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放学后来文艺楼练琴的同学们都心神不定的,有的还在背历史事件和英语单词。
琴房是个里外两层的套间,里屋相对安静,外屋比较宽敞。骆音来得早,便从柜子里拿了学校公用的琴坐在里屋拉了几首准备参赛的曲目。
只有拉琴的时候,骆音才能暂时专注下来,暂时忘记生活和学习里的烦恼。
窗外的夕阳在琴声里不断变换着浓墨重彩的光影,屋外突然传来几声尖利的争执,夹杂着桌椅移动的嘎吱声。骆音停下演奏,想着又是谁发生口角了,起身走到门口想劝说一下。
她刚来到里外屋相连的门口,突然停下脚步。
骆音的双脚像石头一样,根本无法再迈出去甚至半步,整个人如同石化一样愣在原地。
因为天气炎热,窗户大敞着。两个身影正扭打在窗边,背对窗户面对骆音的是林华,她涨红了脸,口里急促重复着“你放开我”,半个身子都被另一个人推到了窗户外面。
“诶!你放开她!”骆音急忙大喊。
只是一瞬间的事,背对着林华的长发女生不只是被骆音这么一喊突然吓到还是怎么地,失手重重一推,本就失去重心的林华脸色刷白朝后一仰,伴着声小而短促的“啊”声,整个人一下摔出了本就不高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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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音彻底懵了。
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到楼下去看看林华的情况,却发现窗边的那个人正在用袖子不断地擦拭着窗台,擦完窗台,她又蹲下开始擦拭旁边的桌椅。
“周梦禾你疯了吗?”骆音大声质问。
周梦禾慢慢抬起头,还是保持着蹲在椅子边擦拭的姿势,她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骆音,面无表情。
骆音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慌慌张张叫她一起下楼看林华有事没事。
周梦禾没有说话,依旧直勾勾地打量着骆音,仿佛刚才失手将林华推下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骆音一样。
“对了,打120,赶紧打120!”骆音哆哆嗦嗦拿出手机准备拨通急救电话。
周梦禾起身,像阵风一样迅速走到骆音身边,一把夺过她的手机。
“你干嘛?”骆音的脸急得通红,朝她大吼大叫,“你们俩怎么回事?”
“你也看到了,就是一个意外。”周梦禾淡淡地说,拿着骆音的手机心不在焉地翻看,“她来找我说韩天皓的事,简直是莫名其妙。”
骆音气鼓鼓地打断她,“你也不能把人推下去啊!现在赶紧去救人吧!“
“都跟你说了是失手,是意外。”周梦禾淡淡地回答。
骆音感觉和她说不通,转身跑出琴房就要下楼。放学后的校园里人本就少,新建成的文艺楼附近更是荒凉,林华还孤零零躺在楼下,一定不能耽误了抢救时间。
“骆音。”
周梦禾却叫住她。
“我有个亲戚在市二医院当副院长,听他说你家人得了重病要手术,好像是肿瘤吧?”
周梦禾的声音很冷静,如同一把大铁锤,重重敲在了骆音心中最柔软的某处。骆音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呆呆望着不远处的周梦禾,她逆光站在琴房的门口,看不清面孔。
“是。”骆音回答。
逆着光的周梦禾轻声说,“听说你家没筹到钱,需要帮忙么?”
“啊?”骆音彻底懵了。
周梦禾如同异世界里来的鬼神,从暗处发出了又一句拷问,“手术费需要多少钱?”
她的问题很暖,像是关心,她的声音却很冷,毫无感情,让人猜不出意图所在。
涉及眼下骆音最上心的事,她就像是被勾走灵魂的迷途路人,林华的事情瞬间被抛诸脑后,她机械地回答说,“一百六十万。”
“我给你。”
周梦禾说,声音清脆,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很多年后,骆音回想起那个天色渐暗的傍晚,在文艺楼琴房里昏暗的光线中,从周梦禾口中说出的那句充满未知诱惑“我给你”,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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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音在窗边看了眼楼下,花坛的草丛里俯身趴着一动不动的是她的朋友林华,一旁跪在那里大声求救的长发女生是她们社团的周梦禾。
120正在往学校赶,林华还有呼吸。
就在刚刚不久前,周梦禾熟练地打开百度搜索,告诉骆音未成年人是受法律保护的,未成年人加害他人,十六岁以上顶多判四至五年的有期徒刑,若是失手伤人,加上律师给力,顶多一年劳教就放出来了。
骆音对此完全无知,脑袋里却不停想着奶奶的病情,就这么犹豫着答应了这场交易。
周梦禾随即当着她的面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简短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又嘱咐家里赶快给骆音准备两百万。
骆音愣了愣,她知道周梦禾家里有钱,没想到竟然这么有钱。
接着周梦禾拨通120,说看到平州一中有学生坠楼,请医院前来救人。
看着她打完电话,骆音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110,那头很快就接通了,是位声音温柔的女警察。
骆音的手不住抖起来,下意识看了眼跟前的周梦禾,她正死死盯着骆音,等待她开口。
骆音的声音在打颤,“喂?”
她真的要认罪吗?这可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是要坐牢的啊。用一笔巨款换自己去顶罪,虽然不至于一条人命,但把人从楼上推下去的罪行也很恶劣了。骆音有点犹豫,可一想到周梦禾已经准备好了给奶奶手术的钱,奶奶马上就有救,她又纠结了。
周梦禾的瞳孔漆黑不见底,正静静盯着骆音。
突然她轻轻抬了抬下巴,骆音立刻会意,周梦禾是在让她赶紧说。
一边是莫须有的罪名,一边是病床上病危的奶奶,骆音大脑一片空白。突然她心一横,做了个深呼吸,机械地对电话里说,“我自首......我把同学从楼上......推下去了。”
周梦禾冷冰的脸慢慢化开,她朝骆音突兀地笑了一下。
天色已经很暗了,周梦禾下楼以第一发现人的身份开始呼救,骆音在三楼琴房里静静等着救护车和警车的到来。她想了想,走到琴房里屋的书包里扯了一张纸,将事实真相全部记下,又把它叠好藏在琴柜背后的一道缝隙里。
很快,楼下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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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平州一中恶意伤人案沸沸扬扬地传开,这件因为女生之间的小心思导致的恶性伤害事件立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受害者和加害者均是未成年人,公安人员向社会隐去了二人的姓名,在报导案情时均以化名公布于众。平州晚报还以《少女的烦恼》为标题推出了一篇占满报纸整块社会新闻版面的报道,呼吁社会重视青少年的心理教育。
骆音在拘留所看到过这篇报道,当时案件还没开庭,她被临时关押。大伯一家愁眉苦脸地来看望过她一次,当时大伯母近乎崩溃,神经质地朝骆音大吼大叫,说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怎么还想着添乱,我们一家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了!我们家反正请不起律师,你这不肖子就在牢里好好反省几年吧!
大伯母说的是气话,骆音咬着嘴唇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他们还要去医院照顾奶奶,走之前骆音追问大伯,有没有收到一张银行卡的快递。
大伯愣了一下,说,是你?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么多钱?
骆音连声说,大伯,你们赶快把钱送到医院,这钱是给奶奶治病的!
之后无论骆音大伯如何追问,骆音也不肯说出钱的来历。后来警方调查骆音的手机,发现过一个案发前中午拨给妈妈的电话,虽然和案情无关,于是大伯一家便怀疑那笔钱是骆音妈妈背着应家悄悄给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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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市一中恶意伤人案在案发一个多月后宣判,因为案情简单,所涉及的又是未成年人,在判决上并没有什么异议,骆音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许悄见到骆音时已经放了暑假,骆音已经在少管所正式服刑。
二人隔着铁栅栏面对面坐着,许悄摘下眼镜,用手背开始擦眼泪,“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骆音隔着铁栏拉了一下她的手安慰说,“这里面有空调有床位伙食又好,都是同龄人在一起还不用考试,别哭啦!等我过几年出来了,照样是条好汉!”
十七岁的许悄没什么主见,望着铁栏后的骆音忍不住继续抽抽,骆音突然抓紧了她的手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你暑假去趟我们学校文艺楼,三楼琴房里屋的大柜子背后......”
骆音交待完毕,许悄瞪大了眼睛,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难道你......”
“你看了就知道了。”骆音说。
那张纸里写下了一切来龙去脉,骆音相信许悄看完后一定会明白。这笔钱来自周梦禾,这笔钱正在救急,前几天大伯来看她时说奶奶马上就要手术了,骆音又嘱咐许悄,这件事先别让她的家人知道,免得手术前再出什么岔子,最后又托她去看望医院里的林华。
许悄的眉头拧成一坨,“就你聪明,坐了牢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算计好了一切!”
骆音苦笑了一下。
其实她现在宁愿去赴一场考不及格的期末考试,也不想继续在里头关着了。