族的势力,但也同样在削弱皇权。”
“尤其是开启民智,对皇权来说是最危险的,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郗超不解的道:“那他为何要如此做?”
桓温道:“答案就在这幅地图上。他不是为了一家一国之兴衰,而是整个文明群体……”
“他要做的是让我们华夏文明这个群体成为世界真正的主人……可世界太大了,靠我们现在的人口无法完成统治。”
“只有人口增多文明更大强大,才能把商洲、台洲、戎洲纳入统治范围内,才能击败征服乃至消灭弇洲之人……”
“至于唐国的兴衰,可能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不,应该说比起华夏文明的兴衰来说,唐国的存亡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郗超不信的道:“怎么可能,如果他真的能做此想,那他岂不是圣人了吗。”
桓温道:“他是不是圣人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世界上永远不缺为了理想为了道义坦然赴死的人,不是吗?”
郗超依然不相信唐皇会这么无私,这个世界上确实不缺为了道义赴死的人,但不包括王者。
在他的理解里,王者通常是自私的。也正因为他们自私才能成功,否则早就被人给灭了。
桓温也没有和他争论这个问题,没必要,而是说道:“我要去见一见唐皇,亲自和他谈一谈。”
郗超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喜的道:“郡公,您……想通了?”
桓温颔首道:“如果唐皇真如我所想,那么给他当臣子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不是吗。”
郗超高兴的道:“好好好,我这就去联络唐国。”
他们还没等到唐国的消息,却先得到了另外一个情报。这天桓冲急冲冲的闯进大帐,道:“兄长不好了,慕容垂投降唐国了。”
桓温一点都觉得惊讶,反而笑道:“终于降了吗,看来这一战也该结束了,我也应该更加主动一点才是。”
“不用等他们回复了,今天我就去唐军大营见唐皇。”
桓冲大惊失色道:“兄长,万万不可。”
桓温道:“为什么不行,去不去有区别吗?去了说不定还能和他们谈谈条件。”
桓冲道:“您是大军主心骨,如果您不在手下的人必然会乱起来的。而且……并非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条心啊。”
桓温有些懊恼的道:“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马上传我的命令,把……”
他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把这些人都控制起来,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桓冲反而冷静了下来,道:“您真的决定了吗?我们的家人还在晋国啊。”
桓温郑重的道:“我去见唐皇的一个原因就是商量此事,放心,我会尽可能保全他们的。”
桓冲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也不再劝说,道:“好,我知道了,谢无奕那边怎么办?”
桓温沉默了,谢奕那边确实很棘手。如果是一般人,他根本就不会理会。要么跟我一起投降,要么死去好了。
可谢奕是他的老朋友,为了配合他先是不计伤亡的攻打石门,后来又为了守住这里宁死不退。
如果他不管不顾的抛弃对方,既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也承受不起带来的恶名声。
“去把谢无奕请过来吧,我当面向他赔罪。”
石门离枋头这边有三百多里的距离,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联系唐军,走水路。
而要联系唐国,最好的办法是通过梁贤。
当梁贤知道他们的目的之后,表情别提多怪异了,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
很多事情必须当事人亲口解释,如果外人说很可能会造成重大误会。
比如,如果梁贤开口告诉桓温,唐国的皇后是谢奕的女儿谢道韫,估计这俩老朋友马上就会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写了一封信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后交给桓温。这是通行证,允许一艘快船前往石门。
桓温马上就吩咐几名最娴熟的操船手去接谢奕。
郗超怕谢奕不来,想让桓温写一封信给他。但桓温拒绝了:“以无奕兄的才智,看到我们的使者从水上过去就能猜到我的打算。”
“如果他不反对我的选择,自然会跟着一起过来。如果反对,就算我亲自过去都没用。”
郗超不说话了。
确实如此,黄河已经被唐国水师控制,桓温的船能自由通行,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现在他们需要担心的是谢奕愿不愿意来,以及来了之后他们该如何给对方一个解释。
只是桓温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谢奕也在头疼,该如何给老朋友解释自家女儿是敌国皇后的事情。
不过还好的是,桓温决定投降了,事情好办了许多。
快船日夜不休,第二天上午就返回了大营。
桓温亲自到码头迎接,一见面就鞠了个大躬,道:“无奕兄,我对不起你。”
然后他们发现谢奕也同样大鞠躬:“郡公,我对不起你啊。”
这……桓温众人有些茫然,这是咋了?
郗超反应最快,连忙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大帐再说也不迟。”
众人自然不会反对,就一起回到大帐,并屏退左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落座之后谢奕抢先说道:“郡公,其实有一事我一直瞒着你……实在难以启齿。”
桓温笑道:“哈哈,无奕兄,这可不是你的性情啊。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谢奕墨迹了半天才说道:“我长女失踪的事情想必你也知晓。”
桓温更惊讶了,谢道韫失踪当年可是大新闻,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们已经知晓了她的所在了。”
桓温由衷的道:“这是好事呀,我要恭喜你才是,不知道侄女现在何处?”
谢奕心中更加愧疚,叹了口气道:“她在唐国。”
桓温表情一僵,道:“唐国?”
“是的,她……是唐国皇后。”
“……”
桓温深吸口气道:“无奕兄,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谢奕羞愧的道:“我没有开玩笑,小女确实是唐国皇后。唐使还在这里,可以把他叫过来证实。”
“……”
桓冲勃然大怒道:“谢奕,你这个卑鄙小人,枉我兄长如此信任你,没想到你竟然出卖我们。”
谢奕脸色涨红,举起手道:“如果我谢奕有出卖郡公之举,必死于乱箭之下。”
桓冲还想说什么,却被桓温给拦住了。
“我相信无奕不是这样的人。”
桓冲不甘的道:“兄长。”
谢奕感激的道:“谢郡公信任。”
桓温道:“但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奕道:“我会把我知道的情况全部告知与你。”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桓温却阻止了他,然后把梁贤叫了过来。
进入大帐之后,梁贤恭敬的朝谢奕行了一礼:“谢将军。”
谢奕也不敢托大,起身还礼。
见到这种态度,桓温他们差不多已经肯定了谢奕的话,但还是问道:“梁先生,谢将军说贵国皇后乃是他的长女,不知可有此事?”
梁贤肯定的道:“确有此事。”
桓温颔首道:“谢谢,无奕兄可以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了。”
于是谢奕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当然了,他说的都是唐国想让他知道的。
“……当我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也非常的震惊,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但我敢对天发誓,谢家绝没有做损害晋国之事,也从未帮过唐国。”
桓温等人明显不信。
这时梁贤插话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谢将军,但此事对你来说冲击可能有点大,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谢奕愣了一下,道:“你说。”
梁贤道:“你知道的情报,除了皇后的身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谢奕噌的站起来,道:“你说什么?”
这个变故实在太出人意料,桓温等人也面面相觑,这是要做什么?不过……挺精彩的哈。
“无奕兄,稍安勿躁,听梁先生说完。”桓温劝道。
谢奕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梁贤不急不躁的道:“从哪开始说呢……这么说吧,唐国并不是建立数百年的国家,他创立的时间很短,刚满十五年。”
“什么?”这次轮到桓温等人接受不能了。
“怎么可能,简体字、这些书籍、青花瓷、白瓷、琉璃……都是哪来的?”
梁贤道:“这一切都是陛下创造的,包括唐国。”
郗超说道:“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梁贤道:“信不信在于你们,事实就是如此。”
桓温大脑一片混乱,不过还是阻止众人道:“咱们都不要说话,让他慢慢把事情说清楚,我现在越来越好奇唐国到底有多少秘密了。”
谢奕加了一句:“这次不会再说谎了吧?”
梁贤笑道:“放心,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必要再瞒着你们了。”
“十七年前冉魏灭亡,我们数万人南下晋国求生。只是半道流民帅被燕国所杀,我们这群人就失去了头领……”
“没有流民帅的流民是什么下场就不用我说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这是朝廷以及他们这些掌权者不光鲜的一面。
“我们数万人被瓜分,最后只剩下两千多老幼病残被驱赶到会稽山中自生自灭。”
“当时是永和九年,陛下十七岁,成为了这两千人的首领……那时我才十岁,父母家人皆死于乱军之中,全靠陛下接济才活下来。”
说到当时的苦楚,他眼眶都湿润了。
“如果按照正常发展,可能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山里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王羲之在兰亭召开文会,陛下想去讨要一些贵人们吃剩下的食物回来给大家充饥。”
“甚至陛下还准备了一首长诗,如果有机会可以拿出来,说不定受到哪位贵人的赏识,我们两千多人就能活命了。”
谢奕插话道:“春江花月夜?”
这首长诗传播很广,也因为格式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的是,确实是一篇佳作,而且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体裁。
很多人都在模仿它的韵律写诗,被命名为新体诗。
梁贤道:“是的。可是陛下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就因为碍了某个贵人的眼被乱棍打的差点丢命。”
“陛下命大,靠着山中的草药撑了过来。他醒过来之后和我们说了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然后他还问:凭什么?一群丧权辱国只会窝里横,在外族面前卑躬屈膝像落水狗一样哀嚎逃窜的东西,凭什么?”
“咳咳……”帐内响起一阵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